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博竞远走扬州,只留下一句话:十年之后,我们再见。
扬州十年烟花,花香梦里萦绕,却始终未见逝人。
接下来的几天,柳大爷的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倒不是说介意申大人眼中的鄙视和不屑,以柳大爷的脸皮和丰富经验,这种鄙视早就成了家常便饭。真正让柳大爷沮丧的是,没了申颐的顾虑,沈博竞自此无论去到哪里都大摇大摆地拖上柳大爷。
沈博竞去民宅慰问的时候,这个小厮得在外面候着,穿着那极不保暖的粗布麻衣瑟瑟发抖,和老百姓家的大黄狗大眼瞪小眼。
沈博竞去田间视察的时候,这个小厮就得跟在后面走个好几里路,恍惚间都快要把那白花花的冰凌看成银子了。
沈博竞与官员仕人开会的时候,这个小厮还得在旁边候着,该倒水的时候倒水,该加碳的时候加碳,偏巧还得站在这门边,凌烈的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正好打在柳大爷身上,让柳大爷连瞌睡都打不起来。
虽说柳大爷乃京城第一受,万般在床上凌虐皆是闲事,可毕竟不能这样折腾啊。在柳大爷多次苦口婆心劝说沈博竞无效的时候,他把目光投向了申大人。
趁着沈博竞午休的间隙,柳大爷端了杯茶,便自顾自走入申颐的书房。
申颐怕也是累了,半撑着身子坐在榻上,眯着眼,手边还握着一本经书。柳大爷也不客气,缓缓走到塌边坐下,身子却半软地欺了上去,伸着脖子,嘴唇贴着申颐的耳朵,糯声细语,“申大人。”
申颐一惊,身体颤抖了一下,“腾”地坐直。这一动,却刚好把脸凑到了柳大爷的嘴边,博得一个香甜的吻。一霎那,脸上又红又绿,变幻无穷,又是惊讶又是羞愤地。
柳大爷玩味地看着他,以专业的素养忍着笑意,再哄到申颐的身前,道,“申大人,我看你也累了,给你泡了一杯龙井,您赏个脸,喝一口吧。”
“哼。”申颐终于反应过来,换上一脸不屑,马上站起来,走到书桌前。
堂堂万受菊柳大爷怎么会罢休,马上跟上前去,坐到扶手上,身子瘫软在申颐的肩上,“我说申大人,小人叫柳无愁,不叫‘哼’,大人怎么老是记不清呢?”
申颐这下干脆连一声“哼”都不发出来了。
“喔,我知道了,申大人是生气了!”柳大爷微微提着嗓子,继续发挥自己厚脸皮的特长,“大人是恼无愁这几天都没有来找过大人吗?无愁也没有办法啊,无愁这个月是沈将军的人了嘛,等到了下个月恢复了自由身,大人一定要来光顾无愁喔!”
“够了!“申颐终于忍不住了,整个身子弹起来,跳开好几步,“本官告诉你,本官是读过圣贤书、学过伦理道德之人,本官最厌恶的就是你这种人!”用力地拂了衣袖,又道:“堂堂男子汉可为了钱竟可委身与他人身下婉转承欢?本官连看到你都觉得羞耻!”
这样的戏码我们柳大爷可是见得多了,万般锤炼之下当然早有后路。眼角马上噙着泪,轻声道:“大人说得对,您是读过圣贤书之人,可是无愁家中连饭都吃不饱,又拿什么去读书呢?”全然没了刚刚的妩媚,一副悲戚的神情。
申颐那死脑筋却不上当,“贫贱不能移!大丈夫宁可饿死亦不可失节!”
