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羲诺欲抬步去追,却听身后有人制止道:“罢了。”
一回头,却是流景精致的眉目刻印在风中:“杨庭芳总要把他弄到身边的,不愁找不到慕向卿的下落。”
温羲诺不言不语地收住脚,低眼去看流景怀中奄奄一息的清歌。
“殿下,他的伤由我来治罢。”心起愧意,他竟不自觉说出口来。
关心则乱。他向来飘渺在世人之外,却会为清歌主动要求些什么。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其中哪里不对。
流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道:“不必劳烦你。我这就帮他找药。”
台下混乱的厮杀声已没开始那样鼓噪,七零八落地响着,把渐渐暗下来的夜幕都染了淡淡的血腥气味。
53
醒来的时候,似乎已然身在一个安宁温暖的地方。
窗外的风声还是很大,但屋里暖洋洋的,舒适得连灵魂都想要飘荡起来。
清歌觉出自己是侧身躺着的,便想,我还在做梦吧。
眼睫刚缓缓颤抖了一下,就听到身边有人温声道:“你醒了。”
他突然间不想睁开眼来,就只那么闭着。也不做声。
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苍老而稳重地道:“殿下,老朽先退下了。”
清歌没想到这房里除了流景还有其他人,心里一惊,猛地抬起眼皮。
屋里的景色有些晃动,慢慢平复下来时,他看见一个灰衣白须的老者。
“他体内的毒已经不要紧了么?”
老者瞥清歌一眼,作揖道:“好在殿下及时给他放了血,暂时压抑住了毒性。不然他封在体内的真气与毒性相冲,连解药也没有任何用
处。”
流景坐在床头,“唔”了一声。他的脸色比平时苍白些,也不知为什么。
老者缓缓道:“不晓得是谁封住了他的内力,手法既准且狠……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面堂发黑,再不从天宗穴放点血出来,估计就
要出大事了。”
流景似在沉思,并没有即时回答他。
老者忍不住又道:“殿下,您近来为了早上蜀山派连夜奔波……已经几日没有好好睡一觉了。这对您修炼不利,很可能会散功……”
流景微微一笑,抬起头来打断:“詹老先生辛苦了,这就回去歇息罢。”
老者唯唯退下,他方才把目光转回到少年身上,低低叹了口气。
“蜀山派的内功,是先生教你练的?”流景伸手过来,想拨开少年额前的碎发。
清歌只将头一撇,堪堪让开。
流景的手停在空中,多少有些尴尬,却还是笑了笑,收回去道:“背后还痛么。”
清歌又闭上眼,声音清冷:“跟你没有关系。”
流景顿了顿,笑道:“还在气我用剑伤你?”
清歌猛地抬眼,目光灼灼。
流景看了他一下,道:“刚刚你没听到詹老先生的话么,我是在救你。”
清歌愣了愣:“你难道不是为了做给他们看……”
“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流景淡淡勾着唇角:“还是为了让情势混乱些,士气激昂些……”
他顿了顿,眼神柔和:“但……最重要的还是我不想让你死。”
他伸开修长的手指,轻柔触碰少年的脸颊,这一次清歌总算避不过去。
指尖顺着白皙的面庞滑落到颈项上,流景的声音近似于叹息:“先生他不想因你一人扰乱了计划,故而点你的穴封住了真气……不想短
短几个时辰,就差点要了你的命。”
清歌道:“他应是不知道允十娘给我下了毒。”
流景似笑非笑地停住手指:“伤成这样还不忘着给他开脱?”
“……那是因为……”少年的话语打了个结:“事实如此。”
流景那一点点似笑非笑的影子也瞬时间没有了:“你为什么总是把别人想得那么好?他不在乎你的性命,你还不明白?”
明白的。他怎么不明白?根本没有人在乎他的性命,他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
温羲诺骗他好几回,时至今日,他也完全明白了。
可是对于流景,他却比其他人都不愿意释怀。
于是他别开眼神,只淡淡地道:“他纵然是不在乎的,但你也不见得多在乎。你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说他?”
流景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一时沉默下去,无言以对。
砰地一声,屋门已被过大的风吹打到墙上。冷风呼啸灌入,流景愣了一下,起身去关门。
他穿着锦衣本就显高,站起来的时候更是身长如玉。关上门之后还在门口等了好一会,也不知径自在想些什么。
一豆烛火扑闪在他的背影上,他脸上的表情,清歌也看不清。
“以前还不知道,原来你上了蜀山之后,我会这样记挂着你。”
清歌的心脏仿佛被谁用手推了一下,忍不住坐起身来大声道:“你弟弟死了,所以你记挂我;你对我发过誓不让我死,所以记挂我……
我是你闲来无事的时候拿来取乐的小玩意,你当然要记挂着我!”
