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繁和敬之毕竟是兄弟,即便性格差异颇大,但心里那个柔软的地方却是相同的。圣诞夜的意外他真的原谅他了,他出事的时候这个人没有离开,这个人留了下来,更加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他向来都不肯轻易信任人的,然而敬之带来的他,却逐渐瓦解了他的心防。
未繁翻了个身,在寒冷的夜里咕哝了几声。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说:“房子要自己赚钱买啦,拿人家的没意思。”
“你画图赚不了那么多钱。”邵乐直说。
“谁说的……”未繁发困地喃喃念道。他画画曾经赚了很多钱,但是他将那些钱都给了一个人。
室内灰尘太多,这夜窗户没有关起来。未繁冷得用双手环住自己,不停地发抖。
他不明白自己干嘛发神经把邵乐带回来。
他要也应该带一个可以紧紧搂住,能让自己睡个好觉的柔软身躯,而不是一个说话刻薄的大男人。
* * *
未繁发觉自己的烧一直都没有退下来的迹象,回家后几天,热度还是一直反覆。
家里没有温度计,所以也没办法量体温。他以为自己是感冒了才会不断发烧,然而奇怪的是没流鼻涕也没咳嗽,一点都不像感冒的症状。
缴过电费以后家里的水电终于恢复正常,平日他除了外出一次买材料回来准备三餐以外,就没再出去过。
一来是因为他身体虚弱只能待在家里,二是自己现在又成了邵乐的私人管家,邵乐没出门,他自然也不能胡乱跑。
因为这栋老公寓只有楼梯没有电梯,除非他背他,否则邵乐哪里都不能去。然而邵乐很讨厌别人碰他的身体,所以他也不会没事找事做。
下午无聊的时刻,未繁靠著墙壁拿著画本胡乱涂鸦。他要做的故事好像浮现了点雏形,但是又消了下去。真相像藏在巨大毛线球里的线头,他找不到方向、抓不出开端,怎么画都觉得感觉不对。
邵乐一整个下午拿著遥控器,转著财经新闻观看各国股市行情,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未繁倒也不想理他,只要两人能相安无事就好,其他他没心力管。
一连好几天,他们都是这样过。日子无聊得不能再无聊了。
未繁拿著笔对邵乐比了比,真的是太无聊了,他开始画起邵乐的半身素描。
他描绘著他的侧脸,仔细琢磨他的眼睛。
他发觉邵乐的眼睛是一种奇怪的墨蓝色,既没有纯黑色的黑,也不像靛蓝那么淡。台湾人很少有这么奇怪的眼珠子,未繁想了想,说不定邵乐以前的爸爸或妈妈有混到外国人也不一定。
“喂!”一边画著邵乐又浓又黑的眉毛,未繁一边问著:“你们家有外国人血统吗?”
“我外祖母是美国人。”邵乐说。
“难怪。”未繁低下头又继续画画。
美国人?搞不好是印地安人,所以才把她孙子生成这副模样。
邵乐脸部的轮廓老实说十分立体,应该属于隔代遗传。但那种说是深邃也能解释为凹陷的眼睛,说是高挺也能讲鹰勾鼻的鼻子,削瘦得病态的脸,加上像是被斧头猛力砍出来的下巴线条,未繁在画本上涂了涂,把邵乐画成雪葛妮维佛主演那部电影里的凶狠外星生物‘异形’。
图稿完成后未繁横看竖看怎么都不满意,心烦意乱的他将画纸从素描簿上撕了下来揉成一团,随手往角落丢去。
他吁了口气觉得有些累,于是又爬回被铺中睡了一会儿。
但是因为身体仍在烧烫,热得不得了,他睡著睡著,又踢起了被子。
然而每回感觉冷了,被子不知道为什么又会回到自己身上。
睡得迷迷糊糊的未繁眯著眼睁开一条缝,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邵乐挪到他身边来替他盖上被子,而后再回到自己的位置去。这么来来往往地,一点都不觉得烦。
‘其实也不算太坏的人嘛……’未繁半梦半醒间想著。
跟著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四点多爬起床以后,他就坐在床铺上头抱著棉被两眼无神地发呆,想著到底要不要去医院一趟比较好,现在也不知道几度了,再这么下去不知道脑袋会不会被烧坏。
一直看著财经新闻的邵乐不动如山,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角落。
这时,未繁突然看见邵乐的手轻微地捶著大腿,彷彿那双腿还有知觉。
未繁呆了呆,目光停留在邵乐捶腿的手上。
“什么事?”邵乐发觉未繁呆滞的视线。
“你后妈说你的脚手术有成功,为什么你还一直坐轮椅?”未繁想也没想,就直接问出问题。
邵乐的脸慢慢地灰了下来,他别过脸去,说:“我不喜欢提这件事。”
“你能走对不对?你坐轮椅是在骗取我哥的同情心对不对?”未繁脑袋仍有些混沌,他说话没有转弯,只是笔直直述。
