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壹

大失败。

“我会保护他。”千炎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无力的挣扎。

“你？你拿什么保护？你没权没势靠着家里的供养，你凭什么保护？‘保护’，不是一个‘喜欢’，一个‘爱’就能糊弄过去的。没能力，什么也谈不上。”立夏少有的激动起来。

他明白了立夏是以怎样的心情在柳家摸爬滚打，也确定，立夏是恨着自己的。

恨着这个没用却又占有着小满的自己。

他知道应该放手，但他怎么可能放手？！

立夏静静的看着千炎，等着他的回答。其实，不管他的回答是什么，他都会带小满离开，只是现在，他想最大限度的尊重千炎。

他知道，这个人和自己一样爱这孩子。从他的眼睛就看出来了。

这不是他的自负。

窒人的沉默中，小满醒过来。

“千炎……”孩子迷朦的看着千炎。

千炎心理咯噔一下。他在刚刚的一瞬，极度的害怕孩子醒来叫的是“立夏哥哥”。

“好吧，我们就让小满来选择。”立夏轻轻笑着说。

“小满。”他用磁性的嗓音低声叫着孩子：

“其实，妈妈离我们不远。”

连几步之外的千炎都能明显的看到孩子周围急速冰冻的空气。

他听到孩子压抑着哭腔的呼吸。

立夏对千炎笑了，他知道自己赢定了。这几乎是他计划中的一步。

“妈妈就在这个城市里，我们住在一起。”

孩子的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尖叫。他触电似的甩开立夏的手，瞪着他往后退。

他转向千炎。

孩子妖艳的金色眼珠在散碎的亮光中颤抖着。

“千炎也和我们一起。”

这简直是……千炎这时候真想把立夏碎尸万断。

窗外阳光明媚，一眼的燥热，孩子却青紫着嘴唇，从膝盖到肩膀都在颤抖。

他机械的把眼光滑向立夏，又滑向千炎，但焦距却模糊的没有对向他们。

千炎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手伸向小满细白的小手。

刚刚触碰上去，孩子受惊的向后一个踉跄，躲开千炎。

千炎觉得小满似乎不认识他了。

他的胃开始抽搐般的难受。

“不要怕，小满。我马上带你去妈妈找不到的地方。”立夏的语气温柔得不能再温柔。

“立夏哥哥……”孩子纠结起眉毛，终于，眼泪倾泄而出。

“但是，如果跟我走，你就再也见不到千炎了。”

小满定住了。他感觉到身边的千炎的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没有看千炎。

终于孩子忍不住看过去的时候，看到的是千炎脸上一片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像是，生命冻结的颜色。

“再也见不到”……意思过于简单，反而不好理解，孩子咀嚼着这些个字眼，他开始口干舌燥，像被丢上岸的鱼，渐渐的看到死亡的绝望。

像有人拿刀从他身体内部刮削着脊背一样疼起来。

他希望千炎像原来一样叫自己的名字。

小满。千炎从内心深处叫着孩子。他没有叫出来，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没有了叫这个名字的意义。

他已经放弃。但希望着孩子的回应。

这种不和逻辑的矛盾折磨着千炎的心智。

如果他稍稍的冲动一些，他就会上去抱住孩子，二话不说的转头就走；如果他稍稍的感性一些，就会决定和孩子一起离开这里。

但是他是理性的，他知道柳家的力量有多大，他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况且实验室的被破坏的和未完的研究还等着他，他还有很多无法放下的事情。自己若是跟去，目标就太大了，简直是在帮忙柳家找到小满。

他没有选择。

“千炎没有选择，但是你有。”立夏像是看的到千炎的思维一样，对被折磨着的孩子说：

“你是留下和千炎一起，还是跟我去一个妈妈找不到的地方？当然到时候我是不可能和你一起，因为我必须回来。”

千炎吃惊的看着立夏，他不是像要小满离开吗？为什么要说一些要孩子动摇的话？

立夏迎上千炎的目光。

“我不会再欺骗小满了，哪怕是对他对我不利。”千炎从立夏的眼里读到了这些。

他也读到了立夏的矛盾。

我们，这真是……

墙角的大钟，滴答滴答的，挪动着缓慢的脚步。

“小满？决定了吗？在晚一点，妈妈就要发现我们了。”

孩子尖声的抽了一口气。

要是，要是千炎说一句挽留的话，哪怕就是叫一声“小满”，就留下就算妈妈……孩子闭上眼睛等待着。

小满，小满，小满。千炎在心理呼唤着孩子。他无法开口。

隔着玻璃，传来潮水般的蝉鸣，一阵过后停歇下来，半晌后又以一股新的劲头抖擞起来。

“我跟你走。”孩子消失了哭泣的声音，让千炎脑中一时没有了现实感。

立夏希望的结果，他并不在意过程中自己意想不到的情节。

他抱起小满就走。

孩子抱着立夏的脖子，头深深埋进他的肩膀里。他知道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越来越远的千炎，但他没有这样做。

