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牵——伽蓝雨

作者:伽蓝雨  录入:02-20

一线牵 38

又问了脉,“果然如此,你必有大悲恸郁结於心,由来已久,五内俱损,竟至一股阴湿病气缠绵,此心结缠绵不去,必交感与外,如今看来,药虽不可擅停,但亦无大用。小兄弟,我观你年纪甚轻,怎会有这样重的心事?凡事看开些才好啊……”

陈如旃微笑道:“老先生说得甚是,学生记下了。”

那郎中见他敷衍,也不再多说什麽,重又斟酌个方子,便匆匆的去了。

这头陈如旃又拿起了毛笔,在那一幅百蝶穿花图上落了句诗,道是:“春到临春花正妩,迟日阑干,蜂蝶飞无数。谁遣一春抛却去,马蹄日日章台路。”(这句是王国维写的,借用一下……)

子安见他面不改色,自也不好再多劝什麽,只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去抓药。”

陈如旃扶着炕沿站了起来,道:“子安兄,方才大夫说也了,药石之类,也无甚用处,你本就不宽裕,收留了我多日,如今定是更加拮据,何苦又在这上头花冤枉钱呢?”

子安看着他皱皱眉头,沈默片刻,摇着头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去了。

***

转眼倏忽数月过去,陈如旃这病是好了,日常起坐,均无大碍,偏偏是那一身鞭伤,竟似不治,药石无医,日日溃烂下去。肉色焦枯,皮毛皴裂。其状可怖如恶鬼一般,哪里还有往日的半分神采?简直是:

粉孩儿变作了蛤蟆相,少年郎直似个夜叉鬼。

陈如旃自家倒不觉什麽,只是恐怕日夜与子安共居一室,过了病气给他,屡次想要离开,都被子安拦住,说来也怪,他病得这样,子安又对他多加照料,几乎是同起同卧,却毫无微恙,陈如旃见这样,便也不再将那离开的话头提起。

好在他小时虽不曾用功念书,却因天分高明,倒也着实学了一肚子的杂学,琴棋书画、占卜术数,样样会得几分,他因形貌可怖,便终日足不出户,闲时在家中花上几幅写意、工笔之类,再题上几句新鲜雅致,古雅又不落俗套的吉利话,委实花团锦簇,比之子安那笔烂画,不知要高明多少,拿到集市上去卖,渐渐的竟也小有名气起来。

两人进项宽裕不少,子安更是日日奔波着为他寻医问药,陈如旃见拦他不住,索性也就由他去了。只可惜那些汤药喝将下去,就如滚水泼在烫石头上,毫无收效。

这一日,子安早早的就收了书笔摊子,面上带着些郁卒忿忿之色,回到家中。

陈如旃见他如此,便搁下画笔,问道:“子安兄,今日可是有什麽事?”

子安默默的靠坐在床沿,垂首不语。

陈如旃见他不愿说,便也不催问不休,於是也不言语,自在一旁描画。

半晌,子安长叹一声,说了句:“可惜,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你身子尚未痊愈,不宜饮酒,不能陪我共谋一醉呀!”

陈如旃掷下画笔,笑道:“子安兄这却说错了,我这副身子,饮不饮酒,又有何干系呢?今日索性舍命陪君子,呼卢浮白,大醉一场又如何?”

子安见他如此说,踌躇片刻,问道:“可是当真无碍?”

陈如旃点头道:“当真无碍。”

“好,我打酒去。”子安掀了帘子出去,不多时就抱了一坛烈酒回来。

二人就拿粗瓷碗筛酒,也无有下酒肴馔,碰碰碗沿,都是一口喝干。

子安似是酒量稍浅,一大碗烈酒下肚,脸上便浮出了红晕,也不再沈默不语,击节叹道:“当今这朝廷,不过是亲小人,远君子,腐朽不堪罢了!”

一线牵 39

子安似是酒量稍浅,一大碗烈酒下肚,脸上便浮出些红晕,也不再沈默不语,击节叹道:“当今这朝廷,不过是亲小人,远君子,腐朽不堪罢了!”

陈如旃见他这话好没来由,只当他量浅,说的醉话。只因彼时天下言路畅通,文人骚客们大多聚众议论朝政,大发牢骚者更是比比皆是,因此也不放在心上,更不必教他噤声,只劝慰道:“子安兄,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凡事看开些罢。”

子安端着酒杯,大摇其头:“罢罢罢,我只当你是个明白的,怎的竟也拿这虚话来诳我?”

