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请您带释然离开。”释然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伸手抓住苑雪华的衣袖低声哀求。
苑雪华冷笑着把释然甩在地上:“贱人,还想再来骗我?”
释然一口鲜血喷出,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颤声道:“我吞了‘北冥幽莲’的果实,你一定要带我回去。”
“你用雪香的病来威胁我?”
“随你怎么想。”释然气息微弱,无力再与苑雪华辩白,说完这句话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苑雪华虽然心中恼怒怨恨,但为了雪香他还是一把抱起释然飞身迅速离开。沿着河岸奔行一阵,眼前豁然开朗。暗河尽端的出口草木均已烧光,裸露着大片参差的岩石,洞外仍然漆黑,走出去就好像又跳入另一只怪兽口中。
苑雪华向东北行了数里,没有遇到柳家堡的追兵,天光已然大亮,身处莽林之中暂时脱离危险。行至一处浅溪,他把释然狠狠地丢了进去。溪水冰冷刺骨,释然顿时转醒过来。“贱人,快点把你肮脏的身体洗一洗,看着就恶心。”苑雪华喝道。
释然默不作声,眼中笼着浓浓的哀伤,他脱去唯一的一件衣服,努力地撑起身子跪在冰冷的溪水中奋力清洗。“北冥幽莲”的阴寒毒性他无法完全克制,内伤再加上刚才被紫衣人蹂躏留下的伤口痛楚难耐,但他没有停止动作。释然不敢直视苑雪华怨恨的目光,他把头埋进水中,希望冰冷的痛楚能让自己保持清醒,用伤害肉体来麻痹心上的疮疤。
“你想死啊?”苑雪华扯住释然的头发,把他拖上岸来,“等雪香的病好了,我会送你一程的。”
释然轻轻地咳着,开始是刚才呛入的溪水,再后来是大口大口的鲜血。苑雪华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痛楚,却迅速被怒火取代。他粗暴地将释然打晕,拿了那件衣服将那清瘦的身体草草裹起,抱起来继续朝东北方向奔去。
苑雪华后来又碰上了苑家幸存的零散人马,于是汇合在一起,撤回塞北苑家。此役苑家死伤了一些高手,苑致臻失踪,柳家堡禁地起火,毁去大量珍贵药材,柳镜和其父柳承运身受重伤,双方损失都很惨重。
十六
释然是被冻醒过来的。不论是昏迷时还是醒过来以后寒冷和痛楚都没有消失,外伤、内伤,身上的伤和心中的伤让他无处遁形,他现在唯一企盼的就是痛到极致以后的麻痹。
睁开眼睛,释然淡淡的笑了,很熟悉啊,阴冷潮湿黑暗孤寂,空气中四散着腐朽霉烂的气息,是苑家的石牢,曾经光顾过多次的地方。
看着墙上气孔里透出的微光渐渐变暗,最终与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释然想天黑了吧。这时他才有力气从地上慢慢撑起身体,身上只穿着昏倒前随便拾起的那件外衣,破烂肮脏斑斑血迹早已辨不出本色。把唯一的衣服裹紧,却根本无法抵御彻骨的寒冷。“北冥幽莲”的寒毒又开始发作了吧,在这寒冷的冬季,吞噬着早已没有热度的身体。什么时候心也冷了,他就再也不会有感觉了吧。但是他不想没有感觉,没有了痛也就会忘记了快乐,曾经短暂的幸福时光,是他永生也不愿忘记的梦。
释然也曾试图靠到墙角去,那样或许能暖和一些,但是手脚都被铁链铐住,把他的行动范围牢牢地固定在屋子中央,或坐或卧或是站立,前后左右最多跨出两步距离。于是释然又原地躺下,蜷缩起身体,维持仅存的一丝热量。
缚住手脚的铁链很粗,但是释然有把握在内伤痊愈后把它们弄断。弄断了铁链,逃出石牢又能如何?他能离开苑家吗?以前他不能离开苑家,是因为离开就等于应家自动放弃西山决斗。现在他不能离开又多了一个原因,他吃了“北冥幽莲”的果实,他的血就是根治苑雪香痼疾的药。所以苑家的人就算千般不想与应家人再决斗,也要把他留下来,好好地看管,在这相当坚固的石牢里。
