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天翔接走了他,还是他自己走了?我披上大衣,出门,把车开到了那幢再熟悉不过的独门别墅,天刚黑,但别墅里没有灯光。对了
,今天是平安夜,他应该陪该陪的人去了。
我放弃等待,发动车子,突然楼上的灯光亮了,我吃了一惊,不可避免地想到他们没出去,是在家里……过圣诞。
心口闷得慌,又担心被发现,当下扭动方向盘掉头就走。这时手机却响了,是他打来的,他的铃声不一样。我停了车子。应该是被发现
了。
「你找我?」他声音低黯,哑哑的,仿佛刚睡醒。
我嗯了声,说:「我有事找你。」
「既然有事找我,那你刚才又急得什么似的掉头就跑?!」
我在车里听这声音居然有些近。一抬头,他就站在我摇下的车窗旁。
只有他一个人,我不由松了口气。
他拉开车门,坐了进来。我瞟了眼,他大衣里面的毛衣领子卷卷的,完全不似他往日穿衣服的细致伏贴,仿佛急忙中胡乱套上去的。
只是,即使这样,他那身衣服,也与我这半旧不新的座套很不搭调。
「我们找个地方聊吧。」
他把头靠在座背上,闭着眼,一动不动,死了似的。
我面前摆着一杯酒,但我没喝。他也只是浅浅酌着。
「这是我和你第一次喝酒吧。」他问。
第一次喝酒?又岂止喝酒是第一次,除了上床,我们没做过的第一次太多了。我点头:「是啊,第一次。」
他又喝了几口,垂下头,声音有些低,但我还是听见了。
「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似乎不再刻意掩藏自己的情绪了,在我面前表现他的不舍,意味着什么?
我苦笑。什么也不意味,除了分离。他如此放纵自己的情绪,因为这次我真的要离开了——他是个很会保护自己的人。
他抬起头来:「你怎么不喝?」
我本来想说,我要开车,但终究还是端起酒杯陪他喝了起来。
从酒吧出来去停车场时,途经一公园,门口的许愿树灯光灿耀,极是美丽。
「我们过去许过愿吧。」我说。
「那些都是小女孩的玩意儿。」他皱眉。
我摇头不赞同:「男人就没有愿望梦想?真迂腐!」
我拉他来到树下,像旁人借了纸笔:「今天是平安夜,你把你最希望实现的愿望写在纸上然后挂在上面,就能实现。但心一定要诚。」
树下流光四散,灯光极其艳丽,我心情大好,看他,沉默着,终究还是写了什么在上面,折好了,我拿过来和我的放在一起,挂在树上
。
远处有圣诞老人派发礼物,我嘻嘻地跟他说你去领个礼物来吧。
当他提着两顶圣诞帽回来时,我站在树下微笑地等着他。
对不起,我偷看了你心底的秘密。我默默地在心里道歉。
回到车上,他坐上了驾驶座,我喝了点酒,他也喝了点酒,但应该都没醉。路上似乎玩累了,我们没再说什么,一切都很平静。所以,
当那出意外发生时,我们毫无心理准备。
其实只是电光火石间,车往路边坡下冲去时,我没来得及想什么,本能地将身体覆在他上面,当黑暗虚无永无边际地袭来,我看见他眼
中的惊恐与伤痛,好真实……好浓烈……我的手抱得更紧,身体压得更牢。
这一刻,没有任何事,任何人,任何物,在我们中间,甚至,空气也不能。这一刻,我企盼,就这样和你相拥,千万年,永沉那暗黑汪
洋底……
第十一章
醒来时,先传到意识里的是一阵欲裂的头痛,眼皮几眨,然后就听到一欣喜之极的叫声。姐的嗓门不大,却永远惊人。
接下来我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爸妈焦急担忧的倦容出现在我眼前。见我醒来,妈一旁喜极而泣,低声抽搐着说我们练儿为什么要遇到这
样的事,爸抚着她的背喃喃地安慰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我无法出声,只得勉强扯动嘴角安慰他们。伤的是自己,痛的是亲人。愧疚之际,有一个问题我却不得不问,我看着离我最近的姐,还
