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游戏。
他反复的催眠自己,视线扫过房间里的东西,最后,看见了那截带血的针管。他把它拿起来,在手腕上比画,找到伤痕略浅的地方,手中施力,慢慢的,划了过去。
苏楠这天晚上都睡的很不好,一直在做梦,却又不记得做了什么,后脑的伤还没有痊愈又被撞到,疼的厉害。朦胧中他好象听到嘈杂的声音,很吵,眼皮却像粘住似的,怎么也睁不开。
等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病房里很安静,让身体的疼痛变的更加鲜明。
不仅是头疼,因为长时间使用下颚的肌肉,连脸都在疼。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觉得累了,又闭上,他觉得很累,好象无论怎么休息,都没有办法精神起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最好……就这样一直睡下去,睡到能自动醒来,不再疲倦。
但是即使在这里都不能好好的休息,不久之后他就听说了叶孝慈转院的事,就在今天早上,在自己被噩梦纠缠的时候。
据说叶孝慈在病房里用吊针的针管自残,医生认为与治疗相比,他更需要精神上的疗养,而把他转到了设备更加齐全的疗养院。
没有来得及见最后一面,他就又走了。
苏楠不敢太招摇,只敢趁护士打扫病房的时候,装做好奇,向叶孝慈住过的房间远远瞥一眼。
洁白的床单上印着暗红的血迹,苏楠很怕血,看到的时候,几乎有脚软的感觉。
他幻想着叶孝慈独自在房间里,用针尖扎破自己的血管,鲜血一点一点的落在床上,心里一阵疼痛,不久却又自嘲起来。
有什么可痛的?他自残,自虐,和自己毫无关系,世界上有这么多悲惨的人,一颗心又怎么疼得过来?
况且,与他的几次相遇……都只带来痛苦的回忆,如果没有他,自己现在依旧过着平静的生活,根本不必在这里,满身伤痛。
苏楠反复说服自己,重复回想着叶孝慈的变态与邪恶,过了很久,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不再惊惶不安。
虽然之后也经常做梦,梦见叶孝慈浑身是血,但终究只是偶尔。
不久之后,苏楠便痊愈出院了,学校依旧为他留着位置,只是自己带的学生,因为少了好老师,成绩落后了不少,需要加紧追赶其他班级;一直没有人住的单身公寓也满是灰尘,需要好好打扫一番,要做的事很多,多到让他无暇分心,没有时间再想无关的事。
心绪烦乱的时候,找很多很多的事情做,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至少一天的忙碌后,晚上会睡的很香,再也不会做奇怪的梦。
至少,他不记得自己做过。
转眼又是好几个月过去了,学校开始放暑假,对老师来说这是一段不可多得的休假,苏楠利用这段时间参加了培训班,看了不少展览,还去旅游了一回,心情很好。一个人只要有心,总有能消磨时间的,有意义的事可以做,他现在感觉很好,很快乐。
至于那时对叶孝慈的作品的疯狂,就好象一场梦,回想起来,他忍不住哑然失笑,觉得那时的自己,就好象一个青春期的小女生。
旅游归来之后,他便在家里休息,这天吃午饭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好象是自己班上的学生出了什么事,需要他的帮助。
正值青春期的少年男女总有发泄不完的精力,放假的时候尤其鲜明,原本在班上成绩不错的学生,居然在酒吧喝醉打架,被关进了警局,清醒过来的孩子不敢告诉家长,只能求助于老师。
赶到警局的时候,高高大大的男孩哭着扑上来求苏楠帮忙,不要告诉父母,预先准备好的批评一下子都忘记了,苏楠只能一个劲的安慰他,准备用钱来替他保释。
但是很不巧的,夏天正值犯罪案件高峰,警察不肯妥协,一定要通知父母好好管教,苏楠擅长讲课,和人谈判的时候口舌却不怎么伶俐,任凭如何拜托,对方也不肯松口。
正当他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虽然很不愿意欠他的人情,但是除了他,真的没有可以帮忙的人了。
那个人就是陆眠,虽然不知他在什么部门工作,但是同样身为警察,总能方便一些吧?