陈如旃看出他是似醉非醉,但心里还是明白的,於是也不再拿那虚应的话来应付,整肃面色,问道:“我整日足不出户,两耳不闻窗外事,倒是不晓得,朝廷上可是出了什麽大事?”

子安便掷下酒杯,并不答话,却先问道:“你可知道汇清那个有名的才子,状元公娄凤举?”

陈如旃木了脸,心却忽的猛跳一下,顿时胸口钝痛起来,他抬手按住胸口,似要阻住那不可遏止的,汹涌而来的痛楚,连呼吸都滞涩起来。过了良久,那痛意才渐渐的退了。

子安以为他亦是不胜酒力,见他脸色惨白,便劝道:“你身子还尚未痊愈,这酒粗劣,还是少喝些为好。”

陈如旃一手握着胸口,问道:“娄凤举,他怎麽了?”

子安便道:“还能怎的?不就是朝中朋党之争,他得罪了不知哪位权贵,竟被拿个小错,罢官贬为庶民了!”

陈如旃一颗心本就揪得老高,听了这话,反而松一口气,好在是性命无碍,又不放心的问道:“这消息可准?只是罢官麽?”

子安道:“可不是,就只是罢官,可他不过才犯了个芥子一般的小错,若是旁人,不过是罚俸降级,怎可以这般一抹到底,连功名都一并撤了?”

陈如旃叹道:“他娶得是右相家的孙小姐,想必是那位左相尹朝恩尹大人如今得了势,必容不下他。”心中虽替凤举惋惜,但如今朝中乌烟瘴气,朋党之间争斗不休,并不是一展抱负才气的地方,况且斗到最後,难免不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如今凤举虽说被贬官,也算是全身而退,倒未尝不是件好事。

子安拍手道:“我尝闻娄凤举的文名,他做的文章诗词,也曾一一拜读,字里行间,於此人品性操守,可略见一二,为人是极清高耿直的,绝不会做出攀附右相这等趋炎附势之事。可是奇就奇在这里,若说娄凤举依附的是右相胡璇,可这回罢官,却是右相亲自上的折子,狠狠参了自家这个孙女婿一本,皇上这才下了旨意,罢了官。”

陈如旃本是个极聪明的人,听了这话,心中隐隐觉得此事必不简单,忙又问道:“到底是为何事罢官?”

“天下初定已近百年,你可知前些日子圣上下旨要编修前朝国史的事吗?娄状元授了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正是任的这前朝国史的副纂官。若说编修前朝国史,最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勾当,褒了不好,这自不必说;过砭了,又显得国朝小心眼没胸怀,可再不济,也不至於惹得圣上这样雷霆之怒。──据说就是因为那个前朝顺帝的谥号出了事,娄状元做那顺宗的本纪时,误将‘顺’字写做了‘惠’字,这可不是要被扣上留恋前朝、意图谋反的帽子麽?只是我朝开国以来,言路畅通,何曾开过这等文字之狱的先河?”

这前朝的顺帝,谥号乃是国朝的开国皇帝赐的,因前朝是外族铁骑入主中原,顺帝当初退位,避居塞外,取其退位乃是顺服天命之意,族人们在其逝後自然不肯承认这一谥号,另谥为“惠”。编修国史,这样的错儿,也算是不大不小犯了忌讳,但一则,不至於惩罚如此严苛;二则,娄凤举为人才华横溢,绝无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如此想来,陈如旃便明白了。只对子安道:“此事必不简单,想来还有後文,子安兄且静观其变,不出半月,朝中必有大变。”

今上年幼,先皇後早逝,娘家又只是书香门第,在朝中并无根基,小皇帝登基不足三年,亲政则仅仅一年有余,为人又个性懦弱,无论政事抑或学问,都平庸的紧。除了个皇帝的名号,在朝中的势力根本无法与为官日久,积威深重的左右相比肩。平日里自然是唯唯诺诺,唯左右相之言是听。

如今这事,若是个旁人看来,或许还不算什麽,只是陈如旃是最深知娄凤举的,他这一被罢官,小皇帝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莫不是要──找右相胡璇一党的晦气?