有就近观察我状况的医生,努力地想用唇形表达我的意思,一遍遍地问他怎么样了,姐姐和这医生努力观察了我好一会儿,我嘴噘得快
变形时,那医生如释重负地转头对我家人说:他应该是想喝水了。
我气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只有姐在病房守着,见我醒了变说爸妈守了一天一夜已经很累,被医生劝回家休息去了。姐叫来医生看我情况,只是这次
推开门,进来三位白衣加身姿态凛然的一看就资历不浅的医生时,我吓了一吓。医生们在我身上忙活了一阵,三人又站在一旁小声嘀咕
了几句,然后其中一位对姐说:「沈小姐,令弟的状况已基本稳定,但病房探视时间为一小时,一小时后请遵守医嘱让令弟好好休息。
」
姐难得顺从地点头应允,还问一些照顾时应该注意的细枝末节的问题。只是医生一走,那张小心谨慎的美丽脸庞对着我时,马上变得一
脸凶狠地瞪着我。
我心里咯噔了下,不出三秒,姐脆生生的嗓音在我耳边爆竹似地炸开了花。
「你这个臭小子,你还真会逞英雄啊,自己命不要了去救上司,现在弄得半死不活的,你就没想过,万一死了残了爸妈怎么办!」姐这
样子我从未见过,一脸愤怒,却是一脸泪水。我内疚入骨,乖乖地听她骂。护士敲门进来为我换液量体温。姐忙擦去泪站远,护士出门
时交待:「沈小姐,请在病人面前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宜让病人激动。」
姐受了训,擦干眼泪,又坐近我。我想对她说,美女不要轻易动怒,尤其是怀孕中的美女,有点不敢说。大概是心中郁闷愤怒发泄完了
,姐的声音也回复了平常的状态,温柔地问我饿不饿。
我凝神把注意力放在肚皮上感觉了一下,眨眨眼说有点。声音虚弱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跳,不过总算能说话了。我一喜,偷偷瞟着一旁
专心削苹果的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姐,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姐仔细地削出一个完整漂亮的皮,问:「谁怎么样了?」
我暗中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忙改口:「就是我们总裁啊,他有没有受伤?」
一块苹果怒气冲冲地撞进我嘴里,姐怒视我。
「总裁,总裁,你现在都这样了,还口口声声不离他,你们总裁是你儿子,还是你是他儿子啊!!」
我猪刨食一样急把口中苹果块嚼碎吞下,解释:「我只是随口问问,他好歹是我的『衣食』父母嘛。」
姐哼了哼,「你要是自己人都死了,还巴结他提拔你有什么用。」
我心里急却又不能显出来,只得耐住性子半撒娇地问:「好姐姐,你就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嘛。」
「没事,你都替他挡完了他能有什么事,人家好好的,今天还去上班了,能有什么事。」
我彻底松了口气,忽略掉心里冒出头的那点失落,安心享用起难得吃上的老姐亲手奉上的爱心苹果。
姐又待了会儿,我便让姐回去休息,她的身体更加紧要,姐夫最近出长差,她便搬回家住。可她左右磨着不肯回去,最后过了探视时间
,还是被进来的护士架走了。
我吃饱了肚子,眼光开始审视起自己的模样来。头似乎悬着,大概后脑勺有伤口,我感觉得到钝钝的痛。经过一番检查,我发现,现在
唯一能动的除了眼耳鼻口,就是我的左手。抬起来看看,只在虎口上裹着纱布。我看不到我的右手,只知它被固定在我的身侧,目光尽
量斜转,也只能大约看到一片白的,两条腿也只看到一片白纱布,可能还打着石膏,但还好,总算没有锯掉,松口气,觉得并不像姐说
的那样耸人听闻,说什么「半死不活」的。