于是他报上了陆眠的名字,希望能有效果。
出乎意料的是,听见这个名字,几个警察居然都变了脸色,反复询问了好几遍,确认没有听错,才迟疑的去打电话,等待接线的过程中,还不停的打量苏楠,好象觉得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不应该和陆眠有什么关系。
苏楠紧张的等待着,听他们的谈话,好象陆眠没有拒绝。
过了一会儿,楼下过来一辆白色的车子,停在门口,苏楠这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事情就变的很简单了,刚才还一脸严肃的治安警察,看见这个雪白的身影,立刻客气起来,即使炎热的夏天,陆眠也是一身洁白干净的短衬衫,平静冷漠的表情,好象一座不会融化的冰山。
看着他向警察解释的样子,苏楠突然脸红起来,觉得很羞愧。虽然不知道警察内部的官阶,但陆眠的身份很明显的,并不一般。
让这样一个人过来为自己的小事帮忙,自己……是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太厚脸皮了呢……
想到他的时候……真应该再多考虑一会儿的……
事情解决以后,他越想越后悔,和学生一起,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低头跟在陆眠的后面,因为这个「熟人」的帮忙,学生打架的事不但没有通知家长,连保释费都免去了,让他更加后悔和羞愧。
「我送你们回去吧,」走到门口的时候,陆眠突然说,「下午没有什么事。」
苏楠正在发呆,听见他说话连忙点头,愣了两秒钟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忙又摇头。
「不用客气。」陆眠淡淡的说,灰白色的眼睛即使这么和气的情况下都冰冷的让人无法抗拒,苏楠看着那双眼睛,突然连拒绝的胆子都没有了。
这一路上他都紧张不已,只能靠和学生说话来缓解不安的情绪,他好象说了很多批评和教育的话,可是等学生到家下了车,却又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
再次启动的时候,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气氛变的很尴尬,苏楠硬着脖子一直盯着窗外,偶尔神经质的咳嗽几声。
陆眠体贴的打开了音箱,柔美的音乐声立刻流淌出来,驱散了一些僵硬的空气。
「最近还好吗?」他突然出声问,苏楠刚放松下来的神经立刻又紧绷起来。
他张了张嘴,没有吭声,其实最近和以前哪有什么分别,只要没有叶孝慈在,他过的都会很好。
「是不是在想,只要孝慈不在,一切都很好?」陆眠突然又问。
被说中心事,苏楠的脸一下子红起来,连忙摇头:「没……没有的事……」
冷冽的视线映在后视镜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很多人说谎的时候会脸红,好象你也是这样。」
被警察反驳的体无完肤,苏楠不敢再争辩,深深的低下头去,如此敏锐的察言观色的能力,恐怕是常年和罪犯打交道积累下的经验,自己怎么可能逃得过去呢。
「不过,」陆眠话锋一转,「你不用担心,孝慈不会来找你了,以后也永远不会再来了。」
「为……为什么?!」苏楠猛的抬起头来,感到意外。
「他有一些疾病,每到夏天的时候会发作的更加厉害,听说最近恶化的很快,详细的情况,我倒是也不太清楚。」
陆眠缓缓的说,语气平静的好象和自己毫无关系,苏楠的背后却渗出冷汗来,抓着膝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连指尖都发白。
自从在病房里看见那条沾血的床单以后,他一直觉得很不安,叶孝慈强硬的外表背后,似乎有他不知道的,阴暗的部分,让他害怕。
「如果有时间的话,你去探望他一下也无妨,想必他现在的样子,也没有办法再伤害你了。」
「不用了,我不想去。」听了陆眠的话,苏楠连忙摇头,他的生活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真的不想再被打乱。
而且……他也没有胆量……去知道现在的叶孝慈变成了什么样,印象中他已经很久没有新作问世,媒体上也没有任何消息,这本来就有点不正常。
看见他拒绝,陆眠也不勉强,转过街角,把车子开进苏楠居住的老式小区,停了下来。
「到了。」他简短的说。
苏楠逃也似的下了车,往自己住的楼里奔去,一直奔进屋檐下。
他抹了一把汗,转过身,看见陆眠的车还是停在那里,金色的阳光落在车身上,明亮的耀眼。透过茶色的车窗,他看见陆眠在驾驶座上吸烟。
他的动作很慢,很悠闲,并不急着走。
好象鬼使神差一般,苏楠突然发起呆来,脚上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挪不动一步,走上楼去。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如果就这样转身离开,自己或许就会失去什么东西。
永远的失去了。
过了一会儿,陆眠从车里走出来,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熄,不紧不慢的走到苏楠的面前,看见他渐渐接近的身影,苏楠的耳朵里响起了嗡嗡的耳鸣声。
「怎么还不走?」他听见陆眠在问,耳鸣的声音更大了。
他抬起头,眼睛被头顶上的太阳刺的酸痛,快要流下眼泪。
「他……叶孝慈……为什么会自残……?」
他听见自己的在问,声音很细,很低,很小。
这是他心里的声音。
「你想知道?」陆眠静静的问。
最后,苏楠还是坐上了陆眠的车,前往另一个目的地。
「孝慈前一阵子发高烧,昏迷的时候一直叫着你的名字。」陆眠把音乐声调的小一些。
「那怎么可能?」苏楠苦笑,他们的关系明明那么恶劣。
「也许他觉得你很安全,不用防备,也不会伤害他。」
「他那么有名,生活又富裕,肯定也有很多朋友,怎么会觉得我安全?依靠什么的,就更不可能了。」
陆眠摇头叹息:「他没有朋友。」
「难道你们不是朋友?」
「我们只是互相帮助,因为独自的生活非常辛苦。孝慈在学生时代的时候脾气就很怪,后来遇到一些事情,就变的更加奇怪了。」
苏楠想问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出口。
「孝慈他就像一个孩子,孤独又不安,有时会做出一些过分的,不知轻重的事情,希望你不要怪他。」陆眠又说。
「我为什么不能怪他?!我又不是他的爹妈!!」听见他这么说,苏楠突然很生气,声音一下子大起来。
「那么你当初为什么不报警?你曾经有很多机会,即使现在都有机会。」陆眠平静的问。
苏楠语塞。
没错,他的确很恨叶孝慈祥,恨他,讨厌他,讨厌他旁若无人的态度,时时击中自己要害的那种无耻。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用报警这样的极端手段,希望只要自己忍耐一下,事情就会过去,而不要因为一时发泄,让一切踏入无法挽回的境地。
这也有错吗?
