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午到晚上谢禹觉得陈楷总在看他,但自己一转过目光去,对方又有点慌张地避开了。他知道陈楷是有话想说,果然到了下班的时候
,平时老是和施更生结伴离开的陈楷一直在对着电脑忙来忙去,施更生要他走,他眼睛也不离开屏幕,一边飞快地打字一边说:“更生
你先走,我这边还有点事情没收尾,弄完再回去。”
施更生走了之后谢禹任陈楷像蜘蛛一样忙碌,先交代何嫂多做一个人的饭,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他并没有等很久,陈楷一推
键盘,抿了抿嘴,像是给自己下决心似的,才直直看着谢禹说:“你有空没有,我有话想和你说。”
谢禹点点头:“我就是在这里等你的。过来坐吧。”
陈楷依言坐到沙发的另一头,谢禹就看着他,唇边有一点笑意。于是陈楷又靠过去一点,如此反复数次,直到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臂的
距离,谢禹才说:“好了,不是隔空喊话了。”
即使是橙色的灯光下,谢禹都看见陈楷的脸在发红,但他也只是等着,听陈楷说:“这几天不是,从谢先生来找我那时候起,我就一直
在想为什么要回来。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喜欢丽海道,你和汪小姐是我的贵人,在我最窘迫的时候给了我各种帮助,没有你们这个学期
我怕是连学费都交不上来了。
“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不知道那天你那句话是不是说你喜欢我……还是你的‘一样的’是说你和我一样。如果我错了我自
作多情你千万要告诉我,我我只是不晓得怎么说才对,不是要占你便宜……”
他说着说着又结巴磕绊起来,谢禹并没有出声表态,或是自己嗓子也发紧,说不出像样的话来,只是看着,让他继续稀里糊涂地一个劲
往下说。
“我的确是喜欢男人。但之前没交过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我去过几次公园,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那个地方……”
“……嗯。”
“我爸爸为了这个事情把我赶出家门了。我不觉得我做错了。”
“嗯。”
“我觉得你很好,对我多加照顾宽容,我舍不得离开丽海道,也舍不得离开你,我太自私太没用了,我可能只是不舍得现在任何人对我
的一点点好。但是我也不能在你说了这些话之后继续厚着脸皮留在这里若无其事地装傻。”
“好,我知道你的意思。”
“谢辰说得对,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你喜欢的东西,你感兴趣的人和事情,你往来的圈子,都和我的根本不一样。我就是个普通人,
没什么本事,没什么天赋,很穷,连工作都是你给我的,我……”
他每说一句,声音就低下去一分,头也往下勾一点,起先谢禹还能看见他的眉毛,说到后来,连他的后脑勺和泛红的后颈都能看见了。
“没有的事情。谢辰胡说八道。”谢禹轻声宽抚他,一直不自觉绷住的嘴角却慢慢地松开了。
这时陈楷却忽然抬起头来,他很认真,眼睛里沉着暗色的光,眉毛则微微拧着,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也许只是觉得新鲜,觉得好
玩,有些话说过了就说过了,那也没关系,我就是不舍得离开。你可以说我虚荣贪心没药可……”
这次谢禹没让他说完,伸出手来勾过陈楷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身边带。陈楷的身体早就坐得发僵了,一时之间只能怔怔地由着他,半天
都没想起来换姿势。谢禹这个时候终于笑了,摸着他头发,轻轻说说:“傻瓜,你说的这些和我喜欢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身边的人半天没有动静。谢禹以为对方消化了自己这句话的意思,有点不好意思地想松开手,不防陈楷猛地直起脖子,正色说:“可是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你啊。”
说完他的脸涨红得像番茄,却还是强撑着直视谢禹,像是想从他那里得到确证和支撑的力量。谢禹愣了一愣,又把手收了回来,同样正
色说:“你喜不喜欢我,怎么问我。”
陈楷看起来有些困惑,又在不自觉地咬嘴唇:“呃,我……不知道。”
谢禹就笑了:“那你慢慢想一想。想好了,再决定要不要同我说。我和何嫂说了你留下来吃饭,时间差不多了,去餐厅吧。”
陈楷慌慌张张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不用了,我先回去了。”
“那也可以。明天我们要去纪安岛一趟。”
“更生告诉我了。为了萧拂云的事情吧?”
