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号休息室。他们都在那里。陆维止和萧拂云。那一晚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楞楞地坐在沙发上仰视着他们,直到有一刻,陆维止
拄着拐杖,坐在了沙发的另一边。
当时他记得自己问他:“你看起来很痛,这拐杖很不舒服吗?”
那个晚上陆维止脸色苍白,眼睛却很亮:“不是拐杖的问题。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重头学走路,真是件麻烦事。特别是对我这种懒人
来说,我觉得不耐烦。”
“为什么,你不是会走吗?我看见你上台谢幕了。”
“我的半边身体已经死了,”他指了指他的左半边身体,又指了指脑子,“这里也不行了,但是我还要是要每天锻炼,让它们慢慢活过
来。”
谢禹很冷淡地说:“让他们推着你走好了,反正一样的。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痛,傻瓜才这么做。”
他却微笑,平静地说:“总是要自己活,事情也还是要做下去的。”
……
他伸手一指脑袋:“……这种感觉无法解释,也无法传达,但萧拂云那一天晚上的声音一直都在这里,是我的一部分。不管你怎么看,
对我来说是他们拯救了我,让我变回了普通人。没几年陆维止去世,我跟着家人去参加他的葬礼,才知道他还是个电影导演。那个时候
我就想,尽管迟了,将来我一定要为他做点什么。”说到这里谢禹的语调转而轻快起来,“好了,故事说完了,我想再喝一杯水。”
陈楷坐着没有动,神情看起来很忧郁。谢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在他脸上看到任何忧郁和愁苦的神色,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叹息声让
陈楷抬起头来:“其实今天我来还有别的事情。我想了这些天,我想明白了。”
“你说。”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不避不让地看着谢禹,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辞职。”
短短四个字听来却好像始终有回声,从耳边一路荡到心底,荡得他视线都摇摆起来。他眯了眯眼睛,面上毫无表情,听起来很镇定地说
:“哦,好。什么时候。走之前告诉我,我让施更生包两个彩玻璃杯子给你带走,上次我忘记了……”
陈楷的脸一下子凑近了,最初的迷惑已经褪去,换上了又无奈又不甘心的表情:“你什么意思?我没说我要走啊。”
谢禹一定神:“你说什么?”
陈楷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松开握住的手,如果谢禹不是那么心神不宁的话,他大概不会漏掉已经开始泛红的耳朵:“我没办法拿
你的工钱又和你在一起。我的确一无所有,但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个了。不过我很快就要毕业了,而半年其实也很快过去了,是不是。”
谢禹发现自己居然没听懂陈楷的话:“什么?”
陈楷看到谢禹这个面无表情的样子,也傻掉了,慌乱地低下眼说:“啊……对不起,我是不是又会错意了。你不是想在一起,那种,额
,经常见面约会的关系……我以为一个多礼拜前你在丽海道说喜欢我,是要两个人处着……”
这下谢禹总算反应过来了。只是期待已久的东西近在眼前,反而毫无真实感,眼前的陈楷低着头嘀嘀叨叨继续在说话,他却一个字也没
听进去。
原来除却单纯的性的愉悦,和金钱物质的诱惑等等一系列外物,还是有什么,能够让喜欢的人也为了自己心动和坐立难安。
这个认知让谢禹手心发烫,但是慢慢的,凝望的视线反而冷了下来。他藏起拼命上浮的苦笑,开了口:“你没有会错意。我当时是这个
意思,但是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一并说出来吧。那天你在丽海道,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不是这样的。我才是,在你说那些话
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敢接话。”
陈楷的身体微微一动,一下子卡住了,却没有抬头。
“我身体不好,腿的毛病一直没有断根,天气一变就像一个死人一样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着别人照顾。
“不要紧。”青年小声地接话。
“我的交际圈很窄,不太出门,不会陪你去见朋友。”
“我知道。”
“还有纪安岛那个晚上,我明知道你喝醉了,还是故意去引诱你的。”
陈楷这时抬头了,目光很坚定:“可是第二天我没有喝酒,你也没有。”
谢禹觉得心跳在逐步加快,但是苦涩的现实始终横在那里放声大笑,他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再怎么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也罢,我到底