看完自己再看病房,不能用干净整洁或者清新来形容。一间病房,弄得这么豪华干什么。房间里摆着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东西。不认识的
都是些医疗器械,长这么大头一次住院,全身每根汗毛加起来用也不认识它们。姐刚刚告诉我,住院的所有费用都是他付,我想照他的
行事风格,那三个医生恐怕也是什么专家。
最好的病房,最好的看护,最权威的医生,他尽量地补偿我,可这些补偿不是我想要的。闲闲叹了口气,扭着脖子去看窗帘还没放下的
窗外,天快黑了。姐说,这是车祸后的第三天。
医生果然最对,我确实无法持续集中注意力去想一件事,我开始疲惫,如果现在有什么声音在我耳边絮叨个不停,我肯定难受得想死。
窗外,窗内,寂静无音,我想休息了。
我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睡饱的我清晨醒来,就看到他近处凝视的脸。我睡眼惺松地朝他笑,「你没睡吗?」
我觉得他没睡,他那澄黑的眸子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朦胧,清醒得有如一直这样坐在我的床边。
「睡过了,刚起来不久。」他嗓音黯淡,我也不点穿他,依然笑道:「我的车子没报废吧?」
他皱了下眉,语气轻柔又满嘴蔑视:「本来就是废铁一堆。」
我气结,放大嗓门,佯装怒气:「本来就是你喝醉了神志不清,还怪我的车,它旧虽旧,可功能完好,你可别歧视它。」
大概知道自己于理有亏,他低低辩解了句「我没醉」,待我追问时,他头又转向窗外去了。
我看不到他的脸,便伸出左手拉他。等他回头看向我时,我问:「总裁大人,我晕迷时,你有哭过没?」
本是句玩笑话。我只是想多看看他。从生离死别意识抛离前那刻,到此时的现在,我觉得仿佛隔了轮回般的久远似的没看见他了。
他垂着的眼睑闪了几下,终于闭上,良久,叹道:「沈练,你是个傻瓜,我这辈子所见的最大的傻瓜。」
是啊,我很傻,明明隔你那么远,却还是不停地追。
我抬起左手轻轻摩挲他的脸。
「可你却很聪明,你是我这辈子所见的最聪明的聪明人。」
防微杜渐,在双足沾上泥泞前谨慎机警地飞离我这团危险的沼泽之所,永远不会让自己不受控制地陷下去。
完全不用怀疑,蠢到极致的我和慧到极致的你。有哲人曾说过,凡极致处的东西总会有那么点相似。就如美到极致与丑到极致一样惊爆
人眼球的效果一样,极度愚蠢的我与极度智慧的你,是否融会了愚蠢与智慧而形成了间于这两者之间的某种东西?
我挂着浅浅的笑,凝神注视着他,嘴里重复着:「杜御飞,你是个最聪明的聪明人。」
他与我对视的目光渐变得不安,变得不自在,变得摇摆而痛楚。他将头转了过去,无法再与我两目相对。
我见他这副模样,不忍再拿言语刺他。其实,我足够笨,而他,却不够聪明。
一瞬,仿佛又看见,圣诞夜许愿树下,那琳琅璀璨的五彩灯光……心里忽然有些暖,我笑了。
话说多了,觉得嗓子有点哑,我开始吩咐:「总裁,小的口渴了,麻烦你去帮我倒杯水来行不?」
他倒了水准备拿勺子喂,我把嘴扭到一边,后又扭过来笑眯眯地对他说:「你用这个喂我。」我用左手指我的嘴。
开玩笑,这时不用我病人的特权,更待何时。一半为戏弄他,一半也真是我想体验体验这传说已久的滋味。
他将眼帘略垂了片刻,真拿起杯子含了大口水朝我唇上压过来。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爽快?还真出乎我意料,这也有内疚补偿的成分吧
。
我来不及说什么,他带着白开水气息的唇舌卷进我嗷嗷待哺的嘴中。水流细细注进我的喉中,温润水流中的游弋的舌缠上了我,纠缠围
绕,似浅流中摇摆环绕的水草。
这种飘忽不定却又似离非离的缠绕让我迷得发狂。一激动,舌头开始不听使唤地满嘴乱窜,感觉水开始往鼻孔钻,于是我再也顾不了他
,开始很不人道地咳嗽起来,那个难受啊……