钳住立夏脖子的手，没有节奏的抽抖着，紧紧的。

他没有看见千炎悲伤的追随的视线。

只是一个名字，只是一眼询望。

他们没有互相给予，在对方最需要的时候。

终章

船上的风很冷，就算是夏天。

爬上人皮肤的，还有海的咸腥。

小满趴在船尾，看着太阳落到千炎的那个方向，他拼命的想往眼里装进绛紫的光芒。

旅途中的人都有一些奇异的念头。

立夏似乎是知道，又似乎不明白小满在想什么。

于是他和小满趴着一起注视着慢慢消瘦的夕阳。

一直到月亮从他们背后升起。

“你在想千炎吗？”立夏第一次感到被别人带动着气氛的谈话很难受。

小满没有说话，他叹了一口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突然两人异口同声的说。

他们被互相吓了一跳。

不知道这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对方。有了这样双份的安慰，空气反而更让人窒息。

因安慰而加倍的酸楚，尤其难以下咽。

“千炎是不能给你幸福的。”立夏看着渐渐融入大海的夜色。

“我也不能。”他顿了一下，补充道：

“但是我可以为你修一条路，通往幸福的路。”

幸福什么的，小满不明白，也不觉得需要明白。他只知道他现在全身全心的想着千炎，至于想些关于千炎的什么，小满自己也不知道，甚至头脑中就只有“千炎”这两个字而已。这是他头一次这样“想”着个什么人，他不知道这就叫“思念”，假如有人告诉了他，也只会让他认定这是一个多么苦涩的词汇。

所以他用沉默抵制着立夏的言语。立夏苦笑了一下。

“小满为什么喜欢千炎？”

孩子终于从浪尖上收回视线。

他想了很久，“因为千炎是个好人。”

“哈哈哈……就这样啊？”立夏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这样……”小满嗫啜到，其实他想说的是“就是这样”和“这样不行吗”两句话，可隐隐觉得自己被问过这样的问题。

是岚姐姐吧？小满对上午岚的事情还是不清不明的，立夏也没有再提起，他莫名的叹了口气。

小满又回到了原来那个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的孩子。

“你不是因为千炎是千炎才喜欢他，而是因为他对你很好只要对你好的，不管是谁你都会喜欢的是不是？”

立夏说完转过身靠着船舷坐下去，孩子的目光跟着他落下。

你原来会喜欢和依赖我，也是这个原因。这是立夏想说的，但他控制住自己没有莽撞的刺激孩子。

“对岚和千炎，都是这样。”

不一样的，对岚姐姐和千炎。

“也就是说，要是你当时遇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你会像现在喜欢千炎一样喜欢他。”

可是，我遇到的不是别人，是千炎啊。

其实，人与人的相遇并不像人们描述的那样浪漫，而是完全是随机、或然的，遇到以后因相互了解而牵引出来的情节，才是浪漫的重点。可以说，世界上任何两个人都有相爱的可能，之所以行如路人，只是因为他们没有互相了解的机会。而这个机会，是完全靠运气来的。立夏说的不错，但这并不成为他想论证的结论的论据。

“我会让你遇上另一些人，一些真正能给你幸福的人，千炎只是你人生的一站你的终点，在更远的地方。”这是立夏的结论，他极力说服小满放弃千炎。

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并在后来为这个错误后悔了一生，那就是：可以替换相遇的对象，但相遇以后在双方心中滋生出的种种，却像烙印一般，不可能用另一个相遇来抹杀。

孩子隐约感觉到了立夏逻辑的谬误，但无法反驳。

他明白立夏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并且相信的坚定不移。所以，只要是立夏说的话，他都当真理一样相信。

“我比千炎更加爱你。”立夏拉起小满的手说。

“爱？”又是孩子疑惑的词。

“小满不知道‘爱’吗？在喜欢得‘喜欢’这个词都不够用的时候，就是‘爱’了。”

这就是说，立夏哥哥“爱”我，千炎也“爱”我？小满把下巴搁在手臂中想。千炎有说过“爱”我吗？似乎有，又似乎没有……但是他说过喜欢我，所以“喜欢”可以表达他对我的看法，所以……千炎是不爱我的。

原来千炎是不爱我的啊。

“千炎不爱我。”小满纠正立夏刚才的比较，表示立夏和千炎的“爱”没有可比性。

怎可能不爱？立夏明白千炎爱的有多深厚他毫不拖泥带水的放小满离开，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豁达，而是真心为着小满幸福的深沉。但他不愿去修正孩子的想法。小满以后会明白的，在得到幸福以后，现在这样想对他有好处。

