"要打开?"黄泉问他。
朱濂之沉吟片刻,才点头,"嗯。"
黄泉走上前几步缓缓推开沉重的石门,里面的情形让他推到一半就顿住了。
忽地有一双手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双眼,遮住了眼前的一切,然后他便听见那人在自己的耳畔低语,"真不该让你带我来这里......"
黄泉缓缓摇头,拨开了那双手,握住了,视线却未移开,仍然直视那些大小不一却绝对超不过十岁的孩童尸骨。
朱濂之的神情里流露出的是少见的不忍,对于这些孩子。
"若我没有被凝眉所救,恐怕也是其中之一了。"黄泉忽地淡淡道,说着他转过视线,注视朱濂之的双眸,"如果是那样,至少你不会有
事。"
朱濂之头一次知道黄泉竟然是自责到了这种地步,是宁死也不愿伤他吗?
"要是早些认识你......那便好了......"朱濂之低低叹息。
那时的他已是将死之人,没死是天意,没能在那时认识便也是天意。
"我们去把他们埋藏掉,好吗?"朱濂之这时开口。
黄泉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无想寺后山堆起了一个很大的坟,墓碑上写了一些字,没有名字,只有"愿安息"的字样和立碑日期。
朱濂之跟黄泉立在碑前,秋风吹落了黄叶,吹动了两人的衣袍。
静静立了良久,朱濂之注视墓碑忽地开口,"刚才那样的话......你在我面前说一次就好,离开这里之后一定要忘记它,好吗?"
黄泉转眼看他,朱濂之的侧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可他的话一字一句敲打在他的心底。
忘记伤害过他......吗?
风轻轻吹拂,看见眼前之人转过了脸,面对他时的笑容清清倦倦,却极为认真。
晴空大树环抱,满目清朗。
"......好。"
有一个声音,淡淡的,作出了某种承诺,对他,亦是对自己。
青山浅眠,一辆马车微微摇晃从山路小径离去,听到车里偶尔传出的对话:
"对了......我府里那把千焦古琴早就该送你了......睡去之后一直没有机会说......"
"......"
"你不问我会不会弹琴?"
"我想你会。"
"哦?为什么?"
"......"
"其实我不会。懒得学......有得听便够了......"
"我弹给你听。"
"送你琴倒不是要你天天弹给我听......不过......"
"不过什么?"
"偶尔弹给我听吧?"
"好。"
低低的笑从车里传了出来,一路秋意盎然,好不自在。
烽火令之卷·完
断想之烟火如尘
巷陌形胜,丹青屏障,京城自古繁华。
怒涛残雪,风帘遮幕,参差十万兵马。
火树绕烟霞。
这一日大火烧遍了整个京城,到处都是火狱,成了枉生鬼的狂欢之地。
枉生楼憩息着枉生鬼,这话一点不假。
枉生楼一门武功自传一脉,从无人能摸清他们的底细。
朱红御也不能。
当枉凝眉携着复仇之火来到的时候,他已来不及去地牢带出那个孩子。
他满身罪孽,终在这一天有了报应。
地牢出口能看见熙熙火光,离得远,他感觉自己很难走到那里。
嘴角仅微微扯起便能牵痛了浑身的伤痛,手指身体虽痛却也只能扶着墙壁跟牢门慢慢走,一脚便是一个血印,但在这片暗潮之地哪怕是
再多的血迹也早已混成了一片,任谁都难以分辨。
可再难走,他也没有放弃,却不知这是为了什么?
唇角的笑依稀有了一种漫不经心之感,他并不清楚为何自己还未死,是否因为想要再去见一见那个已算不上是亲兄弟却又一起长大的孩
子?
他似乎已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
走了几步似乎难以支撑住身体,下一刻便狠狠倒在了地上,沾了一身尘土,飞溅起了点点血花。
痛到了极处便不会去在意,一寸一寸扶着牢门又站了起来,也不知是第几次,只是继续向着那抹细微的火光行去。
既然还没死他也不想等死,因他从没有这种习惯。
忽闻一丝动静,他隐到了暗处。
再转眼的时候,他暗深的瞳却不免怔了怔。
是他?
那张面具诡谲,似乎还映着浓浓的火光。
即便是在面具底下他也能闻到那一股极重的血腥气,从地牢最尽头的那个牢房里面传来,很刺鼻。
那个孩子却不在,只有到处斑斑的血迹。
他......死了吧......
黄泉想。
--那双眼,他还想再见一次。
"......嘿......"很低的声音,微微弱弱的,似乎只剩下了最后一丝气息。
黄泉寻着声音看见了一只不算美观的手,因那双手上皆是血,在一堵灰白的墙后露出来,还朝他挥了挥。
然后他便看见了那双纯色的黑瞳。
他还活着......吗?