流景的身影些微一颤,猛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清歌背后伤口扯动,剧痛忽地袭来,一时头晕眼花,也不管不顾地全部吼出来:“……你根本不是记挂我,你把我摆在很多很多东西之
下……你只是记挂其他的东西,绝不是我!”
流景那双漂亮的眼睛,登时就有了一丝悲哀:“原来我是这样的人。”
清歌也觉悲哀,面色冷然地盯着他:“我说的不对么?”
流景慢慢扯起唇角摇头:“对。对。你说得真好。”
说罢,他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摔门而去。
原定攻上山的日程比实际要再迟一些,因为他正修炼高阶的内功,需要静养和闭关。
他拼着散功的危险,一刻也不敢耽搁,赶在修炼的紧要关头攻上山来,就是担心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小子,会在自己不留意间吃亏。
结果那小子还是差点就死了,若不是他反应够快,帮其放了一剑毒血出来……后果如何,真是不大好说。
那一瞬间,他竟曾隐隐为送清歌上蜀山这件事后悔过。
事实已然存在,当时的他别无选择。解语的尸身被悬挂在蜀山派中,魂魄都不得安宁……又怎能让他丢之不顾?
但当时的他更没有料到,自己会对一个笨头笨脑的小孩儿认真起来。他把那小孩儿当成闲暇消磨时间的好玩物事,却没想到这样一个好
玩的物事丢了,也能让他如此空虚难耐。
他大概错了,错在哪里自己也不很清楚。只冥冥间觉得有什么难以挽回,无法辩解。
体内蠢蠢欲动的真气冲撞着喉头,多日的疲惫让血液疯狂地奔腾起来。
这对您修炼不利,很可能会散功……灰衣老者的话语蓦然浮现在脑海里。他终于压抑不下喉咙口间的腥甜,猛烈咳嗽起来。
堵住口唇的袖子刹那晕开殷红,顷刻间,天旋地转。
这是……散功的前兆。
他慌忙推开身边的某一扇房门,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盘腿静坐起来。
54
清歌被流景怒气冲冲地留在房间里,却只呆呆坐在床上,看着那扇冰冷的门。
片刻之后门又忽然被谁推开,一个人穿着翩然如玉的白衣走进来。竟是温羲诺。
天下不可能再有谁比他更适合穿白衣。
他反身关好门,走进来坐到床边,看着清歌对门发呆。
他们两人从没有离得这么近过,突然为之,竟有点奇奇怪怪的。
“我不知道你中了毒。”这是他进来之后第一句话。
清歌这才把目光愣愣挪回去,点头:“嗯。”
“你怪我吗?”
少年又摇头:“不。”
温羲诺被他敷衍的回答弄得没了话说,半晌缓缓道:“我要重整蜀山派,这回恐怕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去了。”
清歌似乎心思在别的地方,随便应了个声。
温羲诺微别开头,表情踌躇,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般地道:“你要留下来吗?”
清歌总算回神,有点惊讶地注视过去。
温羲诺淡淡道:“你学了蜀山派的工夫,在长生殿已呆不下去。何况现下大家都已知道你不是苏解语,自然也没那个理由回去。”
清歌愣了愣:“我不会留下来。”
“那么,你要跟他回去?”
“我必须得跟他回去。”
“……”温羲诺明显表情一滞。
“我不想再见到你,他也一样。但我娘在他手上。”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居然平静得很柔软,那细腻的肤色映在摇红的烛火下,莫名有种伤心欲绝的味道,但仔细看看,少年的脸上又
只能看到决绝,没有任何的伤感。
这种奇妙的表情让他秀美的眉宇间都带上坚韧,有些撩人。
温羲诺心神一荡,也不知怎地,竟伏低脸容在清歌光洁的面庞上轻轻一吻。抬起头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呆住了。
清歌不可置信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表情比起呆滞,更倾向于晴空霹雳:“你……刚刚干了什么?”
温羲诺陡地站起身来,背转过去。
少年还是不敢相信地捏着脸:“先生,你为什么……”
温羲诺对于方才的行为解释不得,只得换个说法,淡然道:“你留下来,我会对你很好。”
“我对你们还有什么用处?”
“……”他有些愕然地回首。
“放我走吧,好不好?”清歌低声地恳求。
温羲诺心头骤然紧缩。
原来清歌早已条件反射地觉得,有人要把他留在身边,必有目的。
“我会跟殿下交涉……让他放你娘亲出来。然后你们在蜀山里找个地方住着,绝没有人来打扰。”他无法为自己曾经的欺骗辩解,只好
被迫开口。
清歌有一瞬间地心动,抬起明澈的双眸,茫然直视他。
“你也可以不做蜀山派的弟子。”顿了顿,温羲诺补充道。
“……”
“还想学武的话,我找人教你。”
清歌微微仰着脸:“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来?”
