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铜钱摆于桌上。
「莹子?」塞了满口的菜,风潇剑抬起头来语意不清地问。低头一瞧,即见一个个用条细绳连
串而起硬质物,外圆内方,上头还刻着四个大字。
只可惜他大字不识一个,挨不住好奇,索性拿在手里把玩,顺道掂量了下,不看那数来仅有十
来枚,倒还有几分重量,可再仔细瞧来,他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有什么?不过就是个破铜烂
铁的玩艺儿,怎么这儿的人偏喜欢这不值钱的东西,像咱们山里,砍柴换菜、捕兽易米,得来
的全是能填饱肚子、能覆体的衣物,比起这破东西要强得多了。」
双唇一抿,莫晏唇畔泛出淡不见影的笑花,欲动筷挟取时,却没料到短短谈话间,桌上的菜几
乎被一扫而空。
他微挑起眉,缓缓看向正吃饱喝足大打饱嗝的风潇剑,只见他翘脚哼小曲儿,嘴上的油腻仅随
随便便拿手粗鲁地乱抹。
收回目光,莫晏摇摇头,认命似地挟起破碎的菜叶,慢条斯理的吃着盘中所剩无几的余菜。
拍拍饱满的肚皮,风潇剑喝了几口茶水润喉,忙动起脖梗,做出舒筋活骨的工夫,目光移向二
楼,却早巳人去楼空。
他忙朝四周来回逡巡,仍遍寻不着两人的踪影,正想上楼探个究竟,甫起身,始终悠然自若的
莫晏忽地扳正脸色,神情肃目的道:「甭瞎忙,你不寻,他俩自会找来。」
听得这样的话,风潇剑满头雾水地转过身,一见他的脸色,心中多少有了底,满腔的热度顿时
消散无影,立马换下兴奋的脸面,直挺着身子朝外瞧了几回,搔搔头,便又坐了下来。
「兄弟,你早知他们是谁了?可是先前在林子里暗算咱们的家伙?」
「不全然,得交过手才知晓。」
「那你怎能断定他俩自会找上门?」
沉吟一会儿,莫晏缓缓说道:「风兄,我料你也看得出这两人绝非泛泛之辈,是敌是友,尚未
分明,切莫打草惊蛇。」
此番风马牛不相及的应话教风潇剑更加疑惑了,心底纳闷,却也不知该问些什么,只撇撇嘴角
,拖着腮,又把他所说过的话给细细想了一遍。
怎么,这局面是越发扑朔迷离了?
*****
如此过了十日,一路上竟意外的安稳平顺。
越往北去,越显繁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俩终于到了京城。
走在长安大街,茶楼酒楼触目皆是,一片丰荣景像,比起曾路经的都城,哪里是可相较比拟?
轻踏青石板,发出叩叩的声响,极为清脆。风潇剑频频转头顾盼,由于新周似同前朝街轻装,
风气开放,来往的姑娘们大多身袭一件长衫,肩披薄纱,颊额贴钿,唇上染朱,大胆地露出最
引以为傲的雪肤,一路瞧来,倒让不曾见过世面的风潇剑惊红了脸。
打从他懂事起,真没见过这样多的女人,何况还是做袒胸露臂的打扮,正值血气方刚的他,哪
里禁得起这样的刺激?