是个残废,有很多做不来的事情。譬如在你上来之前,谢辰当着我的面说你,我可以顶回去,但如果是别人也这么做,我可能没办法立
刻扑上去把他揍得再也不敢开口。”
陈楷笑得眼睛都弯了:“我保证,如果是谢先生我不动手。别人你千万不要拦我。”
谢禹终于被陈楷弄得一时没有话说,沉默下来。陈楷又一次地凑过去,仰着脸看着他问:“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但是这些和我是不是喜
欢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此时此刻,谢禹终于没办法,一面摇头一面笑,然后眼睁睁看着陈楷单膝跪上病床,继而唇舌相缠,气息交融。
当他们终于分开,陈楷的手攀住谢禹的肩膀:“那现在开始,辞职生效了。”
第二十章:葬礼
接下来的两天,陈楷坚持每天到医院来报到,和谢辰又撞上一次,但第二天,谢辰就不再过来了。到了周五两个人一起去参加葬礼,天
气依然寒冷,但是阳光无比明媚灿烂,是个不折不扣的晴朗的一天。
葬礼的规模不小,甚至可以说相当盛大隆重,想必是在生前就已经在精心筹备的了。如果不是来宾都面带哀戚,放眼皆是的鲜花把墓园
装点得甚至像一场婚礼。
萧拂云并没有和现任的丈夫离婚,但后者并没有出现在葬礼上,坐在家属答礼的据说是她的一房远亲,哀容就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从
开始到最终都尽职地一刻也没有摘下。
谢禹来之前刚挂完点滴吃了药,药效从内而外发散,北风则反向不懈地侵入,纵然是他坐功了得,在仪式后半程也有些支撑不住起来。
他稍一摇晃,陪着同来的陈楷就察觉到了,无声送来询问的目光,又悄悄地握了一下谢禹的手。谢禹朝他摇摇头,低声说:“吃了药困
了。”
葬礼结束后很多客人走过去向亲属问哀,谢禹没去,坐在原地等人群差不多散开后找到杨芳年,想和她说几句话。比起在纪安岛上的几
次会面,此时的她看起来精神反而好了一些,只是整个人包裹在漆黑的裙子里,双眼深处冰封如冻土,越发的弱不禁风。谢禹向她打了
个招呼,她先头并没有理会,直到谢禹把栀子花束留在崭新的墓碑前,那娇弱的花瓣被寒风吹散的瞬间,前一刻还枯槁若死的杨芳年终
于还是没有忍住,跪倒下来,额头贴着冰冷的墓碑无声地哭泣。
谢禹站了一会儿,发现她的泪水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心里不忍,走近两步轻声说:“杨小姐,请你节哀。”
杨芳年没有理会谢禹,谢禹只能又默默退回来,看了看面上同样露出不忍之色的陈楷,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如果不是聂希羽夫妇出现并几近于强制地拉起她来,杨芳年说不定会融化在墓碑前。聂希羽把已经哭得神智不清的杨芳年交托给妻子照
顾后,又转过身来对谢禹说:“你今天也来了。”
“我想送她一程。”
聂希羽点点头,一边戴手套一边说:“她希望立刻下葬,葬礼结束大家就忘记她,快快乐乐地继续生活,所以早就在筹备细节。”
“很美的葬礼。”
聂希羽却一笑:“那也是葬礼而已。”
谢禹的嘴角始终绷着:“如果还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一定尽全力。”
“嗯?那就把她在你的书里写得美好一点。对她公平宽容一点,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罢了。”
“……”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谢禹还是说,“我并没有……”
“你并没有打算丑化她,只是想尽可能的还原事实对不对?”聂希羽燃了支烟,“事实不全是好的,死去的人也不见得希望你这样做。
不过现在和你说这个也没意思,你还是要写的,没什么人能阻止你做这件事。那就好运吧。希望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再回头看这本
书,不会觉得后悔和遗憾。”
较之纪安岛咖啡店里的一席话,此时聂希羽的语气可谓是“宽容平和又仁慈”了。谢禹斟酌了一下这番话的言下之意,跟着笑了笑:“
我一定尽力。”
说完他又说:“听说您又要出山了,是一出现代剧?我很期待。”
来参加葬礼的路上施更生打了个电话来,说已经证实聂希羽被一个年轻导演请出山,为一出现代版的《哈姆雷特》担任服装和道具的指
导。导演的名字叫齐攸,谢禹曾经去看过他的舞台剧处女作,写过剧评,见过面,也一起吃过饭,对方对陆维止亦颇有研究,但彼此之
间并没有什么私交。
若只是光论戏本身,再抬出聂希羽,也并不怎么值得在这寒风凛冽的天气里驻足讨论。但施更生给的消息里,还有另外两句话:剧本是
陆维止当年留下的。主演是穆回锦。
聂希羽微微愣神,才回答:“消息传得倒是很快。就配合宣传了吗?”
“听说宣传用的海报都挂出来了,在对岸的十字街。”
“瞎胡闹。”聂希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然后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到底我们谁也没有摆脱他。还有,不是冤家不聚头,是不是?
