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袋快炸了,我受不了了。
我没有理睬老左的手,当我慢吞吞地重新给老爸倒好水,准备伺候他吃药的时候,二哥已经腾腾腾地跑过来,手里拿着红花油,边走边解开瓶塞子说,“左哥啊,要不,咱们去村卫生所吧?”
田真真一阵风地走过来,二嫂跟着也跑过来了。
老左的手上还湿漉漉地粘着水,二哥就说:“小军啊,你咋就不拿条干毛巾给左哥擦手啊?”
二哥的这一句心疼老左的话,现在无疑是火上浇油!
当田真真用一种很冷很陌生的眼神瞪了我一眼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刚才我对准老左屁股的那一脚,是多么的愚蠢!
田真真很快抓住老左的手,非常关切地问:“疼的厉害么?”
老左说:“不要紧,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田真真迅速从衣袋里摸出一小袋面巾纸,拨开老左遮盖伤处的右手,去擦他那只受伤的左手。
老左的厚实的左手背已经红了起来。
从二哥手里接过红花油,田真真仔细地控出一滴滴那深褐色的液体,怕老左受伤处触到瓶口犯疼,就抬高老左手腕,把红花油倾下来。等药水一点点覆盖了受伤面积,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上医院吧,让医生再处理一下。”
老左说,“不去了,不碍事的,用不着小题大做!”
田真真说:“小军,你陪着你左哥,咱们去医院!”
田真真的语气不容争辩,说完就蹬蹬蹬地踩着她的白色小皮鞋前面走了。
大家就劝老左:“去吧,让医生给看看,就放心了。”
老左看我一眼,眼角末梢偷偷露出笑意。跟在他老婆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走了。
当我还想再装迷糊蒙混过关的时候,老爸就说:“小军,还不陪你哥你嫂子去医院?咋就象个棒槌一样瓷成这样啊!”
实在抹不过去,把水杯递给二哥,让他给老爸喂药。
田真真和老左已经在车里等我了。
奇怪的是,老左并没有坐在田真真旁边,却在她的后排座位上挤着窗户坐了,给我留出大片的空地来,好像我是个大胖子一样。
从家到县城,也就五里远。穿过秋播过的整齐的田垄,就看见一大片整齐的杨树林。
叶子落尽的树林边,自南向北,是一条从少华山流下来的淙淙的小河。
秋末冬初正当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亮整个田野,压制了时令的寒气。
从车窗外逼迫进来的空旷,让我疲惫。
车内一片死寂,我只听见汽车行驶中轮胎和地面摩擦的低低的兹兹剌剌的声音和我砰砰的心跳。
在小河边,田真真停下车。
“老左,你手还疼吗?”她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再去看老左。
“不太疼,不要紧的!”老左的声音不高,显然,他对田真真的问话不能不答。
“那就好,我看,也不大要紧呢。咱们就借这个机会出来,三个人在这里说一会儿话吧。”
醉卧之意不在酒。
田真真这样的人,现在做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田真真说:“小辉,下车去说吧,外面空气多好啊。乡下咋就这么漂亮啊。”
下了车,老左蹲在一片阳光里,在地上捡了一颗石子,随意在路面上无心地划来划去。
也许,这两口子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细心地织了罗网,只等我自己乖乖地往进钻呢。
我突然就心虚起来。
田真真轻轻地咳嗽一声,盯着我说:“小辉!我家老左这几年对你怎么样?”
我一愣。
老左对我怎么样?平心而论,的确好的很!搁别人,要是碰见老左这样的人,可能晚上睡觉都会偷着笑呢。可是,对我来说,却避之不及,尽管他不是洪水猛兽。
但是,我能这样说吗?
“你问这话是啥意思?你有啥话就直接说,别拐弯抹角。”
我不想逃避问题,你田真真在别的方面,不管你是八面玲珑还是巧舌如簧,我没有心思管也管不着,反正,对我小辉来说,就是一个纯粹的刺头!
“你这娃咋就是个这样子呢?!你还有没有良心?”我一句话出口,把田真真激怒了。
她七窍生烟,向前逼进一步:“我明话告诉你洪小军,你别不识抬举!你也打听打听老左和我田真真去,把我们两口子当傻瓜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老左见状,蹭地一下从地上窜起来,一阵风过,挤在我面前:“小辉,你嫂子跟你说话呢,你太不晓得事理了,好好说,好好说!”
我知道,老左怕田真真出手打我。
“滚开!看你那点出息!”老左越是护着我,田真真越生气。她象一只急红了眼的斗鸡,扯了一下老左,没有扯动,老左人高马大,象一堵墙一样挡在我的面前。
老左迅速转过身去,张开手臂去拦阻他老婆。
但是,田真真的手还是要硬生生从空中落下来:“洪小军!你个不知道屎香屁臭的东西,良心都让给狗吃了!我们家老左亏了你还?你别以为我在你家门口就不敢打你。我就打你个凭脸蛋吃饭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田真真像个泼妇一样扑过来,我却没有躲。
我躲啥呀?有些事情,你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归要来,迟来不如早来。
“你当我不知道?你经常把我家老左当傻瓜一样欺负!他在你跟前装傻,你还真以为他傻呀?他不舍得打你,你就不挨打了吗?告诉你洪小军,别自以为你了不起,在我眼里,你啥都不是!跟我斗,你还嫩的很!”