“嗯,去了就知道。你回去路上小心。”
陈楷离开的背影落在谢禹眼里怎么看怎么像笨拙的现行犯匆匆离开犯罪现场。这个想法让他自己莫名觉得好玩,站起来想去吃晚饭,但
还没走两步,左脚绊右脚,在自家那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狠狠摔了一跤。
之前两个人说了那么久的话,都安安静静的不见人影,可眼下谢禹刚一摔倒,厨房的门一下子就开了,何嫂跑过来一边叫一边扶他:“
阿禹少爷你要不要紧?哪里摔到了怎么会摔到的是不是腿又在痛了?”速度那叫一个敏捷可靠。
谢禹这一下倒是摔得不轻,膝盖骨手肘都热辣辣地痛;他挥挥手没让何嫂扶,又把她打发回了厨房,然后一个人坐在地板上,一面揉因
为之前的紧张而绷得过了分以至于现在开始抗议的腿部肌肉,一面却忍不住一味地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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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临近中午一行三人搭谢辰的游艇去纪安岛。一个多小时的船程上陈楷和施更生起先都兴高采烈顶着海风在舱外看风景聊天,结果
不到半个小时,一个晕船一个冻得哆嗦,又全都老老实实地进来了。
谢禹看着书吃着零食,舱里还很应景地放着萧拂云黄金时期的录音。听到脚步声他抬了抬眼皮,就被灰溜溜躲回来的两个人逗笑了,放
下书指了指搁在一边台子上的酒水:“施更生,里面有床,你可以去躺一下。陈楷,酒在那里,喝一点就暖过来了。”
施更生苦笑着坐在最近的沙发上。陈楷却没碰酒,一边活动手脚一边抱怨:“太阳这么大却一点也不暖。”
“今天风浪大,坐在里面别乱跑,不然船没到,先给风吹倒了。还是喝点茶吧,不能让你沾酒。”
闻言陈楷撇一撇嘴角,有点不以为然又不好意思的样子,默默冲了热茶,回头瞄了一眼谢禹的杯子,看见空了,就又拿杯子给他倒咖啡
。然后他一手茶一手咖啡踩高跷一样先递茶给晕得眼睛都不敢睁开的施更生,这才把咖啡搁在谢禹手边:“这船我也坐得不太舒服。”
“说了天气不好了,你别乱跑,好好坐一下,很快就到了。”谢禹说着,又把陈楷端过来的咖啡推过去给他,“嘴唇都冻白了。”
陈楷低声道了谢,也不客气,捧起杯子一仰头把热腾腾的咖啡喝完,满意地叹了口气:“别说嘴了,我觉得脸像石头一样硬梆梆的一点
知觉都没有。”
听到这句话,谢禹先是看了看另一边闭目养神的施更生,她似乎是睡着了;他收回目光,转而看着身边坐着的陈楷,伸出手碰了碰离着
更近的那一侧的脸颊。陈楷像是受惊般一抬眼,有点僵硬,却没有让开。
谢禹收回手后就说:“唔,你坐,我去把暖气调大一点。”
他再回来陈楷正盯着留在沙发上的老杂志:“陆维止还写文章?”
“写。这是他处女作公映之后,回应一些影评家对他拍摄这类题材影片的批评。”
“还打笔仗啊。”陈楷就笑。
“早年一直在打。因为有人觉得以他的出身和生长背影,拍反应,或者说同情下层劳动者的片子是不折不扣的伪善。陆维止的母亲家是
零售业巨头,陆家本身经营制药和化工……”
陈楷嘴快,一下子说出谢禹接下来的话:“哦,原来他卖珠宝卖车子拍电影的钱,是这么来的。”
谢禹看了看他,笑了:“我差点忘记你是学什么的了,要开始给我上课讲社会贫富结构了吗?”
陈楷却耸了耸肩:“那倒没必要。虽然我没见过他,没看过那部《荏兴岭》,但没人规定富人家的孩子不能创作同情穷人的作品,也没
道理说这么做是虚伪。不过他能拍好这种片子吗?他可能连认识都不认识那种为了生计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还要为下一顿饭发愁的人吧
。”
“那片子……我第一次看的时候比你现在还要小几岁,看完之后很受震动。这片子拍了大半年,他就在荏兴岭住了大半年。现在那里是
度假村高尔夫球场没错,当年可全是纺织工厂和渔村,贫瘠荒凉得很。”
“你和他算是一种人,他拍片子既然能打动自己,肯定也能打动你这种人。“
谢禹这一天从早到晚一直在笑,听到这句话笑着反问:“什么叫我这种人?”
陈楷居然匆匆避开了目光,尔后强自镇定地咳嗽了一下,慢慢说:“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的。”
“嗯?你说。”
“为什么一定要写陆维止的传记?呃,我不是说不该写不能写,而是你这个人明明没受过委屈也不吃委屈,但是为了这个人这么本书,
什么人的软钉子冷脸蛋都忍下去,还锲而不舍一再地去试,我有点不明白。”
谢禹想起几年以前汪素云也很迷惑地问过类似的问题,但他却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么敷衍过去的了。他看着面前这个真挚而诚实的年轻
人正静静地等待着答案,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眼见他的沉默,陈楷赶快摆摆手,澄清一样急切地说:“我就是问问,不是要打听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平时给杂志和报纸写的那些专
栏又放松又有趣,你也写得很高兴,但是关于陆维止的一切,就反过来了。”
谢禹摇头:“不是的。他不一样,而且这件事情我也没有勉强自己。”
“嗯,你就是每次见完穆回锦这样的人,躲回丽海道生闷气而已。”
被他这么一说,谢禹又是笑,语气很纵容:“胡说了。”
陈楷又问:“谢禹,你见过陆维止吗?”