面具后的双瞳微微怔了怔,下一刻眼前这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便跌了下去。
很自然便伸出手接住了他,也接了满身的血污。
"抱歉......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声音着实有些气若游丝,却见他的唇角是微微扬起了的。
黄泉垂眸,对视那双眼瞳。
一身的伤,脏乱的脸上这对眸便尤其黑亮。
"外面......有人......夜闯......云王府......"低低地问。
黄泉点头。
"你......现在有空......吗?"黑黑的眸子闭了起来,再勉强睁开。
黄泉点头。
"带我......离开......京城......"
意识随即陷入了黑暗,却感觉到这个怀抱异常温暖。
黄泉看着怀里已昏迷过去的血人,再不犹豫带人一跃便出了阴暗地牢。
他醒来的时候听见外面有小溪流水的声音,自己似乎躺在了一辆宽敞的车子里,阳光微微透过车帘照了进来,带着一丝暖意。
眨了眨眼,觉得很疲惫,身体无法动弹,似乎被人点了穴道。
过了会儿,听到外面有人踏着草地而来的声音,他似乎能想象草地上那片青青的颜色,虽然现在还是冬季。
脚步声近了,车帘便掀了开来,长久不接触阳光的眼睛一时间无法适应,不由闭了起来。
感觉帘子遮下,他才又缓缓睁眼。
然后他看见了一双清绝的眸,这双眸空空透透,里面仿佛什么也没有。
"你......"想说话,可声音沙哑到出不了声,然后看见眼眸的主人手中端着的一杯水。
很奇怪马车里还会准备这样的蓝釉茶杯。
他看起来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只是表情有些淡,让人看不出究竟。
黄泉扶起他半坐来,刚刚用芦苇做了一根能汲水的管子,这样就无需费力喝水,吸着管子喝便可以了。
几口水润下了喉,稍稍舒服了一些,便又忍不住出声了,"你的......面具......呢?"
黄泉让他平躺了回去,随手从怀里取出了自己的面具来。
"下次......让我带带......"勾了勾唇瓣,一双眼盯着他的眸。
"嗯。"他第一次应声回答。
挡不住一阵阵席卷而来的疼痛,他忍了忍,又疲倦地闭了闭眸,才又问出一件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来,"......你......叫什么......名
字?"
"黄泉。"黄泉回答。
"......黄泉......"上穹碧落下黄泉......么?奇怪的名字。
他的双眼又忍不住闭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我的......名字......叫朱......濂之......"
朱濂之......
黄泉注视他闭眸的脸。
再度失去了意识,整个人似是飘飘荡荡入了黄泉。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房里。
房间并不宽敞,布置得也很简单,他从剧烈的疼痛中痛醒,一身的冷汗。
黄泉坐在床畔正蹙眉处理他手指的伤口。
十指连心,很容易便能唤醒当时指甲被片片剥落的那种痛。
见他醒了,黄泉却不动了。
"你......继续吧......"他闭上了眼,勉强忍住那种撕心的痛楚。
他身上的衣服似乎已经换成干净的了,一身皮外伤虽然仍觉得疼痛却也时时感觉丝丝清凉之意,想是已经上了药,手上的伤一时却难以
处理。
黄泉只有放到最后,可稍稍一碰,他就被痛醒了。
穴道被制本就不能太长久,要不是因他身上伤太重根本无需对他点穴,而他的身子虚弱到已很难承受这样的疼痛,可他却叫他继续。
黄泉怔了良久也找不到其它方法,只有继续。
抽痛一直持续,却没有一丝的吭声。
等十根手指都包扎好之后,他已没了声息,黄泉一惊之下度了体内真气给他。
看着人悠悠转醒,听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麻烦......你了......"
不自觉替他擦拭着额上冷汗,便又被这双夜一般的眸子吸引住了视线。
"你昏迷太久了,肯定已经饿了吧?"忽地一个温婉的女声传来,他抬眸望去,是一名貌美且妇人装扮的女子。
"来喝碗粥吧。"女子道。c
黄泉接过女子递过来的粥,一手扶起他让他靠着自己,一手用调羹喂了过去。
粥不是很烫,而且入口极淡。
"因为你嘴里都是咬伤,所以我没有放盐。"女子解释道。
他点头,微笑道,"......多谢您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不由问了,"......这里......是哪里?"
"廊坊的一个小镇上。"
廊坊?那么说已经在京城之外了?
他抬眸看了一眼黄泉,这个少年果然带着他离开了京城。
"那么......您是......"
"我叫戴君双,昨天在镇外看见他守在一辆马车边上,又见他带着一身是伤的你,这个小镇连一家客栈都没有,所以请他带你来住宿。"
女子微笑着对他说道。
"您真是......一位好心人......谢谢您......"他淡淡笑道。
"喝了粥好好休息,你伤得太重,不休息不行,知道了吗?"戴君双慈祥得像是一位母亲。
他点头,注视她离去的背影。
黄泉又一匙递了过来,他吃下,抬眸便笑道,"......也谢谢你......"
黄泉摇头,看着他极其虚弱的笑,却问道,"云王,为什么要伤你?"