“不是!”未繁的言语令邵乐感到震怒。他是真的无法走路,更没有欺骗敬之。
“那站起来呢?”未繁再问。
“没办法!”他是个残废的人。邵乐愤怒地想著。
“腿只剩一些感觉吗?”未繁又问。
“是!”邵乐几乎是用吼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接受未繁的质问,以前从来就没有人敢问他这类敏感的事情。
“只剩一些感觉,再加上又不能动,所以很容易就会麻麻酸酸的吧!大腿会酸,屁股自然也会吧!”未繁在榻榻米上爬行,往邵乐爬去。
“来,趴下!”困意仍浓的未繁对著邵乐说。
“要做什么?”邵乐不解地问。
“我画画的时候坐太久,屁股跟大腿也是会痛得不得了。你趴下,我帮你踩个两下,很快就会好了。”未繁很自然地说:
“我以前也常常帮妮妮踩,刚开始他被我踩得哀哀叫,可是踩完就很舒服了。这点不是自夸,我还满厉害的。”
“不用。”邵乐冷著脸,一口回绝。
“我现在是你的管家,负责照顾你的生活起居耶!老板不舒服我自然就要帮他掐一掐,没什么的,不要害羞啦!”未繁说。
他跟著很不客气地一脚将下半身无力、上半身没办法平衡的邵乐给推倒,接著又把他面朝下,自己双手握著窗户吊窗帘的那枝竿子,一踩踩上了邵乐的腰。
“未繁!”邵乐愤怒地喊著他的名字。
“你不要乱动,这样我会摔下来。”未繁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烧得有点不清醒了,早先一刻是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平衡,下一刻里又在想,自己踏在什么东西上面,怎么QQ软软的。
在踩麻糬吗?
未繁慢慢地往上踩,底下的邵乐则是拼了命地要逃开。未繁一点都没有想到邵乐的心情,自顾自高兴地踩著,最后邵乐终于受不了,他伸手往背上绕,抓住未繁的脚踝用力往下一扯。
握力强大又结实有力的手臂很轻易地便将在上头的未繁拉了下来,未繁摔了个四脚朝天,榻榻米碰地发出了巨大声响,屋子里全是他撞上地板时所扬起的灰尘。
邵乐忍不住掩鼻咳了几声,灰蒙蒙空气中,他看见未繁挣扎了两下想要重新站起来,但是接连两次都徒劳无功,又躺了下去。
邵乐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平时说什么也不肯靠他太近的人,今天怎么会突然兴起替他踩背。
邵乐慢慢地往未繁爬过去,这才发现未繁的脸色一片惨青、眼神恍惚,连神情都不太正常,整个人发愣地看著天花板。
“未繁?”邵乐轻拍了他的脸颊两下,还以为他是跌倒撞到头才双眼发直。
但是接触到未繁脸部肌肤的那刻,邵乐却感受到了惊人的热度。
“好烫……”邵乐著实吃了好大一惊。
未繁居然一直都在发烧。
第九章
邵乐用毛巾拧水替未繁降温,打开屋里所有的窗户,希望冷风能带走一些未繁身体的热度。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未繁的体温仍然没有降下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邵乐念著。
这么高的温度,烧得连碰触他的身体为他散热的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担心未繁会出事,邵乐的神经随著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紧绷。
过了几个小时不断地换水,邵乐最后决定拿起电话打算拨一一九叫救护车送未繁去医院,未繁的情形需要医生来治疗,否则后果真的堪虑。
然而电话才拿起来,却听见嘟嘟嘟的断线声。
他快速按了切话键许多次,仍是听见相同的声音。电话怎么在这紧要关头坏掉了,心急如焚的他焦急地想著。
后来才想到未繁曾经说没交电话费所以被断话了,反正也没什么人打电话来找他,他也就懒得去复话。
这下子可严重了,邵乐看未繁烧得都翻白眼神智不清的模样,心里头担心得不得了。
他用手撑著身体,慢慢地往玄关方向挪。打开了未繁塞在鞋橱缝隙间的轮椅,施力坐上去,他滑动轮子开门出去。
这栋公寓实在是老旧得可以,住户几乎都搬光了。
邵乐在四楼按门铃找不到人出来应门,这样连想向邻居借个电话也不行。
一直来到楼梯口,双手贴在轮椅上,凝视著陡峭的阶梯。
他记得楼下有公共电话,只要下得了这四层楼,就可以找人来将未繁送去医院救治。
他望了望四周,没有电梯的公寓,只有楼梯可以行走。这里并不是以前那个安稳的无障碍空间,一阶又一阶的阶梯,他的轮椅根本下不去。
邵乐心想,为了才认识一个多月的未繁,这样心焦值得吗?