凤举这样自毁名声,攀附上了右相大人,本就是大大有违他的品性,毫无理由;但若是从另一头想来,或许他与那皇帝本是一心,甘愿毁了自己,来做这个把右相拉下马来的由头,倒是大大的有可能。

但凡要整治一人,必先寻到由头。右相胡璇虽说暗中在朝廷里结党营私、只手遮天,但明面上却并无错处,又是先帝托孤之臣,虽然人人知道他擅权,但在外头到底亦有个清廉勤勉的名头,做人做的算是滴水不漏,或许小皇帝对此事早已准备的万全,只苦於没有动手的理由,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说不得凤举就是做了那股东风罢了。

什麽趋炎附势,攀上了右相家孙小姐的高枝,也不过时障眼法罢了。

只是苦了凤举,这样一个孤诘清高的人物,一时间以身事权贵,又遭天下所指,不知心里要如何煎熬苦楚,无怪乎前阵子见他,都已瘦得不成人形了……

子安闻得此言,大为不解,道:“不过是文字之狱罢了,能有何大变?”

陈如旃见他醉了,也不与他细说此中道理,只倒了酒,一口喝下,看看子安,早已醉伏在案边不省人事了。

一线牵 40

陈如旃见他醉了,也不与他细说此中道理,只倒了酒,一口喝下,看看子安,早已醉伏在案边不省人事。

***

果不其然,未出半月,京城里就渐渐的有些风言风语传将出来,说是状元爷被扣上了“留恋前朝,意图谋反”的罪名,下了大狱,但今上圣明,念着娄凤举祖上世代为官,与国朝贡献甚大,娄凤举又是年轻初入官场,为有心人所利用,因此格外开恩,只是夺了功名,贬为庶人,令其“耕读思过”罢了。

而娄凤举作为右相家的上门女婿,既犯了谋逆之罪,说不得,要按照规矩律法,要将右相一家上上下下搜查一番,这搜查是门面功夫也罢,去去嫌疑也罢,右相若是阻拦,反显得有同流合污之嫌,为表自己清白,再加上胡璇一向自视颇高,量那小皇帝周琮睿也不敢将他如何,自然大大方方打开府门,任禁军们草草搜查一番。

谁知这草草一查,竟查出了西狄人嗣君亲笔写就的密信,却是揭出了惊天大案──此封密信,自然是写给当朝右相大人,胡璇的。

这西狄人,正是前朝国主,只因国朝开国皇帝英明神武,才将那西狄人逐出中原,建了这周姓江山。西狄人自此避居塞外,不再踏入中原一步,谁知道,国朝建立不足百年,如今竟查出与胡璇书信往来,这还得了?

关於这信的内容,朝中并无公开,但民间一时间纷纷揣测,众说纷纭,大抵不过是胡璇胡大人交通蛮夷,竟对西狄人的嗣君称臣,商定若是胡璇一党起事谋反,则请西狄人出兵为外应。

这分明就是谋逆。

而右相大人自然是口称冤枉,痛哭流涕,乃至於在丹犀之下,撞柱明志、头破血流。

今上周琮睿,有心宽大为怀,不欲加害先帝托孤之臣,只说是有心人加害。待胡璇大人将戏做足做够,吴郡海虞县的水师,竟又从俘虏的倭寇头目身上,起获了右相胡璇大人的亲笔密函。

而这函的内容,虽是机密,但当夜宫中当值的侍卫、宦官、宫女等人,均听到寝殿之中,天颜震怒,众人战战兢兢,哪里敢去偷听,远远躲出去,还是有只字片语飘进了诸人的耳朵,诸如“右相”、“谋逆”、“招揽倭寇为入幕之宾”等等。

也难得周琮睿坚忍,自这两封密函起获之後,便不动声色,由一直尚未表态的左相尹朝恩出面,将右相府控制起来,冷眼看着胡璇泣血喊冤,朝中大臣或是为右相开脱,或是落井下石,一时间丑态百出。

右相一党,见皇帝迟迟不肯发落,自是不敢轻举妄动,直至直面西狄的靖边守将,亲自带着数万大军,将西狄人为勾结右相而派出的暗探押送进京面圣,请求发落时,右相一党见京师左近重兵陈列,再无起事的可能,或向皇帝投诚、或奔走营救、或告老告病请辞。一时间,右相一党,累聚了十数年的人脉势力,风流云散。