"你也......认识云王......"他微微好奇。
"不算认识,只是听过他的名字。"黄泉答。
他敛眸,唇角牵起了一丝极淡的笑,却有些漫不经心,"他......想要从我口中......知道一些事情......我不愿说罢了......"
黄泉没有再问下去,见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不由得觉得心里有些微微的疼。
"你......被伤了心脉,手脚筋脉也被伤,以后即便是好了恐怕也不能再练武。"黄泉的话说得虽清楚,却不是很连贯。
"我以前......不过是学过......一点皮毛,不能练便罢了......"他淡淡道。
黄泉垂眸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样子,总觉得眼前这苍白的脸容看起来跟实际年龄不尽相同,似乎藏着极深的心思,任谁都看不透他。
"以后,我会保护你。"他说。
第一次,他看不得一个人受伤。
他微微一怔,抬眸看黄泉。
他并不是那种需要人保护的弱者,可现在这副样子,说出来恐怕也没人相信。
他不禁苦笑。
只眼前的少年口中说出来的似乎是一个承诺,并不是因无聊的同情而说出口的"保护"。
他忽然之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微微地笑了,便不客气地道,"那......以后......便要麻烦......你了......"
黄泉点头。
他缓缓闭眸,因敌不过身体上的疲倦跟疼痛。
黄泉放下了手中的粥碗,再轻轻扶他躺下,动作自然无比,看着他白到了近乎透明的一张脸,竟有一种熟悉的错觉。
--濂。
这个名突兀地出现,就要脱口唤出,似乎在很深的心底曾经有过一个人,是他罢?
养伤毕竟是一件无聊的事,他整天躺在床上,除了睡觉便是休息,一幌就是一个月,也许是伤伐太甚,一个月之后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
的伤口虽然都已经结痂,可精神始终不是很好,小病也未断过,人很容易就会感觉到疲倦。
他本人倒是极不在意,醒了就看窗外风景,或跟一旁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送来药他就喝,端来饭他就吃,什么心思也没有,几乎
从不过问京城里发生的任何事,就连云王遭到了什么他也没有一点想要知道的意思。
他甚至想在这里就一直那么呆下去。
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小娃娃。
娃娃一味对着他笑,两旁酒窝凹陷,可爱得不得了。
"你妈妈外出给我买药去了,这段日子真是辛苦她了。"他拥被靠在窗口,瞅着在他床上翻滚玩耍的小孩。
还未到一周岁,却偏偏那么爱笑,一见他就笑个不停。
轻轻用手将她翻了个身,露出红红的小肚兜来,原来这个娃娃还是一个女孩儿。
"再往下就该滚下去了。"他微微笑着道。
女娃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两只胖鼓鼓的小手拉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咧嘴呵呵直笑。
他脸上的笑意也忍不住深了几分,却被进门的黄泉捕了个正着。
知道他的笑,也喜欢见他笑,只有时候他的笑容里面总会出现一丝不合年龄的成熟来,不像现在,透明的毫无保留。
见黄泉进来他便笑着对他说道,"她很可爱。"
"嗯。"黄泉点头,把手上的东西递了过去。
他一看,是一套织锦精致的新衣服,连着里面穿的衣服也一并买了。
"给我的?"他抬眉问黄泉。
"嗯,刚刚跟戴姐出去买的。"黄泉回答。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我买衣服?"他笑问。
他此时一身简单粗布衣服,因模样生得好,再朴素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一样遮不了他与生俱来的贵气。
"你身上的伤经不起这些粗布料。"黄泉却回答道。
他淡笑,黄泉对他的细心他已不是第一次感觉到,可还是次次觉得窝心。
"一会儿沐浴之后换上。"黄泉道。
"嗯。"他笑。
说话的功夫,戴君双已经把煎好的药端了过来。
他接过一口喝下,用手帕轻拭了一下唇角。
戴君双每次见他那种似是天生的尊贵之气就觉得眼前这个少年绝不是一般普通人家的孩子,而他身上所有的伤明显都是被用了刑,若非
是因什么大事,怎么可能会被折磨成这样?究竟是谁会如此残忍,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这些疑问她从不问,是因为他也从不提,可今日进城购物的时候却让她看见了一件事,却不知该不该说。
"云王失踪,新帝登基,今日官兵们在城中四处搜索,似乎正在找人。"她没有说,说的人是黄泉。两人在这里住了那么久,早已把戴君
双当作是一家人。
然后戴君双便看见这个名叫朱濂之的少年脸上的笑容变了,变得那样讥诮跟嘲讽,却也带着一丝让人意外的睥睨跟傲然。
"他们找的......绝不会是云王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是转向了黄泉的。
黄泉点头,却没有出声。
他垂眸良久,视线注视身旁的小不点,然后慢慢抬眸望向一旁的戴君双,终是开口淡淡道,"看来......是我们......该离开的时候
了......"
戴君双不由一惊,她早知这个少年不简单,此时闻言只觉得自己的猜测不假。
"非走不可吗?"她不由问出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