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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死了,柳大爷连着几天都寝食不安,这万菊园的生意虽然不会说没了丞相就等着倒闭了,可终究是少了一个大客人啊,想这丞相这几年为柳大爷贡献了多少纸镇啊!非常时期,当然不能坐等新客人到,柳大爷决定给万菊园来一番大装修,以新面目吸引更多顾客。这事关乎万菊园的前途命运,柳大爷当然得亲历亲为了,从帷帐到桌椅都得亲自选购,毕竟只有他最懂恩客们的心意啊。
所以丞相行刑的那天,柳大爷本来想说这一场主顾多年,无论如何也得去送一下吧,可准备出门小倌又在嚷嚷新送来的桌椅怕是被调包了,柳大爷无奈之下只得亲自出门去找老板解决。
本来走得好好的,柳大爷却突然被拉拉进一个小巷子里。
被来人的手臂禁锢着,看到那人的手还圈着自己纤细的腰身,柳大爷愤怒了,“谁?想不付钱占我柳无愁的便宜?我告诉你,没门!”
“逸朗,是我。”熟悉的声音响起,柳大爷转头一看,是崇善。
“哥哥,怎么是你?”柳大爷上次见到崇善,已经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思念至极是当然的,但亦是不得已,现在崇善突然出现,自然是又惊又喜。
“现在太危险,我来看看你。”崇善知道自己越了礼,便马上松开了手,为柳大爷理了理衣衫。
“哥哥是说丞相之事?”
崇善依然是那般儒雅,笑着看柳大爷,“我说的是皇上。”
“哥哥的意思是?”柳大爷似乎是知道崇善想说的是什么,却又摸不准。
“看了皇上不是沈博竞当初想的那么简单,这次他的所为,每一步都让人摸不透,却每一步都让人惊心,说实话,连我都觉着陌生。”崇善的眉也皱了起来,他和文帝从小一起长大,他不是不了解文帝的才智,只是这次这一着,他也没有想到,“他越来越可怕了,我担心终有一天,他会伤到你。”
柳大爷脸上是无奈的笑容,“哥哥放心,他舍不得我死。”
崇善却是一阵心酸,“哥哥知道,他依然是爱你,可我也知道他依旧是想不通。我始终是怕,怕他那人失了理智。”
“哥哥放心,即使他不爱我了,也舍不得我死,毕竟我对于他,还是有利用价值的。”
柳大爷想了一下,把手伸入怀中,掏出一个蓝色的小瓶……“哥哥,这个就是他给我的,这就是烟花。”把瓶子递到崇善面前,柳大爷继续说,“他说只要我拿这烟花毒死了沈博竞,便拿着空瓶子去装幻蝶的解药。现在只有我可以下这毒了,他不会自毁我这一只棋子的。”
崇善一镇,拿过瓶子,轻抚着。瓶身不大,也没有多少装饰的花纹,却透着光,精致而美丽。
“逸朗,这毒,你打算下还是不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这两个人,谁赢了,谁就有解药。”柳大爷摇了摇头,便死死地抱着崇善,“哥哥,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这解药我是一定会拿到的。你放心吧。”
崇善觉着一阵酸涩涌上眼眶,双手用力抱着柳大爷,抓着小瓶的手也渐渐发白,“逸朗,哥哥只有你平安。”
柳大爷实在受不了这般悲切的氛围,松了手,笑着看崇善,“放心,他沈博竞尚未心动,就是要下,也得等些时日,就让他们去斗,我们俩就静静等着,等我们的机会。”
崇善也挤出一个笑容,看着柳大爷。
柳大爷没有说出口的是,哥哥,在这般云诡波谲之下,我只求你的平安。而我自己,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这是一桩案件的终结,却是另一段纷杂的开始。
丞相处死的第二天,却是恰逢春猎的日子。