思考的时候容易感觉饥饿,相对与寒冷和痛楚,饥饿的感觉早已微弱的可以忽略。释然知道自己不会被饿死的,哪怕每天只是一碗稀粥,苑家的人也会让他活下去。他最多在这里住十五个月吧,苑雪香的病好了,他就再没有活着的意义了。离约定的西山决斗还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比十五个月短三个月,他竟然还能再多活三个月。能在死前知道决斗的结果,能用自己肮脏残破的身体换得苑雪香健康的生活,这样的死也值了。只可惜没有机会完成父亲交待的任务了,反正在父亲眼里,他本来就是无用的废物,一事无成也是理所当然,父亲从没有指望过他,他死了,父亲最多叹口气,应该不会伤心难过的吧。死了就可以和母亲永远在一起了,就像五岁以前那样无忧无虑,或许比那时更幸福吧,因为母亲再也不会弃他而去。
所有的时间,他都可以用来忘记,忘记曾经的痛苦,只保留幸福的点滴。他要把那些快乐的事情都尽量积攒在一起,将来告诉母亲,让母亲知道释然一个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欢声笑语,这样母亲就不会伤心难过了吧。如果这些快乐的事情太少太短,他就凭着想象再编出一些,十五个月的时间不短,他可以慢慢想,而且他最擅长骗人的,不是么?
“母亲,跟您说那天父亲把释然带回家,让释然一个人住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种满奇花异草,有点像以前和您住的那个地方,不,比以前的院子漂亮了不知多少倍。还有好多好多仆人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夏天有加了冰块的酸梅汤解暑,冬天有轻巧的暖炉捧在手里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酸梅汤释然曾经喝过一次,十岁那年江南逢酷暑,光站着什么也不干就能出一身汗,厨房准备了一大锅酸梅汤,应家上上下下不分男女老幼都至少喝到一碗,驱署散热。释然当时因为没完成藏书楼的抄写工作被罚跪在院子里一天一夜,跪完了就只喝到锅底上倒出来的一点儿根,又加了些水冲淡了才将就够一碗。听厨房的师傅说,其他的少爷小姐们喝的都是加了冰块的,释然来得太晚冰块都用完了。想来那加了冰的比不加的要好喝许多吧。释然没有用过暖炉,五岁以前他和母亲住在一起时有一个炭火盆,搬回家之后,到了冬天没有人给他火盆,他也不敢向父亲要。天冷他就穿上所有的衣服蜷缩在棉被里挨着,后来他学了七绝心法,到了冬天晚上冷得睡不着,他就起来盘腿打坐,或是跑到母亲坟边整宿练剑。他记得大姐未出嫁时,总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冬天有阳光的时候也这样,手里偎着一个雕刻着精美图案的暖炉,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就能感觉到那小小暖炉发出的温热气息。那个暖炉是大姐及箅的时候父亲送的礼物,是特意请了为宫里制造器物的有名工匠打造的,价值连城。
“……说起礼物,父亲每年也会送释然礼物的,对,在每年释然生日的那天。送的东西太多了,玩坏了弄丢了,释然也记不得到底有什么了。反正喜欢什么,父亲都会买给释然的。有一次父亲给释然买了一个风车,释然一会儿就玩腻了,弟弟哭着想要,就顺手给了弟弟,那种小孩子的玩意儿也没什么稀罕的。”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释然七岁那年,父亲带着他们兄弟四个去镇上看灯会。释然被小贩卖的风车深深吸引,恋恋不舍地站着看了好半天才离开。当天晚上回到家里,释然还忘不掉那些漂亮的风车。第二天一早三哥安然拿了一个风车来找他,说父亲昨天非要买这个给他,他都十二岁了早不爱玩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干脆送给释然。释然高兴地想要收下,却看见父亲远远地站在一旁向这边观望,面上没有表情眼神冷漠。父亲特意买给安然的风车,就算安然不喜欢,他释然也没有资格要。父亲一定是这个意思,释然想到这里淡淡地道:“谢谢三哥,释然也不是小孩子了,既然是父亲送你的东西,你还是自己收着吧。”安然本来出于好心,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拿着风车恹恹地走开。后来听说安然把那风车还给了父亲,父亲也没有再转送别的小孩子。大概是一生气丢掉了吧,真得很可惜,释然后悔当时没有从三哥手里接过风车,哪怕只是摸一下再还回去。