田真真左冲右突,想从老左的臂膀下找到空隙。
此刻,她凶相毕露,真恨不得生吃了我。
此时,她的风度,他的素养,都消失殆尽。在我面前的,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悍妇!
我没有动,在老左的身后,我就像一只鸡仔,老左就像一只母鸡。那田真真象一只饿极了的鹰隼!
啪的一声,田真真一个耳光,直直地反打在老左的脸上。
午饭时间,野外没有一个人,在这小河边小树林边,这一个耳光竟然特别清脆。
第九十章★
也许,在最初,田真真没有想着在我面前去煽老左一个耳光。
但是,老左如此地护短,使她忍无可忍。
这一个耳光出手后,看见老左一手捂住脸,她愣了一下。
愣了一下的田真真看见老左放下了挡在我前面的长胳膊,就快速绕过老左,疯了一样向我扑来。
在田真真眼里,的确就像她说的,我什么都不是!
你洪小军是个啥呀?是个变态的男人,是个令人恶心的同性恋!是个出卖青春的,靠脸蛋吃饭的,专门破坏别人家庭的王八蛋!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亏你还读过几年书,你读的书还不如让狗读了,没有良心不识好歹的东西!就你,还跟老娘耍死狗,你就是核桃砸着吃的就是莴笋剥皮吃的!今天不教训教训你,还真当我家老左和我田真真是吃素的呢!
斯斯文文的田真真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河东狮。她没有了修养,面色通红,嘴唇哆嗦,银牙紧咬。
今天,你田真真就是打死我,只要你不在我家里人跟前胡说八道,好男不和女斗,我洪小军是绝对不还手的。
我怎么能还手啊?我只等田真真发泄完所有的怨气,当他明白我是这一场纷争中的受害者后,才能够幡然醒悟,能够拽着她的老左回去,再想办法把老左教育好让他忘掉我这个不记好的王八蛋。也才会不再来骚扰我,让我踏踏实实跟老韩活几天。听任我自生自灭,从此后和他一家互不相见互不想念。
我就直戳戳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闭上眼。
我在等待,等田真真那愤怒的飓风席卷了我,抓破我的脸皮,摧毁我身上所有的器官。你有本事,来,杀了我,省得我自己在老左泛滥的洪流里淹死!
这样一想,心中也就没有了多少胆怕。而委屈,却让泪水充溢了我的眼眶。
就在田真真漂亮的小皮鞋就要踢到我大腿上,我都感觉嗖的一阵冷风贴住我腿面的时候,老左却一把拽住田真真的胳膊,使劲向后抡了一下。
就连我也惊呆了!
这就是老左么?就是那个整天在我面前陪着笑脸,心仔细得跟个老妈子一样的老左么?田真真每一次的出现,我都象老鼠见了猫一样胆战心惊。田真真以前也不是把老左身上抓的体无完肤么?今天,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当着我的面,抡起老婆来?
“你弄啥啊?你今天在路上给我咋说的?咋就跑来打架呢?万一这时候路上过来个人,人家会咋说?”
老左黑红了脸,怒叱田真真。
田真真向后一个趔趄,亏着老左没有撒手,要是撒手了,还不知道要被扔多远呢。
我想,老左的这一拦阻,这一句话,田真真肯定会触底反弹再强势爆发。你老左还没有王法了?我为着你而来,你还帮这个小骚浪蹄子,合着伙来对付我,我不跟你拼了才怪呢!
可是,田真真在这一小会儿,当脸色由红变白,又从白转红后,却安静了下来。
我再也无法揣摩这个女人了!她就像一个川剧的变脸演员,实实在在让我吃惊!静若处子又动如脱兔,贤淑有礼又蛮横霸道,雍容华贵又蛇蝎心肠,怎么就是这么具体地混合在一个人身上啊。
魔鬼啊!
“有话慢慢说啊,还不见得非要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不是?你有脸面,小军也有。他爸不是还病着么?让人看见在这里打架,你以为好啊?都冷静点,兔子急了,都咬人呢!”老左说田真真。
田真真摸摸鬓角,呼哧哧喘着气,咳嗽两声,说:“你说这孩子还识好歹吗?啊?我就问一句你对他怎么样,你听他是咋说的?还给我说话机会吗?啊?他今天欺负你,别人不知道,当我看不出来么?就你那个心性,能把水泼到自己手上?你屁股后面的脚印是怎么来的?我还在这儿呢,他就当我没有长眼睛。我不在的时候,他还不把你欺负成啥呢?”
看来,老左当初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放田真真进城,绝对是有原因的。
两口子合计好了来对付我,没有错的!
看起来,真的麻烦了。
我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要是你田真真敢在我家给我丢人,我也不会再投鼠忌器,我也会破釜沉舟!你要是让我再没有办法做人,那好,我洪小军是个小人物,要啥没有啥。你呢,你不一样啊,你有优越感不是吗?你有社会地位,不是吗?你的脸面比我脸面值钱,不是吗?哼,你要把我逼急了,只要你今天没有打死我,好吧,我也豁出去了,干脆扳倒葫芦撒了油,我也去你单位,去你家,看谁狠!逼死我,对你有啥好处!