“那你对千炎呢？”脱口而出后，立夏有些害怕孩子的回答，手里沁出了汗。

而我，有这样喜欢千炎吗？孩子闭上眼睛。对千炎，他觉得用“喜欢”不妥，但至于是因为“不够”而不妥，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小满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头都疼了。最后他摇摇头，像是在驱散脑海中的念头一样。

立夏以为这是他的答案。

“我完全可以替代千炎。”他温柔的说。

小满没有发现自己的眼泪落了下来。他点点头。

我现在最重要的人是立夏。孩子对自己说。

他舍弃了千炎。

千炎躺在长堤上，听着海关的大钟敲过了十下。

一生的重大转折，似乎都在今天发生了。

冷冽的海风吹来一片湿氤唤起千炎皮肤上尚存的被小满紧紧抱住的触感。

泪水在小满的船消失了很久的现在，终于滚落下来。

千炎想起他对小满说的“我12岁以来就没有哭过”的话来。

真是一点都不以身作则。千炎自嘲的笑笑，想吞回泪水。

但是，但是，还没有好好的告诉他“我爱你”呢……

就放纵自己这最后一次吧。

月亮沉下去以后，千炎才跌跌撞撞的拦了一辆车回家。

开车门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今天，不，昨天，当他愤怒的打开车门把小满抱出来时那孩子的表情惊讶，悲伤，高兴一起的不和谐的混合在那稚嫩的脸上。

他努力驱逐记忆中的那个画面。

回到家，打开门，他仿佛看到那孩子局促的站在门口那天他把一个妓女送回月罗街后拣到这孩子，奇妙的相遇。

不同的是，现在鞋架上多了好几双孩子的鞋。

千炎拿来垃圾袋，把鞋扔进去。

沙发上还有孩子的书，一起到麒麟街买来的书，很厚，很重。

在读书这方面，小满倒是像个大人。

他把书也丢进垃圾袋。

餐桌上有两块餐垫，他丢掉一块；浴室里有两套牙刷，他丢掉一套；床上有两个枕头，他丢掉一个；茶几上有只杯子，他丢到一只……

还有孩子的衣物，孩子的药，孩子的演算本……

清除一个人的痕迹，真的很容易。

最后千炎把巨大的垃圾袋拖出门，越过门槛的时候，垃圾袋“吱啦”地破掉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哗的涌出来，就在这一瞬间，千炎心里也“吱啦”的一下

他冲进书房，翻出护照和信用卡。

立夏打开单人室的舱门，小满果然站在外面。

他听到门口来回的脚步声有一会儿了。

“怎么了？睡不着？”他把小满领进房间。

“…………恩……”

他们一起坐在床沿。

原来小满讨厌床，现在不了。

不能想千炎！小满用力眨了一下眼睛。

“我喜欢立夏哥哥。”

“？嗯……我也喜欢小满，”立夏似乎被吓了一跳，然后他补充：“……我爱小满。”

“嗯……我也爱立夏哥哥。”小满觉得这时候应该微笑，但他笑不出来。

然后就只有海浪的声音。

突然小满别过身子，亲吻了立夏的嘴唇。

立夏一下子僵住了。

孩子见立夏没反应，又吻了一下，这回他伸出舌头，舔到了立夏的牙齿。

他知道千炎喜欢这样，并且乐于回应他腼腆的邀请。

“你在干什么？”本来要吼出来的话，因为苦涩变成了无奈的低语。立夏一想到这月罗街的习性是自己一手导致的，胃就一阵翻腾。

他偏开头。

“为什么？”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喜欢立夏哥哥。”

“这……我和千炎不一样……”立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

“为什么？立夏哥哥不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但是……”

立夏突然想到，这难道是自己那句“我可以替代千炎”的话的影响？

这下难办了，他又不能撤回前言，现在最重要的是小满的信赖，而且不能让他想太多。

他只好按照孩子的方式办事了。

他轻轻的回吻了孩子一下。

不是这样的。小满难过的想。千炎的吻是热的，而立夏是冷的。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比较，他觉得这样对不起立夏。

一定，一定要为立夏哥哥做点什么！！

当人在摇摆不定的时候，就会急切的寻找一个支撑，寻找一个坚信的东西。找到一个绝对的存在，从而判断相对的事物。小满原来被脑海中虚构的立夏支撑，后来被虚构的立夏和千炎一起支撑，后来渐渐变成千炎的支撑，现在虚构的立夏消失，千炎离去，所以他需要“实际的立夏”的支撑。而支撑的模式，则是自己认为最牢固的，“千炎的模式”。所以，他需要立夏代替千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