“母亲您知道释然没办法习练正统内功吧,其实释然根本不喜欢练武的。父亲也不强求,请了先生教释然识字,于是释然就喜欢上看书了。每天早上就去藏书楼,待到深夜才回来,看到好的就抄下来。这么多年释然把藏书楼里的书都看过了,抄过的书也堆了一整间屋子,父亲很高兴,还时常夸释然抄得工整字迹俊秀呢。”
释然说的没错,他抄过的书确实堆了整整一间屋子,很多书他抄过不只一遍。光是苑家祖上传下来的剑谱,他就抄了四遍。第一遍他抄了两天一夜,父亲看都没看当着他的面撕掉,没有解释原因,释然想可能是自己的字迹太潦草。第二遍他静下心来,一笔一划地抄写,插图也认真描绘,花了三天三夜,父亲看了一眼,说他抄得不连贯,插图画得也不如原书传神,让他重新抄。第三遍释然已经把原书背得烂熟,包括插图注解他都了然于胸,根本不用参看原书,铺开纸一气呵成,用了半天的时间就默了一遍,默好后他不放心拿出原书校对,确定没有问题时才拿给父亲。父亲不相信他这么快就能抄完,怀疑有人帮他,释然于是当场演示,在父亲面前把剑谱又默了一遍。父亲看完没有说话,当然也没有再为难释然。之后剑谱拳经之类的东西父亲最多让释然抄两遍就作罢。其实抄一遍释然就能记住,再抄时他甚至就能找出招式之间的破绽,想出应对之法。不知不觉的释然的武学素养早非常人能及。
“母亲,您见过情丝剑吗?那真是一把宝剑啊,紫银色的剑鞘上雕刻着流云飞烟,剑身造型奇巧怪异,锋利无比。父亲与苑家决斗前还拿它给释然看,说要是赢了,情丝剑就送给释然。剑虽好,释然可不想要,那年释然才九岁不懂事。后来父亲输了,也就没再提这件事。若是释然当时说想要这把剑,父亲听了一高兴,或许决斗就能赢呢。”
释然一直很愧疚,九岁那年不该随便跑到祠堂里,想摸供桌上的那把情丝剑。父亲当时一定很生气吧,怕释然带来的晦气。父亲打了他,他应该马上跪下来认错,不应该不管不顾地跑开,或许当时的无礼惹怒了祖先神明,与苑家的决斗父亲才会重伤而归。
“释然是自愿去苑家的,江南待久了实在想去塞北看看。父亲这次就差一点点便能获胜,可惜苑致臻太狡猾,明明他先中了父亲的剑招,父亲仁慈下手较轻,他却情急之下刺伤父亲的手腕,让父亲不能再战。父亲光明磊落坦然认输,于是释然如愿以偿去了塞北。塞北风光果然不同于江南,自有一番豪迈大气。苑家待释然也不错,专人照看,嘘寒问暖,吃穿不愁。还有人陪释然下棋,教释然弹琴,日子过得就像在家里一样悠闲自在。释然过生日的那天他们每个人都送了释然礼物,好高兴。在苑家的时候释然还帮着苑家的大少爷苑雪华破了个奇案,救出了很多小孩子。后来跟着苑雪华游历四方,顺便帮他弟弟,也就是苑雪香寻找根治痼疾的药方。那个苑雪香还真可怜,起风扬尘的时候会咳个不停,动不动就生病,哪里都去不了,他家里人为了治好他的病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这次多亏有释然出手,帮他们苑家把药找了回来……”
石牢的铁门被打开,发出一阵嘈杂的响动,把释然的思想拉回现实。冷风从敞开的大门毫不留情地灌进来,释然蜷缩在地上的身子瑟瑟发抖。他瞥了一眼门外的天空,恰逢满月,银盘乱星璀璨生辉。忽然整个天空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那个人冷冷的笑着,在释然身上泼下一桶冰水。
“醒了就起来,别躺在地上装死。”苑雪华的声音就像刚才的冰水一样没有一丝温度。他又踢了释然两脚,释然吃痛,努力从地上爬了起来。根本没力气站稳,他摇晃着伸手想要扶住什么东西。
苑雪华厌恶地一挥手,又把释然打倒在地上:“真不要脸,还想借机靠近我!”他骂完转身出去找了一根木棒进来,在释然身上一痛乱打,直打到释然口吐鲜血昏死过去才罢手。
