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夜的经文,第三天将骨灰扬在蓝尼罗河里——如果骨灰随风扬起,说明死者清白无辜已经被神感召;如果骨灰下沉,则表示死者罪
孽深重将受惩戒。接下来亲子要再为死者服丧四天,从第八天开始的一个月,必须穿淡黄色纱玛表示悼念。
那天古拉走得匆忙,忘记带走医院里他母亲的遗物。所以他一回到亚的斯亚贝巴就来找我。他母亲的遗物只有一把小梳子是她随身携带用
来梳头的,当时忘在枕边了。是把象牙做的细巧的梳子,刻着卷草纹,我怀疑是那个英国情人给她留下的信物。
古拉把梳子握在手中摩挲了好久,忽然仰头问我要不要去他家看花。我怔了一下,随即点头。古拉的家是很简陋的铁皮小屋。这里的贫民
通常都住在这样的小屋里。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贫富差距永远存在,就像美国,尽管人均国民收入达到一万美圆以上,可贫民窟的人们
依然挣扎在死亡线上。而埃塞俄比亚,尽管人均国民收入不足一百美圆,可依然有人住得起花园洋房,吃得起大餐。
古拉家的隔壁就是一栋大房子,花园里满是洋兰和玫瑰。但是在我眼里,远不如古拉用破瓦罐种出来的马蹄莲。
“更多的花在远些的地方,您愿意去吗?”这孩子向我展示了屋里的几盆马蹄莲后问我。
“好。”
他说的远处,是在市郊山脚下一个废弃的防空洞。到洞口的时候,他率先钻了进去,我紧跟其后。
然后,我惊呆了。
山洞里有一条小溪流过,溪流的两边,种满了马蹄莲。浅蓝的,米黄的,粉红的,深红的……午后的阳光从防空洞破损的半边照射进来,
将花映得夺目无比。
“这些是在花期的马蹄莲,所以必须把它们移进来,防止雨打。把它们种在这半边,既不会被雨淋湿,又可以接受那半边照过来的日光。
”他为我讲解。“其余正在生长期的马蹄莲,我把它们种在外面,它们喜欢温暖湿润的环境。”
“你和你母亲,就靠卖花生活吗?”
“不,我只是很喜欢马蹄莲。当然,我会拿些去卖,尤其是外面少见的蓝色和紫色。妈妈还要做些零活。”
他一边说,一边用切花刀切下一枝浅紫色的马蹄莲来给我。“紫色马蹄莲代表无尽的想念。”
厚实的马蹄形苞片包裹着中央金黄色的肉穗花序,有一种丰沛的感觉。
“这些花语是谁告诉你的?”
“妈妈。她说提蓝族知道每一种马蹄莲的花语。”
雷声在头顶响起,我意识到雨季里几乎每天一次的午后阵雨即将来临。“我们恐怕要走了……”话还没说完,雨已经开始下了。
古拉似乎很害怕雷声。每一记响雷时他都会忍不住颤抖一下。
“害怕么?”我问。
他诚实的点头,边往我身边靠来。我很自然的揽住他的肩膀拍两下。“没事的。”我弟弟小时侯也怕打雷,我每次都会这么安抚他。
古拉低着头,脸色苍白,从侧面看去,他鼻梁的形状非常完美。我有点想摸摸自己的鼻子,想起纤雅说过的我的鼻梁是东方人少有的高挺
,这才作罢。这是个漂亮的孩子,而且单纯。
“妈妈的骨灰,既没有沉入河底,也没有随风飘起,它们顺着水一直漂……”悦耳的少年的声音低低的呢喃着,像种催眠的音乐。“好象
在寻找什么似的……”
我记起他母亲临终前跟我说的,她的骨灰将沉入河底,永远遭受诅咒的话来。也许,神明原谅了她吧。看,我也唯心起来了。这个古老的
国度,还有神秘的宗教,在在让我迷惑。
“古拉……”我思索着说,“你,要不要到医院来?”
几乎把头靠在我肩膀的少年扑扇着长长的睫毛看我,冰蓝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到医院去?”
“对啊,你可以来帮我的忙。”我可以教他些基本的换药之类的,“然后我们提供食宿。”
他还在疑惑的眨眼。“为什么呢?”