他微偏头偷觑了身旁的人一眼,身旁的莫晏却仍一如往常,像是惯了般,目光只管投向前方,
对于周遭来来往往的姑娘,瞧也不瞧上一眼。
面泛薄晕,风潇剑假意东张西望,突地一只东西吸引住他的目光,竟一个劲地往上头的摊贩挤
去。
「兄弟,你快来瞧瞧这奇怪的玩意儿。」拿起一只面具,风潇剑难掩兴奋地朝莫晏招手。
「大爷,你好眼光,这是用昆仑奴模样做成的面具,现城内用流行着呢!」小贩赶忙招呼解释
。
「这是人吗?怎么瞧起来不像。」翻弄着面具,风潇剑往自个儿脸上一比,大力拍上莫晏的肩
,哈哈大笑:「兄弟,你看咱俩一黑一白,站在一块儿像不像是黑白无常?」
对他这样没有分寸的话,莫晏仅淡淡地捎了他一眼,同样也拎了只面具。这样稀奇的玩意儿,
仅感到趣味,他当真没见过。
「大爷,您瞧他有眼有鼻有嘴巴的,不同咱们的是,昆仑奴面黑如炭,听说是从别处运来的奴
仆,您要有机会,可仔细看看一些少爷公子身旁带着的壮汉,倘或脸像炭头般黑,那就是昆仑
奴了。」
说罢,前方正好迎面走来一位身着华服的少年公子,身旁除了儿个随侍外,后头的确跟了个人
高马大的黑汉子。小贩悄悄地拿指一比,他俩回头瞧了眼,再对上手中面具所刻的宽鼻大眼、
厚唇黑脸,称得上栩栩如生。
「嘻,真好玩。」不知从何冒出的小姑娘,站在他俩身后咯咯直笑。
晃眼看去,那姑娘瞧来不过十二三岁,个头娇小玲珑,仍是个奶声奶气的女娃儿,头上扎个望
仙髻,粉扑扑的脸蛋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眨巴眨巴的,更显得古灵精怪。
黑亮亮的眼瞳滴溜溜转到风潇剑,一会儿又转到莫晏身上去,咧嘴一笑,娇声道:「你手里的
面具,我要了。」才说着,便冷不防地一把自他手里抢走面具,自腰间掏出一枚玉佩,就一溜
烟地跑了。
莫晏一楞,心想哪来的丫头?看清小贩手中的玉佩,面露惊慌地道:「小哥,你手里的玉佩,
可否借在下一看?」
小贩闻言,迟疑了下,这才把玉佩给递过去。
他致谢接过,风潇剑也一同凑上来看。此玉质温润,上头刻纹百鸟齐飞,显是非寻常物。
若猜得不错,应当是宫里的东西,可这般贵重之物岂会轻易流人民间?况且此玉上头所刻之凤
凰雕画细微,栩栩如生。既然是宫中之物,定为后妃所有,又怎会落在一个丫头的手里?
一连串的疑问盘据脑中,莫晏将玉佩还了回去,频在脑里揣想着方才那上头的模样,据其花式
和雕刻手法轻重,与己身怀中之物,显是出于同一雕工师傅之手……说不得循此查去,真能找
出点儿什么蛛丝马迹来?
想得出神了,莫晏一路上只管低头走路,手直抚着腰际,面色古怪,实不像平日模样。
大步跟在身旁,不明白的风潇剑瞧他把手搁在腰上,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闹肚子啦?
」
好半晌,莫晏依然沉默不语,待走到一处墙围前,忽地脚步一顿。风潇剑回顾在旁的莫晏,只
见他仰首望天,不知在看些什么。
半声不吭,许久,莫晏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冒出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看来,今晚得有
所行动了。」从何而来,便从何找去。
行动?风潇剑有些纳罕,呆呆地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微偏眼,莫晏淡淡一笑:「夜闯皇城。」
「阿?」
【第五章】
「哇──住在这儿可舒坦了,当皇帝可真好命。」伸长脖梗,风潇剑一入皇宫便像只无头苍蝇
直乱窜,要不是莫晏拉着他,早被侍卫给逮了起来,哪能像现会儿这般走在庭院东张西望。
穿越一处又一处的殿堂,转过后梁,是一条直长的信道,武装的侍卫来来往往的巡逻,守卫十
分森严,连素来大意的风潇剑亦能感受到一股压迫。
前方黑鸦鸦一片,冷风微拂,透得刺骨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搓着发毛的手臂,吞了吞唾
液,有意无意地蹭到莫晏的身边挨着人走,低声问道:「兄弟,这儿这么大,咱们要上哪儿去