几千年的习俗,每年的一月下旬,只要是较富裕的人家,若是家里有男儿刚到了弱冠,父亲都会在这时带他去狩猎,预示着男子真正学会了厮杀,真正长大了。这本是一寻常的习俗,到了现在,百姓早脱离了茹毛饮血的日子,这一狩猎也只是意思意思,加上这大冷的天,较多的人家,只是让男子打上一两只禽鸟便草草结束。可到了文帝这一代,却忽然重视起来,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文帝都会带着百官前往山林狩猎,意思是告诫百官这陆国的天下是打回来的,不可因为现在的高床暖寝便忘了一身厮杀的本领。
所以即使今年朝中风云剧变,文帝仍没有取消这次狩猎的打算。这一天,百官早早就命人备好马,一切准备妥当便到了皇宫背面的北山。
此时文帝未到,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有,互相吹捧的也有。直到沈博竞骑着一匹骏马出现的时候,马上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倒不是说沈博竞特别英俊逼人,奇怪的是他身后跟着的那小厮。
按说这富贵人家狩猎当然不可能是一个人的,至少身后得跟着一个干粗活的——背箭筒、拿弓箭、还得适时献上茶水。通常这个时候文官身后跟的是杂役,武官身后跟的是自己的副将。只是今日是皇上带着狩猎,各人也不敢张扬,身后跟的一律是小厮。
只是今日谁都看到沈将军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厮跟别的大官的不同,咋一看就看出些不一样,可又说不出到底有何不一样。其实不过是白了些,皮肤嫩了些,看上去柔弱娇媚了些,无论如何也不像杂役罢了。几个六七品的小官在旁议论一番才终于发现个中原因——那不是万菊园的柳老板吗?
而此时柳大爷却是一张苦瓜脸看着沈博竞,“沈将军,您就是真离不开我也不用狩猎也把我拉来吧,我还要忙活着给万菊园装修呢。您要是真的想我,我去摘朵菊花让您揣在怀里,您见花如见人可好?”
沈博竞回头看看他,也习惯了他这幅模样,也不大介怀,倒是起了兴致,挑一挑眉,道,“你不是老抱怨生意差了吗?你看这里这么多有钱的大官,你不想趁机多发展几个恩客?”
柳大爷本来是撇着嘴,懒洋洋地倚在马背上的,此时却突然“腾”地坐起来,“沈将军,无愁怎么今日看您特别英俊潇洒,高大威猛呢!”
说罢,柳大爷马上理了理身上的衣装,夹了夹马背,准备向其中一群官员走去,却突然被沈博竞提了回来,“你看你什么出息,挑客人还只会挑些四五品的。”
柳大爷不屑地瞄了沈博竞一眼,却因为自己的马明显不够沈博竞的高大,人坐上去矮了一截,气势也就下去了,“沈将军,您就不懂了,这四五品的官员出手才是最阔绰的啊。你看那一堆,他们都是隔壁街怡红院的常客,我要是能够劝服他们来我们万菊园玩一趟,我保证他们拜倒在我柳大爷的狐裘下!何况,那些一二品官员已大多是我们万菊园的忠实顾客了,不用招呼啦!”说罢,挣脱了沈博竞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沈博竞还是把他给提了回来,这下连话也不说了,直接提着他往最远的一群官员走去。那群官员四五个人,一看官服便知,都是二品大官,现在朝中没了何颖和丞相,这群人也怕就是最风云的人物了。
“你看那五个人,你认识吗?”沈博竞紧绷的脸上总算是动了动。
柳大爷继续不屑地撇撇嘴,“兵部尚书比大人,礼部尚书严大人,吏部尚书曾大人,户部尚书陈大人,还有刑部尚书姜大人。”
“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柳大爷大手一挥,“沈将军,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那五个人要么是我的常客,要么是我搞了几年都攻陷不下的客人,时间紧迫,实在没有必要过去。”
沈博竞却放慢了脚步,“我问你,你是要命呢?还是要你的万菊园?”谁知道柳大爷拍了拍胸口,“园在人在,园亡人亡!”
沈博竞很用力地翻了个白眼,“这五个人,原来分属两个势力集团,现在何颖和丞相都死了,这五个人手握大权却无着落,所以说得中五个人者得天下。你再说说,你要命还是要万菊园?”