“你妈妈希望你能好好的在这里生活下去,学会一些除了花以外的东西。”
他垂下眼睛,有点沮丧。
“到医院来,可以帮助别人啊。”我又说。一边在打算怎么跟Rex打招呼。
“可以吗?”他小心的问,不大相信这是真的。
我点头。
古拉终于给我一朵笑颜,用双臂环住我的颈项,匆匆用颊贴了我的左颊一下。“谢谢~~先生您真是太好了。”
我摸着被他凉凉的面颊碰触过的部分,忍不住也笑了。
我没有想到Rex会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我的提议。“把他安排在你那间宿舍吧。”他说。我当初是被分到一间两人宿舍的,不过没有室友。
现在我有了。“但是没有工资,你知道吧?”他对古拉说。
古拉急切的点头。“没关系。有吃有住就可以了。”
“我们要经过试用期,试用期满了如果合格的话我会考虑把你升成助理人员。然后你可以拿一些薪水。”Rex很和蔼的跟他说明。
就这样,古拉成了我的小助手。
他换上了医院的白袍,唯一区别他身份的是他的稚龄,还有别在胸口的空名牌。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就学会了换药的规则和技巧。那些在换药时常会叫苦连天的病人经他换药后抱怨声少了许多。我也开始教他骨折
和一些外伤的处理。最近没有手术,不然我会让他学得更多。
古拉很漂亮。不单是我,任何人都看得出这点。医院里的年轻护士经常拿他逗趣,他总是涨红了脸羞涩的笑。越是这样,她们越是喜欢他
。他渐渐开始习惯医院的生活。营养的食物和充足的睡眠让他迅速的长高,肌肉也变得丰满。冰蓝的眼睛更加清澈闪亮,亚麻色的头发更
加光泽耀眼。他的嘴角永远挂着微笑,对病人十分照顾。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他看不懂英文。
“只会口语?”我有些不可思议,“听你英语说得那么好。”
他躺在他自己的床上,支着脑袋笑。“我小时侯妈妈在一个英国人家里帮佣过,那个管家很喜欢我,教我说英语。”
“我必须教你一些常用的药名,这样你才不会拿错药瓶。”
“好啊。”他用力点头。“Ato.谢,您真是太好了。”
Ato.的意思就和英语里的Mr.一样。我真的觉得我是个大好人了,因为古拉每天不说三次“先生您真好”就不舒服。他很感激我,我知道
。但我不大习惯这种直白的感激。
我先教会了古拉基本的英文字母,然后他很快就学会了青霉素和一些常用药的拼法,并且每当想知道一个单词的写法时就来问我,接着记
在一个小本子上。他进步得很快。我常常想,如果当初他的父亲将他和母亲带回英国去,他是不是已经出人头地了呢。
“父亲?”他努力回想。“妈妈跟我提过。她说他去远行了,要很久才能回来。妈妈说我的眼睛和父亲的一样。”说这些的时候,冰蓝色
的眼波温柔的荡漾着,很温暖。
我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因此很容易的就迷惑于这个异族少年的神奇习惯——至少在我眼中是。古拉每天晨起第一件事情是行奇怪的仪式
,包括:盘腿坐下,双手交叉于双肩,接着手指触摸额头,口中念诵经文,最后指尖碰触下颌,接着是胸口,然后仪式结束。我问他那些
动作代表什么,他竟答说不知道。其余还有吃饭时的祷告和睡前的晚祷。那些祷词都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我每晚就在这样重复着的念诵声
中入眠,往往一夜无梦。
今晚,我却无法成眠。
古拉每个礼拜会抽出两天去照管他的花,所以今天他会住在他的小铁皮屋子里。
今夜有很好的月色,月光从天窗里洒进房间,少了那些温暖的喃喃的祷告声,看起来冷冷的。我辗转反侧,每次睁开眼睛,都能看到对面
的空床。难怪人们说喧嚣过后的寂寥比长久的寂寥更难捱。
我想象着,古拉也许还没有睡,他会坐在小屋的门口,对着一盆马蹄莲发呆。也许,还会想念他的母亲。我不禁侧头看我床头柜上的空花
瓶。那是我为了他送我的那枝马蹄莲买的。里面曾经插过一枝深红色的马蹄莲和一枝浅紫色的马蹄莲。一朵深爱和一朵想念。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我想着月光下的少年,想到模糊,终于睡着了。
“先生,起床了。”
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古拉微笑的脸,略略露出洁白的牙齿。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披上一团光晕。他手里拿着几枝马蹄莲,有米黄
色的,有浅蓝色的。带露的花瓣在晨风里有清新的香味。
我起身穿衣,洗漱。从盥洗室出来时,他正把浅蓝色的花插到我的花瓶里,米黄色的插到他床头的陶器里。“这也有花语吗?”我问。“
黄色代表哀悼?”我猜测。因为在埃塞俄比亚人们以穿着淡黄色的衣服来表示悼念。
“不。”他浅浅笑了。“有个更委婉的花语,它叫做等待。浅蓝色则是祝福。”
“那么被古拉看到的人都受到了祝福啊。”我打趣。
他顿时笑红了脸。
继今年四月埃塞俄比亚政府宣布爆发性脑膜炎得到控制后,五月份以来流行的霍乱也告一段落。医院里的病人少了许多,只偶尔有些少女
妈妈被送来生产。我问过当地人才知道,这里的女孩子十岁左右就可以嫁人了,一般是十四岁左右。真让人震惊。我这才发现,越是文明
开化的地区,婚育就越迟。
“古拉十七岁了吧?”我问他。
“恩。”
“该结婚了啊。”
他困惑的用蓝色的眼睛询问我。
“这里的少年都是十五岁就结婚的哦。古拉已经超过了。”我忍笑说。
“提蓝族规定十八岁才可以婚嫁。”他很认真的告诉我。“那先生呢?您结婚了吗?”
“没有。”我微笑着摇头。
“您多大了?”