苑雪华打他骂他,恨他是应该的,毕竟是他释然对不起苑家。辜负了苑雪华的信任,利用了他们的同情,现在想想他应释然不仅身体肮脏残破,连心灵也丑陋不堪。他真得很不要脸,曾在那些男人身下辗转呻吟时,他不止一次的幻想压在身上的男人是苑雪华,如果真是,他会否在撕裂般的痛苦之后能感觉到一丝幸福呢?释然多么希望能再次感受到苑雪华的体温,他不奢求能像从前那样被他抱在怀里,哪怕只是通过拳打脚踢时的接触也好。而现在苑雪华连碰都不想碰他,冰冷的棍棒就像他冰冷的话语暴雨般击落在他身上心上。真得很痛,很痛。
释然没有力气还手,他也不想还手,有那么一刻他想如果就这样死在苑雪华的手里,苑雪华会否永远记得他呢?哪怕是记恨也好。
“你武功那么高,怎么不还手呢?还想装出一付楚楚可怜柔弱无助的样子骗人同情吗?我才不会上当!”苑雪华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在释然的腿上狠狠划了一道。把血挤到碗里,不够就再划一道,伤痕深浅不一,深的鲜血流淌,浅的要用力挤压才能流出几滴血。苑雪华才不管释然的痛楚,随便划了六七下攒够一碗血,就丢了一块冷烧饼在地上,转身离开。
石牢的铁门再次关闭,里里外外又恢复一片死寂。
墙壁上的小孔亮了又渐渐变暗,释然昏迷了一个白天在晚上醒来。苑雪华用棍棒殴打他的时候,他虽然没有还手,但是运了真气护体,除了身体上大片的淤青,筋骨倒没受多少损伤,而且现在腿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在地上摸索到一块冷硬的烧饼,释然赶紧把它拿到嘴边,一口一口咬碎慢慢咀嚼吞咽,竟是少有的香甜美味。若是再有碗热水就更妙了,释然咽喉有些干痛,可能是发烧缺水。昨天泼在身上的水,如今混了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在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混浊的冰,释然用指甲刮下一点,吞进嘴里,等冰化成水再咽下。暂时缓解了饥渴,身上的寒毒和痛楚就愈发明显起来。释然只能默运内功,希望能抵抗寒毒的侵扰。
石牢的铁门又打开了,这次进来的不是苑雪华而是苑雪香。苍白俊美的容颜,飘逸的黑发神秘的气息就像初见时一般。
“释然,你还好吧?”苑雪香轻轻地道,“哥都跟家里人讲了,说你偷记了我苑家的剑谱,还故意吞了‘北冥幽莲’的果实,以我的病来威胁他留在苑家。但是我想你一定有什么苦衷,你为什么不向别人解释?”
释然心中涌起一股温热,苑雪香一直都挂念着他为他着想,即便他欺骗了他和他的家人。不能再让雪香对他好了,释然想,自己算什么东西,要不了多久就死了的人,已经不配再得到关爱。等他死的时候,雪香最好不要伤心难过,最好觉得是理所当然,然后雪香才能快快乐乐地重新开始健康的生活吧。治好了雪香的身体,不能让他留下遗憾的心,于是释然微微一笑:“我才没有苦衷。我到你苑家为的就是弄到剑谱。你们这群傻子个个被我骗得团团转,只有你哥还聪明一些发现了我的阴谋。逼得我只好出此下策,才不会被赶回应家。”
苑雪香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释然,那样冷漠孤傲的笑容,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忽然他又明白了:“你在说气话吧,你气我大哥如此对你。”
释然诡异地笑着,声音娇媚动听:“你把脸靠过来,靠近一点,我就告诉你。”
释然是躺在地上的,现在慢慢撑起身子,苑雪香弯腰低头把脸靠近,等待他说话。释然却出其不意地吻上苑雪香的唇,把他压倒在地上。
苑雪香奋力地挣脱,惊魂未定却仍站在屋里,不敢大叫出声,只听到他呼吸粗重,心脏异常激烈的跳动,“嘭嘭”做响。
“释然,你想干什么?”过了很久苑雪香才稳定下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