柳大爷谄媚地笑笑,“其实嘛,联络联络老客人对维持生意也是必要的。”在沈博竞准备翻第二个白眼之前,柳大爷继续道,“沈将军是不是应该先了解他们的情况?”
“恩。”
“我跟你说吧,这陈大人一听这姓就知道了吧,他是丞相的弟弟,可这次皇上彻查丞相的党羽竟然没有查到他,确实是厉害。还有曾大人,他原来只是丞相的一个学生,是丞相一直提拔上来的,对丞相死忠。”
“继续说。”
“另外的姜大人和严大人原来都是何颖的人,不过他们当中的关系似乎是以利益制衡为主。这也是为什么何大人多年来一直处于下风的原因,丞相拥有的是死忠,而何大人每次达到目的总得先付出些成本。”
“你倒是知得清楚。”
柳大爷讪讪笑道,“不过是他们经常结伴来光顾我,我便推测个一二罢了。只是这兵部尚书比大人就不同了,他就是我们纠缠了多年也一直没有着落的那个死顽固的客人。说是什么君子正派,两袖清风,多年来一直没有参与到两党之中,独行于官场。哼,我已经放弃他这个客人了,反正他也不见得有多少钱来着。”
“恩。”沈博竞没有说话,抿着嘴似在思考,可正在柳大爷想拉着沈博竞向那群人走去的时候,听得一声报喊,文帝来了。
文帝今日依然是着了的是明黄,却是狩猎之衣,并平时穿的龙袍贴身了不少,大冷的天也没有穿狐裘,显露出宽阔厚实的臂膀。文帝身后跟着的是崇善和尔安,二人脸上未见任何表情。
行过了礼,文帝也无多废话,狩猎开始。
除了随行的侍卫之外,狩猎时的队伍也是严格按照官阶的,现在原来朝中的两位一品文官的不在了,沈博竞这个一品定安将军,便也就紧跟在文帝身后,当然,后面还跟着个白净的小厮。
文帝见着柳大爷的时候,也没说什么,不过是瞄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这样的狩猎,本来不过是个仪式,狩猎之前就有人在林中放了些猎物,而来到这里的官员,也不过是跟在文帝背后做做样子罢了。
可今日文帝却来了兴致,在象征性地射下第一只鹿后,便转身道,“这么多的人跟着,这猎物都跑光了,众卿家也不能尽兴,不如大家分开,各自狩猎,两个时辰之后再回来此处罢了,朕就定安将军和尔安跟着吧。“
百官听了,也只文帝心意如此,一向无法改变,便也索性听命,各种散开,而崇善借身体不适,离开了。
现在就剩下文帝、沈博竞和尔安了,当然,后面依然乖乖地跟着那个水嫩的小厮。
一行人走了很远,却也未见着猎物,这林中动物倒是有的,可文帝和沈博竞都是心高气傲之人,对于那些明显是被先弄残的猎物自然是不放在眼里。一路无话,四个人也就这么一直走着。
忽然,林中闪过一个白影,“那是什么?”文帝警觉道。
“皇上,那怕是一只白狐。”沈博竞多年征战在外,自然是见过,“只是这狐生在寒处,不应该出现在京城,怕是有人特地放进来的吧。”
“可朕看,这狐不像是受伤了,怕是这白狐一向狡猾,偷跑出来的吧。”文帝兴致起了,“我们就猎它吧。”
“且慢。”沈博竞却叫住了文帝,“皇上,可记得当年博竞带你去猎过一回?你说这狩猎,最有意思的不是逮着猎物,而是赢你的对手。皇上,我们今日也来比一比如何?”
文帝虽然起了兴致,可终究不蠢,不会看着有圈套都往里跳,“你倒先说说赌注是什么?”
沈博竞笑笑,“博竞回京述职也有了些时日,再不走,只怕会招人话柄。偏巧很快就是那日的忌日,我想留到那日。我在想,不如这样,若我赢了,皇帝便在把我暂调职回京中,等到那日再把我调回去,可好?”
