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楼。
明明不是什么宏伟筑物,却偏偏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
“掌门。”允十娘的音色,不似平日里柔媚多姿,反倒压低着多了份敬重:“他来了。”
里面沉寂无声,随后有人淡淡道:“进来吧。”
允十娘回头瞄了他一眼:“进去。”
清歌没来得及答话,就被人一手提起领子,扔小鸡似的扔进门去。
眼前暖光乍现,先看到地面上铺着的一片竹席,而后才慢慢看见屋内放置的八角玲珑桌,奇怪的是并没有给人坐的凳子。尽头处的紫金
沉香炉,幽幽朝外吐着青烟。
他目光再移,对上一双令人不寒而栗的双眼。
惊鸿一瞥间,魂魄便被锐利地穿透。
王者。
两个重重的字擦过脑海,他竟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情不自禁地跪倒了。头颈上仿若沉了千斤重,一点点低下去,低下去……直到额头
都涔涔冒出汗来,只敢盯着地上淡绿的席子。
那人眉峰微扬,由半躺改为坐起,白色的里衣衬出脸上郁郁病色,却并不妨碍他高高在上,也并不妨碍他天生不屑的神情。
蜀山派的掌门人,慕向卿。
他笑了笑,拢起过开的领口:“比起上次,懂事多了。”
允十娘走过去扶住他:“掌门,您刚服了药,气血上涌……还是躺着吧。”
慕向卿斜斜瞥他:“我就那么没用么。”
允十娘那样狠毒,在他面前却只有低头的份:“不,我失言了。”
清歌惊疑不定了好一会,方才战战兢兢地抬眼看去。
也不知和他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巴的人,究竟是哪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刚一对视又忍不住想避开眼神,但他强忍着挺起胸膛,重新站了起来。
慕向卿只是不动声色地观望。
“允施。”他又盯着清歌看了一会,淡淡地道:“刚刚还夸他变乖巧了,怎地现下一看,眼神比上回更让人不快几分?”
允十娘低声答道:“这小子走火入魔之后,似是性情大变。”
慕向卿笑了一笑,轮廓在暖光下有如刀刻:“他本该是个死尸,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
他本就眉目硬朗,英俊无畴,不咸不淡说出这话来,不该死的人也一瞬去了大半条命。
允十娘轻扶着他,却一直不敢在他身边坐下:“掌门,就如我方才所说的……你的病势刻不容缓,这小子的命是要留着跟流景换样丹药
的。”
慕向卿的笑意倏忽不见:“丹药?我会吃碧三那不三不四的丹药?”
允十娘仍低低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的身子,普天之下唯有这丹药能调好。想杀这小子,什么时候不是机会?”
慕向卿唇角微微带了嘲讽,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低处的少年却捕捉到什么般抬头插话:“你们留着我的命,是为了让流景拿丹药来换?
”
允十娘道:“不错。”
“他答应了?”
“……那个语气,应该是吧。”允十娘迟疑了一下:“他告诉我,等不到十日。”
原来没有说过“好”。那么就不算答应。
清歌微微笑了笑,望向别处,那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允十娘何其细心,怎会放过这点蛛丝马迹:“你想说什么?”
少年回头看他:“那丹药必定很贵重吧。”
慕向卿挑起眉,竟答他一句:“千金难求。”
连这样骄傲的、君主般的人都能说出“千金难求”四字,一定是了不得的珍奇药材。
流景怎舍得拿它来换。
清歌站在原地,便是那样淡淡笑着:“我猜,他不会来的。”
只是那样的笑容,多少有点凄惨。
“你们不用等了。等也是白等的。”
哪怕指甲被拔光,那个人大约也不会用那样贵的药来换他。他的利用价值已经没有,只要保住他的命就算履行了承诺。不拿丹药来换,
蜀山派就绝不会杀他。正好也应了那人“保你一命”的誓言。
只是保命而已,在哪里都是活。怎样活也都是活。
慕向卿若因病死去,大约他也会被那人想点别的法子救出去。至于这法子要用多大的代价来换,他就猜不到了。
流景无数次的放弃、欺骗、口是心非……已让他不敢再有任何期待。
烛火映在少年白皙面庞上,分明是个成年人勘破世俗的表情。
容光绮丽,笑颜如水……他迎着慕向卿的眼神,却已然习惯.
竟可以做到纹丝不动,不卑不亢。倒叫允十娘微微一怔。
似乎短短一炷香的工夫,眼前这个笨头笨脑的小子,就长成了另一个叫他不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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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们不用等是什么意思?”许久,允十娘如梦方醒地问道。
“字面上的意思。”少年仰着头,眼里没什么波澜。
“你是说流景不愿意换?”