他慌忙退开,手忙脚乱地拿吸水海绵清理我脸上脖子还有衣服上的水渍。
「你的技术还是这么烂!」他狠狠地凶我。我已经鼻涕眼泪都咳嗽出来了,没办法回击,水灌进鼻孔的感觉真不是盖的。伤重期间我不
打算再玩这个了。
正当他忙碌中,查房的中年护士长敲门进来,一看我们这阵势,皱了皱风韵犹存的蛾眉,看看我身上的水渍,又看看他身上的,语气虽
然恭敬,责备之意却是半分也掩藏不了。
「杜先生,请以后用吸管给病人喂水。」
他尴尬地将头扭到别人不易看清的角度,一边侧脸迅速冒出浅浅的晕色,再凝神于侧面来看,他那黑幽精致的长睫很有频率而又不安地
眨动着。
我死劲鼓着嘴,在护士长一脸严肃地走出病房前,感觉笑意已经把肚皮撑得滚圆滚圆,同时又极富弹性地张弛着。
门合上那一秒,终于堪比气球爆气那一瞬,满肚的笑痛快地爆了出来。
他扭过头,眼神瞄了准心似地定定看着我笑,也不出言相讥,怔忡了良久,忽而低下头吻住了我。
在我记忆中,除了之前在床上时,这种程度的激吻不曾有过。事实上,除了上床之外,我们吻得很少。
我发着呆,片刻忘了回应,任他灵巧的舌用力缠我的舌根齿龈,直到唇被他的牙齿咬得钝钝的痛,感觉才活转过来。
痛哼了声,他离了我的唇伏在我颈边,深重的呼吸,似喘似叹。
「沈练,」他唤我,声音低沉似梦。
「你害苦了我……」
我一时愣住,心里忽然抽痛起来。
缓缓地,我伸手拨开他伏在我肩上的头,直直盯住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杜御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话语中的冷硬让他震了下,他默默看着我,似乎在考虑怎样答我,或者根本只打算以沉默作答。
我的视线滑过他微闭的唇,直挺的鼻,一直向上,留在那双墨色琉璃上。
「你不要以为这一次就欠了我天大的人情,没有这个必要。我那样做完完全全是自己心甘情愿,别说我现在还没死,就算死了,那也是
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害苦了你』?」我低声重复着,嘴里泛出苦笑。
「我现在成了你的负担了?成了你感情天平上的累赘了?或是终于有幸成了你心里那块想丢又丢不掉的鸡肋了?如果是这样,那我还真
抱歉,杜御飞,这是你自己庸人自扰。」
我停下缓口气,眼光晃过豪华的病房,「还有,这么高级的病房,医疗设备,一流的专家,我都不需要。如果这些也是你表示同情补偿
或者责任的方式,请收回吧。」拜他一句话所赐,我完全成了一头呼呼喘气攻击心旺盛却偏又刺软体虚的刺猬。
他脸色变幻,复杂得很,我一时心懒难得去辨认,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每句虽然声调不高,却是耗尽我气力。
「沈练,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再次把头靠近我,缓慢而郑重,「我欠你的不是人情,你知道的。」
品着他话里的意思,我呆了几秒,叹声:「我知道。」
闭上眼,我轻声说,「我只是累了,你让我睡一会儿。」
快到每天护士送早餐过来的时间,他不想与我家人或是其他人在我的病房见面,或许也是公司事务,他陪我吃完早餐然后就走了。
我躺在空寥阔大的病房里,寂然无声。
沈练,你或许该恸哭。也许在那一刻,从黑暗汪洋底苏醒的你,就已错失了与他相拥的良机。
睁大眼望着头顶的空白。是我的爱成了他的负累了吗?
但,无法否认,我很高兴。
负担也好,累赘也罢,他终于肯正视我这份感情,肯把它拿到心里细细掂量了。甚至,只要我愿意,拿它当筹码来压他也不是不可能之
事。
得他珍视,我复何求!让他苦于情义之间,非我所愿。埋我之情,也非我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