他偏过头去,沉默不语。
「是不敢?还是不忍心?」陆眠继续追问,看似平静的语气却透出无法拒绝的强硬,苏楠终于忍不住发起火来。
「够了!你说够没有!我只是普通人!不是罪犯!为什么你们总是不肯放过我?我没有什么奢望,只想过安静的生活!这也不行吗?!」
「你真的这么喜欢安静的生活?没有人能适应孤独。」
「能不能适应是我自己的事!」
陆眠并不生气,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是老师吧?我看你刚才对自己的学生说了很多话,那么如果有学生真的误入歧途,你会怎样感化他?」
苏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闭口不答。
「请你把孝慈当做这样一个学生,用你认为合适的方式,感化他,帮助他吧,」陆眠说着顿了一下,「我真的不想看见他这样自毁,并且毁灭他人。」
「我没有这个义务,」苏楠毫不犹豫的拒绝,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一个陷阱,一个陆眠精心设计的,诱惑着自己与叶孝慈继续发生联系的陷阱,他想逃。
「这是你的自由。」陆眠温和道,然后把车慢慢停了下来。
苏楠慌忙望向窗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驶入一片林荫道,道路的尽头耸立着一扇大铁门,门的对面是一片优美的风景,墙头却布满了通电的铁丝网。
门卫仔细询问了两人的身份,做了登记,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重而尖锐的声音,然后关上。
这里是全市最大的精神病疗养院,苏楠没有想到陆眠居然是带他来这种地方,过了一条长长的主干道之后,不远处有一片大草地。有很多病人在那里散步,身上穿着的病号服,明明是和陆眠的衬衫一模一样的雪白,却只让人觉得一片死气沉沉。
又向前行驶了一段路,陆眠把苏楠叫下了车,指了叶孝慈所在的方向,然后自己去了车库,苏楠一个人茫然的站在原地,不知是应该听话的去那个方向,还是干脆趁他离开的时候,偷偷逃走。
正在犹豫的时候,有几个病人发现了这个陌生人,向他投来呆滞的眼神,然后嘿嘿的笑起来。
苏楠恐惧的起了一身鸡皮,转身就跑,散步的人都在靠近入口的地方闲逛,他害怕极了,只能逃向陆眠指给他的地方,那里是轻病区。
轻病区布置的如同漂亮的住宅小区,楼下有一座花园,苏楠快步跑过去,看见叶孝慈正躺在软椅里,头顶上一片林荫。
感觉到动静,叶孝慈睁开眼,他的脸色很苍白,显得非常虚弱,阳光从叶片的缝隙中落下来,在他的脸上投下班驳的阴影。
苏楠呆呆的看着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踏入了陷阱。
「我……在做梦吗……?」叶孝慈望着面前的人,轻声开口,好象一不小心,苏楠就会从眼前消失。
苏楠吸了吸鼻子,并不答话。
「我很想你。」像是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叶孝慈眯眼笑了起来,几个月不见,他身上的伤口变的更多了,从病号服里裸露出来的手臂和脖子满是红红白白的细痕,就像一件裂开的器物。
看着他的样子,苏楠心里的犹豫和愤怒突然烟消云散,他想起了陆眠的话,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刚当上老师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学生,因为父母离异而患上抑郁症,多次自残和自杀。
那时他身上的伤口,就好象痛在苏楠自己的身上,一直痛到心里。
看见面前人表情的变化,叶孝慈低下头去,看了看伤口,然后自嘲的笑起来。
「是不是很难看?」他轻声的说,「但是我觉得很快乐,很满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苏楠开口问,声音僵硬而颤抖,他无法控制,「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我做了坏事,做了坏事,就要惩罚自己,我不是也对你做过很多坏事?」叶孝慈抬起头来,认真的问。
「你不要这样……」苏楠虚弱的说,他再也没有办法生气,只觉得叶孝慈很可怜。
「不要这样的话,又能怎么办呢?我只有一个人,没有人陪我说话,只有受了伤,陆眠才会来看我;只有欺负你的时候,你才会生我的气,这个时候,才有人理睬我。」
「没有不理睬你,」苏楠好象被催眠一般,茫然的反驳,「我没有不理睬你……也没有生气……」
听到他的话,叶孝慈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这时有护士走过来,告诉他午休时间已经过去了,带着他回病房去。
叶孝慈听话的站起来,突然转过头。
「你说,我欺负你,你也不会生气,这句话我记住了。」他笑嘻嘻的说。
第六章
苏楠惊恐的张大了眼,看着叶孝慈说完话便走开,身影渐渐消失在住院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