我狠狠地瞪了老左一眼,你这个害人精!
老左转过脸来,轻轻地说:“小辉啊,你嫂子也就跟你说说话,你别任性了啊。她也就是这个直脾气,其实心好着呢!”
老左说田真真心好,我不知道当信还是不当信。可是,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田真真到底想玩什么鬼花样,你今天准备怎么收场?在西安都害过我,到我家来,还劣性不改,指望你能对我使出什么好来?哼哼,简直是白日梦!
田真真叹了一口气,就像窝蜷在洞穴里转了一下身换了一个姿势一样。
“小军,嫂子这个人,以前也不是这个样子,不信,你问你左哥吧。动不动现在就来脾气了,可能是更年期来了吧。”她竟然笑了一下。
我现在不可能心如止水,尽管我不想多说什么,但是,对于这两口子,一个是让我胆战心惊,另一个是使我心力交瘁。我只求他们能良心发现,快快饶了我。赶紧回西安去吧。
“嫂子是个直爽人。昨天下午老左没有回家,给我打电话,说是一个战友来西安了,他要去接待一下,可能要晚点回家。到半夜,再给他打电话,他就是不接。我就断定,他是跑去找你了!”
田真真望一眼老左,再看一眼我。眼光来回在我和老左之间逡巡。
“早上,我去玉祥门,你对门的那个张文清说你很久没有回来住过了。”
张文清?张文清见田真真了?两个冤家竟然还心平气和地交流信息?我的天啊,一种不可名状的预感使我头有点发沉。
“从早上开始,不知道我给老左打了多少个电话,可他就是不接,我也只有来华县了。”
老左不耐烦田真真催命鬼一样的电话,肯定是把响铃调拨在震动上了。难怪我打电话他也不接,肯定是以为田真真打来的。
“直到我快到你家门口给他发了信息,他才给我回了个电话,让我返回县城。我就不明白了,男人和男人之间,就能好过夫妻?我更不明白了,老左竟然为你小辉,把我扔到一边。自我感觉我还不是一块豆腐渣啊,哈哈。”
田真真高声笑起来,听不明白是自嘲呢,还是嗤笑同志在她眼里的感情。她这样的笑,好像我们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来着。
老左松懈下来,靠在车上,瞅着河水。
我能说啥呀?我现在不想给你解释那种同志情结,解释了也白搭。
“我有多少火想给他老左发啊,我不说你小军也知道。都是明白人呢。可是,我命苦,就摊上你们这档子事情了。说实话,我不是没有想过要离婚。但是,几十年的夫妻了,多少也有点感情了吧?老左是个好男人,这不是我一个人说的。他心细,勤快,知道心疼人,心地也好。再说孩子也大了,对孩子有啥好处呢?我和老左都是有脸面的人,我实在狠不下这个心。”
这一刻,田真真不用再说啥了。我已经明白过来了。
上次在环城西苑的那个话题要被重提了。
话题没有变,只是场合变了,从西安变成了我家。人变了,多了一个老左在当面。我也才明白过来,何以老左没有阻挡田真真,先主动举起白旗。
可是,我真的不明白,田真真是不是真的疯了。她是为了保护她的脸面和她家庭的完整性,还是只为姑且先招安我和老左?她是为了报复老韩,从老韩那里争口气,还是为了以后再整我?
这个女人的这种做法,真是太独特也太惊世骇俗了吧!
“小军,刚才跟你二嫂念叨了几句,我也真的知道你还不算个坏人。嫂子上次跟你在环城西苑谈过一次,明人不说暗话,当着你左哥的面,我再说一次,就是,希望你不要再和老韩纠缠了,你左哥真的喜欢你,希望你能回头。”
果然这样!
我望望老左,老左正好也偏过头来,眼里一片期待之色。
这两口子简直疯了!上次环城西苑,田真真说了那一番话,我觉得是无稽之谈,现在旧事重提,还征得了老左的同意。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只要你能回头,你想,凭你左哥对你的真心,你爸的事情,你不是就能少操点心么?大不了,直接把老人接到西安去,咱们给雇上一个细心的眼色的保姆给仔细照料上,再尽力地找大夫给诊治。一来,老人晚年也能享点福,二来,对老人的治疗和恢复也大有好处,三来,我也就不用再魂不守舍了。你说呢?”
照这样说,我还得谢谢你田真真啊,你还为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不光安顿我,还安顿我爸?哼!
我的脑子正在飞速地转动,正在考虑如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老左的电话就响了。
他拿起电话,看了看我和田真真说:“可能是叫吃饭呢。”
接听,果然是二嫂打过来的,问手伤怎么样,快回来吃饭。
老左的电话还没有打完,我的电话也响了起来。
看来电显示:老韩!
老韩此刻的来电,就像我在危机当口,忽然从天而降的定海神针,我的心瞬间一热。
“小辉啊,在哪儿呢?大叔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