“见过。在十六岁的时候。”
“哦……”
陈楷的“哦”颇有些意味深长,但两个人的交谈此时被忽然从沙发上蹦起来、捂着嘴巴跌跌撞撞直冲洗手间的施更生给打断了。
等她吐完扶着墙回来,已经是面如菜色气若游丝。陈楷好心过去扶她:“你还是去躺一下吧,应该还要一会儿才到。”
一直到下了船施更生的晕船还是没好,一踏上纪安岛的码头,脚软得直往地上坐,慌得船员和陈楷一边一个用力架住她。走出几步施更
生脸色刚刚缓和一点,又在看到等在一边的汽车后瞬间变得死灰一般,死命摆手:“我还是走过去吧,这样,谢先生你和陈楷先乘车过
去,我稍微走十分钟,再搭车赶过去行不行。”
谢禹看她这个样子,也知道就算架她上去,中途也是要吐得天翻地覆的。看一看时间,因为风浪已经比计划到达的时间晚了一刻钟,谢
禹本身也无意耽搁:“可以。地址我抄一份给你。”
纪安岛是渡假胜地,岛上多的是大大小小珍珠一样散在岛上各个角落的私人别墅。车子往约好的地点开的途中,谢禹指着山脚近海一栋
带着高塔般建筑的蓝色房子说:“你看。”
“嗯?”
“那也是陆维止以前的房子。后来傅允要结婚,他就半卖半送给他当作结婚礼物让出去了。”
陈楷仔细看了几眼,直到车子转过一个大弯再看不见了才说:“看着那个塔一样的玩意,总觉得他搞不好又把什么人锁在里面给他赶剧
本赶设计……”
这倒真有其事。谢禹明知他不过是歪打正着,还是笑着点头:“的确是的。虽然这房子设计的灵感来自他一个建筑师朋友的中东旅行,
但是他自己似乎赋予了房子更多的功能。”
“还真是啊。你看你看,谢禹,你简直知道陆维止的任何事情。”
谢禹觉得今天的陈楷带着些刻意的振奋和活泼,又都及不上若无其事那样多。他微笑着看着陈楷:“纪安岛是个有趣的地方,你要是感
兴趣,我们天气暖和了来过,现在山都光秃秃的,花也没有开。”
陈楷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满口答应:“哦,好。”
他们的目的地算得上岛上的商业中心区,有着为数众多的餐厅酒吧俱乐部大小商铺和唯一一间电影院。约好的地点是电影院边上一间餐
厅,走进去墙上挂满老电影的海报和老明星的照片,时间足足回转小半个世纪。
过了午饭的饭点,餐厅里稀稀拉拉没坐几桌人。谢禹扫了一圈殿堂,并没有见到一个单身的中年女人。于是他找了张安静的桌子坐下来
,喝着茶,又时不时瞄两眼正很有精神地到处乱转仔细辨认照片和海报的陈楷。
大概一点一刻谢禹等的人才到。虽然是一张平淡而且只有一面之缘的面孔,谢禹还是立刻认出了她,而对方也立刻看见了谢禹,匆匆走
过来,脱了手套握手的时候语速飞快地解释:“对不起,夫人今天比平时午睡得要晚,我尽快赶过来了,还是迟到了。”
“没关系。我们也是刚刚到。怎么称呼您?”
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酒红色的围巾,虽然面目乏善可陈,人也瘦小,却很有安宁的风度。只听她说:“我叫杨芳年。”
听到这个名字谢禹一愣。他知道这个名字,也知道当年杨芳年一直在萧拂云的剧里唱女中音,他看过的那场《蝴蝶夫人》里唱女仆的就
是她。尽管如此,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她一直在陪在萧拂云身边照顾着她。
收回神游的意识,谢禹微笑致意:“原来是你。辛苦专门跑一趟。”
她眼睛底下有着浓重的阴影,声音略有沙哑,看起来很疲惫,但精神显然是很兴奋的,连摘围巾和挂衣服的时候手都在微微颤抖:“我
时间不多,夫人三点钟就要起来了,就不客套了。”
“当然。我这次过来完全是因为你的那个电话。所以你可以慢慢说。”
落座之后她看起来还是在发抖,声音也是一样,无法维持平静:“我是听家明说你找过夫人,要问她陆维止的事情。可是你既然口口声
声说尊敬她,就不该向她提起这个人。你提起他的那天晚上,夫人回去之后哭了一个晚上,一直到现在,也是一想起陆维止就坐在那里
掉眼泪。谢先生,她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医生说,怕是连今年都过不完了……”
谢禹看着她低头擦眼泪,心里却在默默惊讶原来萧拂云已经病入膏肓到如此田地。等她又抬起头,谢禹温声解释说:“我并没有刺激萧
女士的意思。我之所以去找她,希望她提供一些细节,是因为相信她与陆维止的那些合作,无论是对于她本人还是陆维止,都在彼此的
生命里举足轻重……”
“那五年来,她忍受这么多辛苦苛刻和不公平,全是因为对陆维止毫无保留的爱。但是陆维止这个自私自利的虐待狂,他只是利用她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