”
谢禹微微颔首,权当表态。
闻言聂希羽浮现出一个分明的苦笑,看起来有话要说;但这时站在远处搀扶安慰着杨芳年的聂太太频频以目光向他示意,而接收到目光
的聂希羽似乎又很快改变了初衷,说:“芳年这段时间太辛苦了,今天我们先送她回去休息,希望改日还有机会再见面。”
谢禹也说:“我对这出戏很有兴趣,到时候一定去看。”
聂希羽就笑笑,转身离开了。
目送着聂希羽一行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黑鸦鸦的人潮中,谢禹又听见陈楷靠近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而是等到脚步声又停下了,才说
:“再等一等我,我们这就回去。”
陈楷说:“我不着急,你要是想多待一会儿,我就去车上给你把围巾和帽子拿过来。”
谢禹止住了他,摇头说:“我一点也不冷。”
陈楷转过脸去仔细打量谢禹,又把目光移到萧拂云的墓碑上,这般交替再三,才说:“谢禹,他们这些人,不是真的。”
“嗯?”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又被他说得格外郑重,谢禹不由得暂时把飘走的注意力收回来,答应了一句。
陈楷的脸色却是出奇的认真,眼睛瞪大了,眉心则凿下两道很深的纹路,嘴角绷着,有点神经质:“萧拂云,陆维止,甚至是穆回锦,
这些人都是活在一个他们才能相互沟通理解的幻境里,这不是真的。”
谢禹笑了笑,去摸他的脸:“你怎么了?”
在谢禹的碰触之下,陈楷绷紧的面皮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些,但这个笑容并没有安抚他,再张嘴的时候连之前的镇定也没有了,急促而紧
张地说:“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你知道我一直说不清楚这些事情,也从来没有搞明白过……但是谢禹,他们是踩在云里的,你不
是,你只是要写他们,不要变成那样。”
谢禹哑然失笑:“怎么会想到这里去了。你别着急,可以以后再慢慢告诉我。”
但是陈楷还是一副没来由的莫名惊恐,好像看见了什么,急切地要表达出来,然而无能为力。谢禹看见他这个样子,终于也收敛起笑容
,继续说:“只是一本书而已。每个人有自己的本分,我的本分就是写完这本书。我从来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将来也不会是。”
陈楷又扭头去看萧拂云的墓碑,在鲜花的拥簇之下,这小小的建筑物更像一个香火永盛的神龛。渐渐的他的眉头舒展开,而留心到陈楷
这些微变化的谢禹,这时也悄悄地伸过手去,握住了陈楷的藏在大衣口袋的手。
他的手很快被陈楷更用力地攥住了。谢禹还是不明白陈楷此时的紧张从何而来,但又不愿意多说,只是想在无声试图安抚他。他的手冷
得像冰块,简直不像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谢禹暗中惊讶于陈楷的反常,但还来不及询问,他又被人叫住了:“谢先生吗,有空的话
,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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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仪的到场虽然在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看见他之后谢禹迟疑了一下,把手从陈楷手中抽开,点头致意:“哦,你也来了。”
“萧女士生前和‘止雍’一直维持着往来,对基金会也多有襄助,为她的葬礼做些事情,也是基金会的荣幸。”
他只提止雍基金会而不提陆家与萧拂云的私交,谢禹自然不会漏过这其中的微妙差别。他跟着寒暄了一句“原来如此”,就停下来,再
没有开口的意思。
陆仪等了一会儿,才又说:“葬礼已经结束了,如果今天你不忙,不如找个地方坐一下?”
这邀请来得突然,但两个人之间的交集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件事,或是一个人,谢禹心知多半是与陆维止有关,回头一看,陈楷看起来还
是紧紧绷着一根弦的样子,他就说:“我今天约了别人,就在路上说吧。”
陆仪迟疑了一下,终于点头:“那也可以。”
说完他遣开跟在几步之外的秘书,谢禹见状,也折回去对没有跟上来的陈楷轻声说:“这里冷,你去车上等我。最多一刻钟我就来。”
一开始陈楷不肯动,抿了抿嘴,盯着不远处正在和秘书交代着什么的陆仪,压低声音说:“我远远地陪着你吧。”
谢禹就笑:“吹风不难过吗?”
陈楷还是摇头。
他分明是在不安着,又固执地不肯说出真正的原因。到后来谢禹也不说话了,看着他许久,正要说“好”,又是陈楷先抢去了话头,匆
匆地别开脸抛下一句“好,我先去车上等你”,就这么在谢禹眼皮底下跑开了。
谢禹还来不及深想这个上午以来陈楷的种种反常,这时陆仪已经走了过来,用无可挑剔的笑容和语气说:“你的车停在哪个门?”
他们选了一条平路,离停车场最远,但对谢禹而言走起来也最不费力。很快陆仪就切入主题:“书的材料收集得还顺利吗?如果还需要
去骊湾,我们随时欢迎。”
谢禹道了谢,并没有多话,而直到他们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拐上另一条道路,陆仪才又一次开口:“我听说你一直在收集材料、采访当年
和叔父一起工作过的当事人,这些事情恰好也是基金会日常工作的范畴之内,我就想,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合作。”
听到这里谢禹略一挑眉,陆仪以为他来了兴趣,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叔父的工作手记、分镜剧本、在米兰工作时候的舞台设计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