“我说柳老板,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惨啊?”突然一人站在门口,长身玉立,却背着屋外的雪光,看不清脸。可柳大爷用脚趾头都想得到是谁了。
沈博竞二话不说便把柳大爷提了回房,却是微笑地看着他,“你以为你逼到申颐受不了你,我就不会把你带在身边?万受菊老板,你确实是低估我了。”
一计不成,柳大爷觉得再生一计。是夜,柳大爷躺着那硬邦邦的床上辗转反侧(作为小厮柳大爷当然是谁在下人的房里)继续琢磨脱身的方法。却见窗纸上有几个黑影在晃动,静心听了听,却连脚步声都听不到,极其恐怖。做了太多亏心事的柳大爷当然是害怕鬼敲门的,便马上闭上眼,发着抖,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起来,却觉整个封府被一种奇异的气氛笼罩,下人们或是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或是匆匆走过,甚至有捡起包袱走人的。柳大爷心生疑惑,便随手抓了个人,那人却低着头,脸色很难看地道,
“今晨沈将军在申大人的屋子旁发现了一堵金墙,上面的金子至少有好几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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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柳大爷赶到衙门的时候,沈博竞正要走上正座——他是钦差大人,总揽赈灾之事,当然得亲自审理。
柳大爷气喘吁吁地跑上去,抓住沈博竞的衣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沈将军,申大人他……可能是被……冤枉的。我昨夜看到有人在后院,说不定……说不定是他们做的。”
沈博竞却是一脸平静,拍了拍柳大爷的手背,冷冷道:“待会,你莫要出声。”说罢,便拂去柳大爷的手,快步上座。
柳大爷就这么在一侧看着这次审批,身体却不断在发抖。
虽说是大冷的天,府衙内外却围了很多百姓,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激动,站在前面地甚至大力推着栏杆,几个衙差只能死死地守在门口。他们都呼喊着:“申大人是被冤枉的!”“申大人是被冤枉的!”
一个老汉甚至站在栏杆上,竭尽全身力气大吼:“没有申大人我们根本过不了这雪灾,!我这幅老骨头早就病死了,申大人绝对不会这么做!”
门外的人声鼎沸映衬着堂中跪着的人,竟显得如此的不真实。申颐就这么静静跪在那里,低着头。身上官服未解,连头发也是一丝不乱。头上的乌纱,却是摘了下来。
接下来的审判,柳大爷的手脚一直是冰凉的,仿佛什么进入了他的体内,一股冰冷,从脚底一直往上蔓延。
柳大爷站在沈博竞背后的阴暗处,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看到他的侧面,却是一直平静如水。
案子审得很快,经核实,后院那堵墙,一共藏着黄金一千两白银一万三千两,全部都整齐地堆砌起来,外面用水泥封着,所以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人发现。
不知应说是凑巧还是讽刺,就是这个时候,申颐的师爷跳了出来,招供说这些银子,是夏天洪灾的时候,朝廷拨下的赈灾款项,赈灾用了五分之四,申颐自己藏了五分之一。
府衙外的老百姓当然是不相信,他们振臂高喊道:“申大人绝对不会这么做!”“我们绝对不会相信!”“沈将军定要还申大人一个公道!”门口的几个衙差已经快要守不住,这栏杆已是摇摇晃晃。
沈博竞的脸上却依旧是风平浪静,也没有想其他大官那样拍惊堂木以镇住场面,他只是看着申颐,轻声问道:“申大人,师爷说的可是真的?”