“三十岁。”
“您有点老了。”他很严肃的说,而后同情的看我。“为什么不结婚呢?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嫁给您吗?还是因为看不上别人呢?”
“不不,我有个未婚妻。”我很顺口的就将未婚妻三个字说了出来。
他很惊讶。“她是什么样的呢?美吗?”
我脑中浮现纤雅的脸。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模糊。“细细的眉毛,月牙形的,大眼睛……”隐约觉得纤雅在对我微笑。“我觉得很美。”
他偏头想象了一会,忽然问,“跟我比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没什么……”他低头。
“你和她是不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怎么做比较呢?”我说。
他哼唧了一声算是回答。
但是单比较容貌的话……“我觉得,古拉比较漂亮。”我不自觉的脱口而出。
他抬头望着我,冰蓝的眼睛闪烁着欣喜。“真的?”
“真的。”
“如果没人愿意嫁给先生的话,我可以一直陪着您的。”他飞快的说完就跑开了。留下我愣在当场目瞪口呆。
再见到古拉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些尴尬。但他还是坦然的对我微笑着。我想,他说的不过是孩子气的话罢了,于是也坦然起来。
今天急诊收进一个四的小女孩,发高热,持续在三十九度左右。那孩子来的时候烧得满脸通红,神志模糊。喊她也只能勉强张开眼睛看一
眼,然后就又闭上。孩子的父亲和母亲都急得泪水涟涟。
Lisa怀疑是猩红热。可是我们用冰袋降温,还用酒精给她擦身,也上了退烧药,可体温就是不下来。再这么烧下去,可能会对孩子的智力
有所影响。
Lisa非常头疼,但古拉却一点都不觉得气馁。他每隔十五分钟就去给小女孩擦浴一次,每一个小时换一次冰块,直到傍晚的时候。晚饭结
束后,我经过病房门口时,看见古拉还在帮病人降温,动作轻柔而仔细,一边哼着一首曲子,类似于摇篮曲。
到晚上七点左右的时候,小女孩的体温不降反升,一下到了四十一度。那个父亲跟孩子的母亲说了句什么,母亲顿时爆发出一声哭泣,随
后跟父亲争执起来。我问古拉他们在说什么,古拉有些生气的说那个父亲想放弃孩子,因为家里还有个男孩。
“她不会有事的。”当孩子的父亲无奈的走了之后,古拉安慰哭泣的妇人。
晚上十点,古拉还在那间病房里,握着小女孩的手,口中喃喃祝祷着,像某种神秘的歌谣。孩子的母亲也停止了哭泣,一起祈祷。
我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从半掩的门里看着古拉低垂的睫毛,拂在额上的亚麻色头发,还有絮叨着的嘴。温暖的祷告声从门缝里传出来,
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我的意识渐渐远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古拉唤醒的。
“你怎么睡在这里呢。”他递一个面包给我。
“你去过餐厅了啊。”我接过面包咬了一口,然后才想起还没有洗漱。不管了。
“烧退了哦。”他笑眯眯的看我吃面包。
“是吗?”我抓着面包冲进病房,把孩子的母亲吓了一跳。但她随即对我微笑。
“医生,她会好了是吗?昨天的女医生说出了疹子就会好了。”
我看看那个孩子,满脸满身都起了疹子,果然是猩红热。热退疹出,人就安全了。
我用惊异的目光注视古拉。
“该说你是精灵呢,还是天使?”我感叹。
“我就是古拉呀。”他高兴的笑了。
[月光]
古拉现在带给我的马蹄莲只有一种颜色,那是粉红色。我问他代表什么意思,他就是不肯说。我每次就胡乱猜测一番,总惹得他哈哈大笑
。而他,还是用米黄的马蹄莲插满陶器,继续对母亲的悼念。
而我,则在漫长的雨季中生病了。
起先是肠胃不适,而后腹泻,接着是发热。因为不想住在病房里,我都自己配好输液,让古拉拿到房间来给我打点滴。我很喜欢看古拉帮
我插输液针头的样子。他会先用橡皮条勒住我的手腕,让手背静脉浮现,接着小心翼翼的把针头插进我的血管。这个时候,如果我假装龇
牙咧嘴一下,他一定会惊慌的问我是不是很疼,然后检查是不是打偏了。一旦发现我是假装的,他就会鼓着腮瞪我,样子煞是可爱。
我每天晚上都会有低热。一般不高,三十八度左右。可古拉总是不肯休息,一定要守在我床边照料。这样一来,瘦了一圈的不光是我,还
有他。
“去睡觉。”我命令他。他还是不肯。“我生气了。如果你再倒下去,我就要把你做成马蹄莲的肥料。”我恶狠狠的说。
他终于不情愿的去睡了。可身体面向我,眼睛一直没有闭上。因为我能看到对面床上流转的蓝色眼波。
“闭上眼睛!”我失笑。
他听话的闭上眼睛。我数着他均匀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半夜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全身发冷。微微扭亮台灯,摸出体温计塞进嘴巴,整个人都脱力了。过了几分钟拿出来,三十八度五。果然又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