“……”清歌沉默地收回目光。
“这是你说了就算的?”似是嘲讽,允十娘轻撇唇角:“别以为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我就会放了你。”
“……”
“小弟弟,我没有告诉过你么?废物的日子,更不好过。”
清歌给他的回答很简单:“随便。”
这样的争辩再进行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慕向卿微微凝神地看了他一眼,推开扶着自己的允十娘,翻身慢慢地躺回去。
“带他回去。我累了。”
毒根深种,他最近身体已越来越差。
神智还算清晰,但对话得稍久一些,便会觉得厌烦。派内乱七八糟的杂事交给允十娘已久,他只偶尔过个目,点个头,至于深入去想,
却根本懒得。
“掌门……”允十娘在床侧蹲下,目光柔和似水,却说不出的狠戾坚决:“您放心……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帮您把毒给解了。”
拼了这条命……也真是敢说。
为什么世人都这么爱拿生命做赌注,若是拼了这条命,都救不回他呢?
慕向卿忍不住想笑——这个傻孩子。
他睁开一线眼,扫过那张美丽的脸孔,而后平淡地勾唇:“好了,你下去吧。”
****
山中万籁俱静,夜风把大片的荒凉都吹得摇摇欲坠。
允十娘从出来之后心情就不大好。随手提起小孩儿的衣领,把他扔在一座小小的院落前。
“之前你就住在这儿,进去吧。”他不愿多说话似的转过头去:“我就在对面,别想耍什么鬼心思。”
走出几步,他却听见身后的少年叫了声:“喂。”
“……”
“生死有命,你也不用太难过的。”
允十娘啼笑皆非地回过脸,想要嘲讽几句,却渐渐笑不出来。
“你又懂什么?”他咬牙切齿,却笑意盈盈,山风把他花哨的衣衫全部扬起来,那柔媚的身姿似乎都要融入风中去:“这种话也是你说
得的?”
他拂袖而去,生怕一个忍不住就把眼前的院落和那单薄的少年生生抬掌毁掉。
他的慌张,他的没把握,可不是为了给这乳臭未干的小鬼拿出来取笑的。
“……他在利用你。”看着那艳丽的衣衫在夜色里隐去,清歌摇摇头说出余下的半句话来,又觉得同情,又觉得不值。
被利用过的人,总是对同一件事有意外精准的直觉。他一看见慕向卿的眼神,就莫名想到了流景……说起来他和允十娘,竟扮演了一样
可悲的角色。
被利用的人是心甘情愿,自然听不进他说什么。
他转身也回房去。
推开门去点燃桌上的灯,火焰刚刚颤动着跳起,烛光便被强劲的掌风熄灭。
呼地一声。
他愣在原地不敢动,眼前重陷入沉沉的一片黑暗。
有人在他身后关上了门,他张口欲唤,却被一只温暖的手心捂住口鼻,那人的声音低低在耳边响起:“别动,是我。”
温和淡静的声音,翩然如闲潭里一瓣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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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他含含糊糊地在那手心里叫出来。嘴唇没办法控制,若有若无擦过那人手心的纹路。
“……”那人并不答话,只是松开捂住他嘴唇的手,后退了一步。
他立刻转过身去,适应了黑暗的瞳孔可以依稀辨认出那修长绝尘的轮廓。确是温羲诺没有错的。
“他们为难你了么。”许久,温羲诺淡淡开口。
清歌说:“没有。”走前两步,有些好奇地看他。
他似乎不易察觉地挑了挑唇:“看什么?”清歌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温羲诺顿了顿,才道:“午时听见他们谈论,才知道允十娘是去捉你。随意打听了一番,也就知道他们要把你安置在哪儿。但外头应还
有人,所以灯不能点……我的影子会映到窗子上。”
清歌给他搬了张凳子摆在身后:“没有人发现你吗?”
温羲诺道:“没有。他们都莫名地对我很好。”
“可是你谁也不记得了啊。”
他一撩白衫坐下:“他们听说之后,却对我更好了些……似是有愧于我。”
清歌点点头也坐下,笑道:“这儿马上就要被灭派了,你怕不怕?”
温羲诺的表情在黑暗中含混不清:“有什么可怕。”过了片刻,他补充一句:“与我无关。”
“我本也是不怕的,但我娘还在山下等我去救……我就不能白白死掉。”少年沉吟了一下:“我想救她出来,然后带她去一个谁也找不
到的地方,和以前一样,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
温羲诺微微一愣:“她还在长生殿里。”
“我知道。”清歌轻轻地道:“我也知道你对流景是忠心的。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告诉他这些?”