申颐却一直没有出声,依旧低着头,等到沈博竞再重复一遍的时候,方才微微抬起了头,看了一眼沈博竞,便又低下头去。刹那间,整个衙门都安静了下来,没有人。门外的民众也不出声了,高举的手臂渐渐无力的垂下,站在栏杆上的老汉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堂中之人。
只有柳大爷清清楚楚地看到,刚刚抬起头的瞬间,申颐死死地盯着沈博竞,脸色无比地苍白。而柳大爷这会看清楚了,沈博竞的唇边,微微地上扬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这样一来,便无须再审,申颐贪赃枉法,私吞赈灾款项,明日正午斩首,赃物收回国库。
沈博竞走下来的时候,想揽着柳大爷一同入内,柳大爷却侧身躲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沈将军,申大人是个好官。”
“沈将军,我不懂。”
申颐斩首那日正午,柳大爷去了,但没有下马车,就坐在车上,掀着帘子往外看。沈博竞却没有监斩,跟他一起坐在车里。
自申颐就任以来,大力整治治安,姑苏城安稳繁荣,刑场丢空三年,今日却为申颐所开。
讽刺至此。
刑场外围了很多百姓,却没了当日的冲动,所有人都静静地站着,直勾勾地盯着正中央。直到那抹血红染遍了天空,才一阵惊呼,便作禽鸟散。
晃动的人影遮住了刑场,柳大爷在马车里远远地望着,也只看得溅起的一片鲜血,只能在心中默念。
申颐,你是一个好官,来世定有好报。
封逸朗,你连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都不敢,你不是人。
“看够了吗?看够了便离开吧。还得连夜赶去别的城镇。”沈博竞放下帘子,躺下来闭眼假寐。
“沈将军,我们夺位而已,为何要这样?”柳大爷依然盯着那块帘子。
沈博竞没有作声。
“沈将军,你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柳无愁,你也是在大户人家长大的,没有人告诉过你,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吗?”
之后的几天,柳大爷跟着沈博竞辗转走过了五六座城,去哪里都不闹了,再冷也乖乖地跟着,几天没有吭一声,吃饭乖乖地和下人们一起,睡觉也乖乖呆在下人的房间里,就差在额头刻上“生人勿近”几个大字了。
沈博竞倒也乐得清静,几天下来也没有觉着不自在。反倒是日夜奔波,日渐疲劳,看了许多农田,发了许多粮食衣物,又杀了很多贪官。
最后来到杭州。
“你真的不要去看看你娘?”沈博竞终于出声。
柳大爷这座冰山却岿然不动。
沈博竞倒是难得地叹了口气,“罢了,不去便不去罢。我们去西湖吃茶吧。”
都说西湖胜西子,此刻坐在湖边,西子白衣,却未觉有何特别。
柳大爷愤懑未平,自然不会点菜。
沈博竞却不知为何,只点了一份炖蛋。
嫩黄的蛋花,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蛋膜,轻轻一摇,整个碟子便颤动起来,却因为被包得严实,洒不出来,圆滚滚的,煞是有趣。
“柳老板要不要尝一尝?”
柳大爷只瞄了一眼,便拧过头去,欣赏窗外之景。
沈博竞也不恼,只叫店小二拿来一只竹签,专心地看着碟子,道:“这表面一层蛋膜,是炖的时候自然结成的,把蛋包得严严实实的。人说这炖蛋,最好吃是这蛋膜,最好玩亦是这蛋膜,就这么一层盖在上面,你无论如何晃动,这蛋就是不出来。”
总算是拉来柳大爷一点兴趣,头稍稍拧过来一点。
“都道是天衣无缝,牢不可破,可是……”
沈博竞拿起竹签在上面轻轻点了一点,整张蛋膜便哗啦一下,随着那点缺口一点一点散开,蔓延开来。露出里面细腻的滑蛋,也沁出了多少金黄的蛋汁,“只要往上面戳一个小洞,再无缺的大网,也会消失殆尽。”
说罢,再晃一下,整碟蛋花便散了。
柳大爷算是明白了,白了沈博竞一眼,缓缓道,“沈将军说的是炖蛋还是陆国?”
“陆国也不过如此,表面看是盛世太平,可是人们却忘了,盛世里终究还是有些阴暗的角落,后来抓的几个也却是贪官。就好像今日这陈大人,亦贪下不少银子。我做的,不过是划开这个口子而已。”沈博竞一脸满意的笑。
柳大爷却不买账,“这蛋晃得烂,只是因为它里面本来就松散而已。可这陆国里面包的是宝玉,沈将军真的认为这几个贪官就能毁了一个王朝吗?”他的潜台词是:您老人家也太天真了吧。
沈博竞刚想回话,店内却是一阵吵闹,进来了一个半百的官人,摇着扇子,看上去倒是满腹经论,店里的其他人迅速涌了上去,叽叽喳喳个不停。
“陈先生,您给我们讲讲那刘大人是什么回事吧?”