但他不禁又想到那段他和小喜孤单在家里的日子,如果不是未繁,他们沉闷的家不会出现那么多笑声。
当一个人走进了他的生命里,带给即将腐朽的他多一些活力。那些对方所注入的情感虽然微不足道,却一点一滴都让他深记著无法忘怀。
他想起这些日子未繁虽然口头上说不愿,态度上也不屑,却仍将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
甚至他出事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富有的邵乐以后,未繁仍然为他留了下来,待在他身边。
这些日子所经历的,对他而言何足珍贵。
如今未繁发著高烧,处境危险,这四层楼阶梯他怎么能将其看成阻碍,而阻挡自己前进?
邵乐将轮椅煞车拉起,让轮椅稳稳地停在地面上。
他跟著撑起双手慢慢地往下挪,在双手接触到覆盖著塑胶的铁扶手时,用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让一直以来都坐在轮椅上,已经七年不曾使用过的双腿,颤巍巍地跨到地面上。
七年前一个突然下起大雨的晚上,他载著陆琪前往一场慈善珠宝拍卖会。在行经山路时,因为一辆车突然超车,旁边的车辆闪避不急撞了上去。
他拼命地旋转方向盘想躲开前方出事的车辆,但因车速过快,整台车冲入对向跑道,车头猛力地撞击一台迎面而来的小轿车。
跟著又有一辆车往他的驾驶座撞来。
他的车翻了过去,被狠狠抛向山壁,剧烈撞击之后掉落下来。
天旋地转的十秒钟,剧烈的疼痛不停袭来,被卡在驾驶座上的他胸口痛得无法呼吸,他觉得他的腰像折成了两半一样,痛楚令他痛苦呻吟。
他听见了小孩的哭声,那辆被他正面撞著的车里有一个小孩。
过往的车辆停了下来,他听见许多人的叫声,要将被安全带倒吊在车里的他救下来。
“救……那个孩子……车里有小孩……”他染著血的手指虚弱地指著那台车。
“有人去救了。”正在剪开他安全带的驾驶人说著。这个人也满头满脸都是血。
他视线模糊的双眼见到某个人将小孩抱离车厢。
一阵爆炸声突然传来,那辆被他撞到的小轿车迅速起火燃烧。
小男孩的哭叫声凄厉而痛苦。
“爸爸……妈妈……”
橘红色的火焰映照下,他昏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医生告诉他他很幸运,在神经受损的黄金时期他被即时送到医院,路上完全没有半刻延迟。
更因为邵家的资金雄厚人脉广阔,他的父亲请来最好的医生,第一时间为他做手术,原本骨折的脊椎幸运地修复完成。医生告诉他,以后只要多做复健,也许还能靠拐杖走路。
后来他去探望那个小男孩,而那个孩子愤怒地拿起身边所有能扔的东西砸向他。
试图安慰小男孩的护士说:
“大哥哥也受伤了,以后也许没办法走路,要坐轮椅。你不可以这样,车祸不是大哥哥的错,很多人都受伤了。”
“我爸爸妈妈死掉了!”小男孩哭得声音都哑了,用力地喊著:
“最好你一辈子都坐轮椅,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你害死我爸爸妈妈,你害他们死掉了,你这个坏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他永远记得那个男孩的哭喊声。
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于是从那一秒起他选择让自己一辈子坐在轮椅上。
这是他赎罪的方式。
邵乐回想著过去,手不小心一滑,双脚多年来不曾行走而萎缩的肌肉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令他重重跌落在台阶上。
现在才想到使用双脚,实在太迟了。邵乐不禁自嘲地想。
如果当年他听从医生的建议接受复健治疗,也许他还有行走的机会,但现在是他把自己弄成这样,这双脚,也早就废了。
抓著楼梯栏杆,邵乐挪动臀部一步一步地慢慢往下移,他每移一次,双手便跟著拉扯只剩冷热痛麻知觉、早已无法行走的脚一次。
他觉得自己这副模样真是可悲,却也是应有的报应。
一直等他下到一楼,也不晓得经过了多久。
邵乐拭去满头的汗水,只想著到门外去找那只公共电话。
然而却在他将自己的脚挪下最后一层台阶时,听见一阵苍老哽咽的声音。
“少爷……”
邵乐抬起头,震惊地发现在他眼前的居然是那个帮助陆琪夺走他所有家产的人──他最信任的老管家。
“你的轮椅在上面吗?”老管家说著,爬到四楼去将轮椅拿了下来。
“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邵乐注视著他的老管家,说著,声音里头没有丝毫的情感,在面对这样一个背叛他的人时。
老管家将轮椅摊开,想帮助邵乐重新坐上去,但邵乐并不想接受他的帮助。
“你是特地来看我落魄模样的吗?”邵乐挥开老管家伸来的手。
“少爷……”老管家的神情有些哀伤。
“麻烦你现在立刻从我眼前消失,看到你真是件难过的事。”邵乐自行攀上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