温羲诺道:“你在殿下身边,我总是……不放心的。”
清歌还想问你不放心个什么劲,犹豫一下,还是作罢了。
“我会自己去救我娘。”少年摇摇头,态度坚定,又一次地否决:“我不要总靠别人。”
“你准备怎么救?”温羲诺听他如此一说,也知是留不住了。面容登时淡漠下来,只清冷问道。
“流景他……总还需要我。”低下头笑了一笑,少年的表情却无比空洞:“我是他弟弟啊。”
“你不是。”温羲诺皱眉提醒道。
“我是。”他倔强地抬起小脸:“你还能找到第二个比我更像的吗?”
温羲诺不想看他,于是默默转过头去。
“我走了。”他心下烦躁,拂袖而去。
但他比流景的脾气稍好一些——至少,他没有摔门。
55
流景在那不为人知的小屋里从黑夜静坐至天明,坐到一袭华服都被背后的汗液慢慢浸透了,方才舒了一口气,微微睁开眼。
那口时刻都要喷薄而出的鲜血被压制在胸腔,内力也一点点地回归丹田,散功的危险是暂时没有了。
只是他的面容依然苍白而虚弱。晨光打在他脸上,就像是一张病态而美不胜收的画。
太阳穴还在幽幽地鼓噪,他扶持着身边的桌子,摇摇晃晃站直身体。
他再没有动,静静站了那么一会,房门突然被人打外头推开来。
“殿下,找了我好久……”进来的小弟子如释重负:“您在这儿干什么?”
流景和煦笑了笑,让疲惫之色从脸上撤去:“只是找个僻静的地方,静坐一会儿。”
“温掌门请您到泰极殿去呢。”
流景微点一个头:“知道了,去给我打盆水来。”
片刻之后,他简单梳洗干净,快步往温羲诺说的地方走去。
影影绰绰的光斑在他身上游移,把夜间最后一丁点寒气也驱逐出体内。走了一会,便可以透过浮游的轻云,隐约看到泰极殿恢弘的轮廓
。
他作风向来极是风雅,进去之前,习惯性地抬手叩门。
便有人从里面应:“没有他人,殿下请进。”
流景推门入内,红毯过道上的白衣青年缓缓回过头来。
丰神俊朗的面容,把周遭都照得一亮。
“现在是该叫掌门了?”流景走前两步,笑道。
“殿下还叫我先生便好。”温羲诺淡淡对他伸了个手:“坐。”
两人先后落座,温羲诺取过香茶,慢慢给他斟上一杯。
“殿下准备在蜀山上待到什么时候?”
流景微微抬起眼来,看了他一下:“怎么?”
“只是问问。”
香茶袅袅的热气升腾起来,把流景总是清俊的笑容氤氲成薄雾。
“……大概要,等他伤好之后。”
温羲诺似是漫不经心:“不如就让他待在蜀山派。”
流景便又一次抬眼,这次是不动声色地注视过去。
“先生要留他……做什么呢?”
温羲诺低头给自己也斟一杯茶:“他学了我蜀山派的心法,自然得算作蜀山派弟子……不是我要留他,是派规上明明白白写着的。”
流景笑着啜一口茶:“废掉他的工夫还不是易如反掌,这点不必先生担心。”
“何必花那个心思?他本身对于殿下您,也只是一枚棋子。现下您要的东西都到了手……他对于您自然没有别的用处了罢。”
流景淡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温羲诺语调平平地道:“不如就留在我这里,也省得麻烦。”
流景还是不说话,看着对方的眼神陡地眯了眯,有一丝莫测。
但旋即他就微微笑起来:“我倒看不出,先生竟这样喜欢他。”
温羲诺不动声色:“喜欢谈不上,一日为师的道理罢了。”
“我看……怕不那样简单吧。”
流景似笑非笑的目光悠长地抛过去,仿佛只一眼就看穿了他全部的心思:“他吃过血玲珑和长生丹,先生是想要留他取血,好推断出炼
制药方来吧。”
温羲诺皱了皱眉头:“这我倒真没想过。”
“想过没想过,我都要带走他。”
“殿下……”
流景却只是微笑:“他的血,一滴都不能落在别人手上。”
温羲诺略略撇过头去,侧脸隐在阴影处,不知想些什么。
“先生要是愿意,往后每年我都会差人给你送两颗丹药过来。但方子这种事情,是开不得玩笑的。”那人已优雅站起身来,折扇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