周琮睿便祭了先帝陵寝,在先帝灵前,痛陈胡璇专横跋扈、骄奢淫逸、权大欺主、里通外国、意图谋反等逐项罪孽,含泪痛下决心,定要剪灭胡璇及其一党,以保祖宗基业、宗庙社稷之安危。

这之後,朝中自然是一片腥风血雨,不独右相胡璇被处死,诛九族,连同右相党羽,诛连无数,朝中重臣、封疆大吏,十去四五。

周琮睿又开恩科取士,补充了不少出身平民,而又德才兼备的青年官吏充任要职。为祸朝堂民间十余年的朋党之争,至此肃清,而周琮睿皇帝的威仪,亦震慑万民,再无人敢於小瞧与他。

这小皇帝一向懦弱,唯左右相之名是听,谁料想如今竟有这样一番雷霆之怒,将右相一党一网打尽。可见之前竟是韬光养晦,隐忍不发,的的是腹内乾坤,雄才大略。

娄凤举,说不得,则是作了那罢相之举的垫脚石吧?

以修史之事为由头,胡璇於情於理,都无法回护,也不值得为回护这样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而不给朝廷面子。以小事作伐子,查来查去,竟牵扯出如此大事,自此事事发国史一案,到杀伐决断,宇内肃清,也不过两三月间,可见谋策之久,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而凤举必是明知此事前因後果,却是心甘情愿向那火坑内跳的。以凤举的为人,牺牲一己之身,一家之荣,可倒了那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的右相,必也是义无反顾的吧?

这些话暂且不提。如今只说子安每日上街摆上书信摊子,每每听些民间的小道消息,风言风语,回到家中,便与陈如旃两人谈论计较一番。陈如旃心中焦虑,日日担忧凤举的安慰,身上的恶疾,竟是又重了几分。

而娄凤举自从被皇帝下旨剥去功名,逐出京城之後,竟是杳无音信。

好在这日子安回到家中,说是“你我竟是消息不灵通的,此事月前已了,左相尹朝恩尹大人,急流勇退,竟是告病辞官,回乡隐居去了。如今六部均由皇上统领,革中书省,再不设丞相一职。天子发下圣旨,说是娄状元虽误将‘顺帝’写作‘惠帝’,但因右相一案,检举了不少右相暗中的党羽势力,多有功於国,因此虽说是削去功名,又罢了官,但却又赐了一座皇庄,令其耕读思过。”

陈如旃听了这话,一直提在心头的一口气,终於是松了出来。

一线牵 41

陈如旃听了这话,一直提在心头的一口气,终於是松了出来。

皇帝这道旨意,虽说并没有将娄凤举明白昭雪,可有心人谁看不出来,这是有心要大加嘉奖的意思呢?赐了皇庄,这等恩典,国朝开国以来,亦不超出十人得享。皇帝老子家的田亩地产,若轻易就出手送人,岂不是要瓜分殆尽了?

如今娄状元既得了这等恩惠,说不得,在剪除这朋党之祸一役里,他是出了大力的,什麽背信悔婚,趋炎附势,俱都成了忍辱负重的忠义之举。

这其中又有了一桩佳话,说是右相胡璇家中虽被株连九族,合族尽戮,只因状元公不忘胡家的孙小姐、自家娘子的恩义,特别从圣上那里求了恩典,独独赦她不死,只罚在家中闭门思过,今上圣明,怜她孤苦,甚至派了两名宫中的教引嬷嬷照料陪伴。

何谓照料,何又谓陪伴,不独陈如旃心中雪亮,连书生气甚重的子安,也揣测出了八九分,只说,圣上能饶这孤女一命,已是至宽至仁了。

如今党争初定,朝野一片清平,似陈如旃与子安这般,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忠君爱国的书生们,也都欢喜鼓舞,再加上得知凤举从这党争之中全身而退,更是喜悦,两人谈谈说说,不免一拍即合,沽了几角浊酒,又弄了些卤味下酒,子安先说道:“说起来,娄状元虽是北人,可与这汇清城缘分不浅,先娄学士辞官归隐,就看中了汇清山明水秀,甚至於埋骨与此,如今娄状元功成身退,圣上赏的庄子,竟也毗邻汇清。可见汇清当真是人杰地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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