?」
「安静些,跟着我便是。」莫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趁卫兵回绕的当口,立即朝他使个眼色,
纵身一跃,眨眼间,已着地在一座大殿前。
风潇剑抬头一看,只见金璧辉煌的殿堂上头挂了一块扁额。可惜他不识字,搔着头正想问这是
哪儿,莫晏却已先回答。
「熏风殿。」
仔细瞧了眼这座庄重威严的宫殿,殿内灯火通明,射出的光采如同深夜的一盏明灯,将四周照
得通亮。昏黄的灯光映在一张白晰细致的俊秀脸孔上,本就带些阴柔的五官,显得格外妩媚动
人。
风潇剑看得怔住了,心口怦咚怦咚直跳,心底深处像是冒出了一些东西,自胸口流窜至全身,
燥燥热热的,宛似一股看不见的热流,一点一滴地渗入骨血。
很陌生、很突兀,这样的感觉他生平头次感受到。
茫茫然,他有些不知所以,下意识抬手扯住前襟,口干舌燥,似乎连吐出的气亦是浑浊炙热。
风声呼啸而过,带来一阵凉意,他颤抖了下身子,总算回过神来,把眼一抬,但见莫晏眉间凹
陷一道深沟,专注却又神情复杂地盯着跟前的殿门,似在迟疑。
浮浮荡荡,似悲、似喜、又愁、又伤,眸中映出的百般情绪,不禁教风潇剑暗自吃惊。
素来冷静自持、天性淡泊的他,竟会有这样的表情?或者该说,那淡泊的性子,并非与生俱来
……
还在揣想着,身旁不意传来一声叹息,风潇剑闻声转头,莫晏却冷不防地把腿一抬,以迅雷不
及掩耳之速闪身入殿。
此突来的举动令风潇剑错愕不已,没多想,提拿着剑,也立即跟了上去。
「草民莫晏,叩见万岁。」
无声无息中突然冒出一道嗓音,本昏昏欲睡的当今新周圣帝赵儒一下子惊醒过来,抬眼看向堂
下的陌生人影,只见来人身袭月白长衫,仅管是跪着,浑身却散发出一股冷冽的气息。
「你……你是来刺杀朕的?」自新周开国以来,盛世繁荣不衰,这一、二十年来倒未曾有剌客
行探之事,如今,真可谓是头一遭,怎不教他心慌意乱,这话也就直觉问出口了,赵儒虚白的
脸上布满惧意,瞪视堂下,兴许是紧张的缘故,竟淌得满额汗水。
莫晏抬起头来,毫不避讳地仔细打量眼前人。眉须花白,已过不惑之年的容颜显得老态许多,
可仍瞧得出当年英姿飒飒的风范,只那眉眼鼻唇,隐约掺杂着陌生的熟悉……
他微微一笑,直挺着身子道:「惊动圣驾,实是万不得已,草民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仅想
将一物呈还于圣上,望圣上恩准。」
人都已闯入宫里来了,哪有准不准的事儿?脸庞罩上一层薄怒,衰败的双目始终教赵儒看不清
堂下人究是生得何种模样,只把褶子摆放一旁,沉声问道:「何人所托?」
「待圣上见过此物,自然明白。」单跪在地,莫晏双手抱拳回道。
总之,什么都不愿说就是了。赵儒重重哼地一声,百般踌躇,终于做了个冒险的决定。
「呈上来吧!」
只见莫晏缓缓起身,跨上堂石阶,自腰问掏出—只玉佩连同匣子呈于桌案,接着回到原处,面
对堂前,淡淡说了句:「草民之愿已了,就此告辞。」
说毕,他把手一拱,随即转身拔腿就走,后头却传来一声急唤。
「慢着──」
然而,莫晏的脚步却未停歇,直到耳畔传入「十七妹」 一语,这才停下步伐,方转身,赵儒竟
已亲自至堂上走下,手里紧紧握着那只玉佩,眸底竟是不敢置信。
「你……你是十七妹的儿子?」细看他的双眸,思绪回至尘封已久的过往。那是十多年前的一
场往事,一场……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赵儒望进他一双幽蓝的眸子,音容样貌皆和记忆中的
模样十足相似。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抚上那瘦伶伶的脸颊,直喃道:「像……实是像极了!」
不管这眉这唇,都和十七妹何其相似,不细瞧,当真以为十七妹再世,惟这双蓝眸是遗传至父
亲,亦是一场不该有的情缘孽证。想到此间,赵儒不禁老泪纵横。
一位新周圣主竟在人前就这般地哭了出来,风潇剑一进来便见到这样的景象,楞在当场,可当
他一见到一只手竟抚贴在莫晏的脸上,火气立刻爆了出来。