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以这件事来说,温羲诺会答允。
果然,温羲诺浅浅点了个头。
“谢谢。”清歌笑了笑:“我会记得你的。”
白衣青年的身子似乎颤了颤,眼神不确定地看过来,陷在黑暗中有些迷乱不清。
但他很快又回复了原先的淡静,回过头去道:“殿下让我混进来,正是为……”
他话未说完,清歌便打断:“为了保我不死?”温羲诺愣了一下,点点头:“是。”
其实也不全是。
清歌又笑了:“我就知道。”
温羲诺一时不知怎么回他,但听他低声又问:“他让我叫他哥哥,对我纵容宠爱……都是因为我的脸吧?”
“……”竟一阵沉默。
“哪怕让你保我的命,也是因为不得已答应过我而已,是么。”
“……”这种东西,温羲诺倒真没特意关注过,只觉得少年的语气很伤心,迟疑了一下道:“不是。”
清歌猛地抬起头:“不是?”
玛瑙般明亮的双眼,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竟然带着丝令人不能正视的脆弱。
“什么叫做不是?”他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求证似的激动地抓住:“先生,你告诉我。”
温羲诺微微犹豫片刻,还是编出一套谎言来骗他:“殿下说……若他见到你之后,你有半根寒毛的损伤,就要重重罚我。”
清歌抓着他袖口的手一松,有些呆呆的:“他……他这么说过?”
“是,可见他……”他顿了一下:“视你极重。”
其实流景没有这样和他说过,只是交代他不得让清歌丢命,顺带观察一下蜀山派近来的形势。
若清歌真的被误伤,只要不是致命伤,就不可曝露自己的身份。
因为这个少年说起来,也并不算什么重要的角色。犯不着为他打乱整个的计划。
但他却莫名不想看到清歌伤心的神色,想让那少年开心一些,快乐一些,回到初见时那无忧虑的纯真模样。
莽撞冲动,不经意就从背后紧紧抱住他;书画琴棋诗酒花,教了大半个月,却连皮毛都没有学到……他并不讨厌这样一个笨头笨脑的孩
子,却让那呆呆的模样一不小心就消失在浮云飞鹤的蜀山顶上。
少年的双眼亮的让他自觉残忍:“我以为他早就不要我了……”
他默默转过头去:“不。殿下他……”
殿下他。
他在清歌灼灼的视线中终于说出口来:“只是暂时交换你上来。不舍得让你受一丁点的委屈。不然怎会吩咐我潜入蜀山派?”
其实他又怎知道流景心里面在想什么。
失忆之后他对一切都看得极淡,以为世事纷杂,不过一场擦肩而过的洪荒。也晓得一旦将什么人什么事挂在心头,又求而不得,必然会
悲凉心痛。
就像眼前的少年一样。纯真无暇,动了心就万难收回……被流景用至无味,撒手放弃,却还是忘不掉对方。
唯有脱掉稚气的那层壳,作茧自缚地心伤。又只需一句话,就让心情豁然开朗。
温羲诺没有经历过那种痛,但他可以想象。
因为……那一定穿彻心扉,不然不会连他都跟着痛起来。
很痛很痛,痛到他非要撒这样莫名其妙的谎言来安慰清歌不可,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十日之内,他真的会来?”少年微微垂下眼,手指冰凉。
“会。”灭派的计划不会变动,这一次他答得非常肯定。
“我明白了。”清歌点点头站起身来:“先生,你能教我些简单的防身工夫么?”
“嗯?”他稍稍有些讶异。
“因为……”少年笑了笑:“想多爱惜自己一些,还是起码要有些本事的吧。”
先前只是不想死去而已。
现在听到温羲诺的一番话,他竟隐隐从心底生出勇气来。觉得就算自己一人在逆境中,也不能让允十娘动他一片指甲。
这种隐秘的勇气,却来自于重燃的希望,和一个叫流景的名字……
他喜欢流景。之前却因为太懵懂,不知什么叫做“喜欢”。
在冰冷的一片黑暗里,他却顿悟了——原来最能影响到他的两个人,一个是娘亲,还有一个,竟是流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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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顶常年风声呼唳。
清歌一大早起床,舒展着筋骨出了那小小的院落。此时天色还泛着蟹壳似的青灰,只望见崖边一人迎风而立,白衣飒飒向后扯开,翩若
惊鸿。
山岩险要间,唯有他长身玉立,不染尘俗。
陡然间阳光破云而出,万丈瑰丽的朝霞,快要把他修长的身子全部湮没。
似觉出身后有人,他微微侧过头来,露出弧线优雅的脸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