文帝忍不住笑,“沈将军这赌注倒是特别。居心如此明显,就不怕朕拒绝?”说话间心中却是千回百转,沉吟片刻,却道,“若朕赢了,沈将军便马上回扬州,此生再不回京城如何?
“好。”沈博竞依然是笑,“皇上别忘了,当年皇上可是输我很多。”
“沈将军,十年过去了,今日谁胜谁负,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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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的人,一向最爱的就是猎狐,狐狡自是不假,而且速度还快,混在雪地中,白花花的一片,很难将其从中分辨得出来。稍稍看到有个白影在晃动,便应马上尾随,方有机会逮得住他。
所以四人一直尾随着白狐的踪迹,也不敢放开奔跑,怕会惊动了它,却一直未寻见狐身。
柳大爷就这么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不是说我们柳大爷骑术不好,我们柳大爷多年职业训练,自是百般武艺皆俱。只是这小厮骑的马和皇帝将军骑的,就差太远了,别人是红鬃烈马,可我们柳大爷却骑着一头慢悠悠的老马,所以柳大爷在拼命夹了几次马肚那马依然是晃悠悠地前行的时候,柳大爷就怒了,一鞭子抽过去,那马走得更慢了。
就在柳大爷气结之际,眼前又闪过一个白影。
“驾!”文帝和沈博竞皆是两眼闪了一下光芒,同时挥鞭,向前疾驰,过了一会儿,走在前面的却是文帝。
沈博竞多年戎马,骑术自是极佳,而且这文帝的骑术还是自己教的,师父总不可能如此不如徒地不是?可问题是我们沈将军还跟着一个“拖油瓶”啊。沈博竞看着柳大爷苦苦地夹着马背的模样,竟也不觉得心疼,反而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放大到自己的马背上,双手圈着他,又挥了挥马鞭。
柳大爷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自己也不是没有猎过狐,可真没见过这般猎的。两人死命地抓着挥着马鞭向前冲。呼呼的冷风在自己水嫩的脸上刮过,还真的像刀割一般,眼前的事物仿佛不存在一般,哗啦啦地滑过,就不就见了踪迹。柳大爷忽然觉着刚刚自己坐在那老马身上是多么的幸福啊!回望身后的那人,想要抱怨一下,却见沈博竞紧绷着一张脸,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仿佛那眼神就是一把剑,恨不得直接插入文帝的背部。看到这幅表情,柳大爷就不敢说什么了,老老实实地坐着,虽然颠簸得厉害,也不敢出声。
眼看离文帝的距离越近,却见文帝忽然停了下来,直叹气。
沈博竞走近,也喘了喘气,“怎么了?”
文帝皱着眉,往前指了指,“那狐,跑到那边山崖上去了。”
沈博竞喘过气来,也不管柳大爷那张纸一般发白的脸,看着文帝,“那又如何。”
“那边山崖地势奇异,危险之至,不可轻举妄动。”
沈博竞却是轻蔑地一笑,“怎么?怕死了?怕死就不怕丢了自己的江山了?”说罢,策马继续向前。
文帝听他这么一说,实在是窘迫,也跟着上前。
走了片刻,柳大爷终于知道文帝说的危险是什么了。
这树林实在是奇异,连绵的树一直长到了悬崖边上,只留出了极其狭窄的一条小道,刚够一匹马站着。右手边是参天大树,左手却是万丈深渊——当然,那是柳大爷想象的,他根本连往左边瞄一眼都不敢。
“那个……沈将军,我们不如回去吧。大不了您要觉得现在回去那剩下十天的银子亏了,我跟你去扬州罢了。”
沈博竞却没怎么认真听他的话,四处张望着,搜寻着白狐的身影,“你要考虑清楚,要跟我回扬州,这万松园就马上可以开张了。”
区区一个万松园又怎抵得上一条命,柳大爷十分坚决地回答,“开就开,大不了我跟着改名叫万松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