那位陈先生摇摇扇子,得意地说:“听说是这几年贪了太多财,这次被钦差大人沈将军给抓了,明日斩首!”
在场的人一阵惊叹,唏嘘不已。
沈博竞也就停了下来,静心听着。
那陈先生也继续道:“据说这沈将军这次本是赈灾,当中却发现江南一代贪官无数,看不过眼,便一并给审了!”
“怎么会呢?不是都说我陆国国富民强,大臣均勤政廉洁,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多的贪官?”
“你这话到说得不对了,国富民强便没有贪官了吗?”陈先生一拍扇子,“说不定没了这些贪官,你现在都不用住着大屋,餐餐大鱼大肉了!你是没见过真正的富人罢了!”
店里当即静了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微微起着变化,过了好久,放有人说:“陈先生的意思是这些不过是那些个大臣在粉饰太平?”
“哎,我可没说过啊!”陈先生自知失礼,连忙转了话题,“要说我们可真要感谢这沈将军啊,若不是他,我们怕还要受这些贪官的气受好几十年呢!”
“对啊,这沈将军真是难得啊!”
“可是听说这皇上可是龙颜大怒了,说是沈将军私自越权了!”
“怎么会这样呢?沈将军做的可是好事啊!”
“看到了吧?”沈博竞挑挑眉,看着柳无愁,“这百姓的日子本来过得平平淡淡,温饱不愁。日子长了,知足了,便真当这陆国是完美的,这皇帝是至好的。可是人心啊,最里面的还是一个贪字,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棉被本来就够暖了,可只要有人稍微提醒一下,便想把这棉被变成狐裘。”端起茶,呷了一口,这碧螺春倒是不错,“于是这盛世太平,变成了粉饰太平。两字之差,民心却尽在其中。”
“而大人您更是树立这英名神武之威名,陷皇上之不义。”柳大爷拱了拱手,看着沈博竞,“沈将军,无愁真的是低估你了。”
谁说沈博竞是一介武夫?多年前的教训,他早就领教过,今日当然不会再犯。
“若是皇上回去真是怪罪,将军怎么办呢?”
“柳老板,您那位好皇上毕竟是我教出来的,还未愚蠢至此。”
说罢,便叫小儿来点了一桌的菜。柳大爷确实是饿了,端着那碟龙井虾仁就往嘴里送。可过了一阵,又停了下来。
“可是沈将军,申大人是个好官。”柳大爷依旧是放不下。
“既然他是个好官,你又为何不肯为他说一句话?”
“将军叫我不要出声,我便相信将军。”
沈博竞一怔,看着柳大爷,嘴唇也微微颤抖。
“沈将军,申大人真的是个好官。就是杀,也不该杀他。”
“我知道。”
“他是我的人,我当然不会让他死。”
文帝只知沈博竞养着八十黑蛟,却不知还有这八十白蛟,散布于朝廷,遍及天下。申颐在此位已坐了三年,之前仕途亦是不短,这八十白蛟究竟潜伏了多久?念及此,柳大爷心头一片冰冷。
居心叵测如此,文帝还是他的对手么?
“沈将军,无愁的确是低估你了。”
任务完成,百姓生活有了着落,来年的耕种亦做好了准备,便要打道回府。
回去的时候,柳大爷终于换下了那身粗布衣衫,脱下的瞬间,忍不住舒服地长叹一声。准备坐上马车之际,却发现骑马的队伍中间多了一个人,穿着暗蓝色的长衫,二十来岁的样子,肌肤有着南方人特有的白皙。安静地在马队中间候着,却还是散发着浓郁的儒雅之气,柳大爷一眼便看到他。
走过去,柳大爷也不吭声,在他的脸上左瞧瞧右瞧瞧,这一双鹰目确实是没变,可这皮肤怎会如此光滑细致了?
还是沈博竞过来一把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走,小声地说:“不用看了,原来才是易容,现在这张脸才是真的。”
柳大爷叉着腰,却因为被提了起来,气势马上下来了,还是晃了晃腿,挣扎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