「放手放手!」他怒气冲冲地冲上前去隔开两人,直护在莫晏身前,仿佛跟前的人是什么豺狼
虎豹。
感伤的氛围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闹事给冲散,赵儒已冷静下来,整顿一身庄严,回至堂上,自
匣子里拿出一封信,仔细地瞧了一回,再看向那张极其柔媚的脸面,哑嗓轻叹:「匣中的信,
你瞧过没有?」
「此乃他人所托之物,草民不得瞧见。再者,此物既呈于圣上,必为重要大事,信中内容为何
自与草民无关。」
一声声自称为草民,这话摆明说绝了。赵儒把信放入木匣阖上,直间:「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姓李,名莫晏,无字。」
晏?此名乍闻一般,可暗地多在嘴里嚼念几回,仿佛大有深意。赵儒挑了挑眉,再问:「你这
名,是谁取的?」
「草民不知,可据草民的师父说取名之人,惟愿淡泊一生。」
「你可明白你的身世?」
莫晏摇头不答,只把唇儿微扬,滑出一抹看似无谓的淡笑。
赵儒深深地吸了口气,重重一叹,瞧他的模样,说不明白是诓人的,信中所载,他必不可能全
然不知,亲人相对,为何偏装陌路人?他抚额叹息:「晏儿,是朕对不起你……」
突来的一句话不免让莫晏震摄住,心头一热,水气急速盈满眼眶,竟差点就要滚下泪来。他低
垂着头,硬忍住泪,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圣上之言过重了,草民仅一介平民,实承受不起。
」
「你乃浦阳公主之子、朕的亲外甥,这是你真正的身世啊!」赵儒半掩着脸,以
一种十分苍老的声嗓道:「只怪当年朕错信小人谗言,竟铸下这样的祸事来,教十七妹含冤而
死,造成皇室操戈,手足相残……十多年了,朕无时无刻活在懊悔中!此为朕心头一大憾事,
幸得上天垂怜,至少在朕有生之年,让朕见着十七妹的后人。」他状似欣慰的点点头,极力睁
起看不真切的双眸,眯起一道慈爱的目光注视着。
见着了又如何?尽管他说得如此真情真意,可在他眼里看来,更显得惺惺作态。莫晏唇角浅浅
噙着笑意,却是掺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在他有记忆以来,时常见着一身形挺拔的贵气男子,谈话中,隐约得知男子的身份,而他也明
白,自己并非四师父自大雪救起的婴孩,一切只是场掩人耳目的戏码,以此蒙蔽世人、躲避难
以免去的杀戮──只因,他是浦阳公主当年与清净庙里的和尚所生之孽子。
可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唇上无声嗤笑,渐成淡漠。
在旁的风潇剑一见,悄悄挨近他的身畔,莫晏面上一派轻松悠闲的笑,瞧来似乎过于虚浮。
自他俩相识以来,何曾见过他使出这样的笑容?
心底纳闷,无视新周帝君在前,更没想接下来的行为让人瞧来是有多么暧昧,他随即出手朝莫
晏的脸庞轻拍下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莫晏一怔,笑容即敛,只拿眼一扫,便把目光调回堂上,面不改色地道:「
皇上圣明,草民此番前来只为一偿他人宿愿,其余之事,皆与草民无关。」故将「他人」二字
说得极重,随即就要拱手拜别。
闻言一听,赵儒顿时面有恼色,望着他良久,语气净是难掩凄然:「晏儿,你这可是在责怪朕
?」
「草民不敢。」
「你可知,你这声『草民』听得朕心底难受……」
莫晏沉默不语,连唇边最后一丝笑意都散了。
自始至终,风潇剑仍理不清究竟是发生何事,这一来一往的对谈,就像打哑谜般,越听越不解
,唯一听清的是,他的这位好兄弟,似乎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唔……不过这也都仅是跟前的老人信口说说,是真是假,也未可知。况且这身穿黄袍的老爷子
是怎么回事,一见到人,便哭得不能自己,直道些他听不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