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康达察觉到自己使用了吟游诗人的语调而停下来,杜塞尔正狐疑的瞪着他。
「你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想我是受到那些诗人影响了,不过权杖的确有这样的力量。」
「所以才会引起争夺吗?」杜塞尔刚读过这一段历史。「泰雷沙历一九七年的染血之日……」
「是的,他们不懂权杖的力量来自大地,也只能用之于大地,想用它来控制人民,打赢战争,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乔康达的声音忧郁起来。「泰雷沙死前,还挂念着柯罗特兰的未来——他实在也没几年好活的,那场战争,以及建立结界,都耗费了他大多力量。他并且吩咐子孙,必须世世代代负起守护权杖的责任。」
「所以泰雷沙家族就成了柯罗特兰的王。」
「之前就是了。但泰雷沙并没有独占权力的想法,他只希望人类能平安住在没有威胁的国度,从这里你就可以看见人类对权力盲目又愚蠢的执着。泰雷沙死后不到两百年,权杖守护者的性质就变了。守护大地的杖变成权力的象徽,玉室为了它而大动干戈,自相残杀——多讽刺!当他们的攻伐侵扰到权杖,甚至用血污蔑它之后,泰雷沙的一个至交终于忍不住了,他出面取走权杖,亲手灭了它的光,诅咒柯罗特兰将永无宁日,在血腥和恐惧中飘摇,直到三百年后的一只鹰将权杖带回它的居所——际那是什么表情?」
杜塞尔一直忍着不去打断乔康达的话,此时终于忍不住了。「那是泰雷沙历一九七年的事情了那!有人能活这么久吗?你根本就是在说故事嘛?!」
「我说他的至交,可没有说那是人啊?!」乔康达伸手拍了下他的头。「泰雷沙曾经是凯洛斯兰的首席法师呢!尽管柯罗特兰已经排拒了魔法的力量,但王室和精灵仍然通婚往来,他们不只本身有非人类的血统,和柯罗特兰外的许多力量也维持友好的关系。水晶宫是不用说了,其他像……苍鹰——」
「仓鹰?我听过他?!」杜塞尔兴奋的说。「吟游诗人和书里都常提到他,听说柯罗特兰有许多他的神庙呢。」
「是啊!在肉眼可见的神只中,他大概是和柯罗特兰关系最密切的一位了。」乔康达的声音里流进了淡淡的怀旧情绪,还有一丝忧郁。「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呢……」
杜塞尔不解的问:「为什么这样说呢?」
「杜塞尔啊,肉眼得见的神,喜欢游戏人间的,对人类而言未必是好东西。人们为这顽皮的神加上了大多传奇色彩,柔化了他的暴戾,忘了他的力量其实是很危险的。你们只知道他的笑脸,却看不到他在暗里的讽刺!」
「可是我所知道的苍鹰,并不是一位残忍的神啊!」杜塞尔辩解道。「不管是书,或是吟游诗人,都说似英俊潇洒,就像山顶上的鹰一样强壮而美丽;个性风流倜傥,受到女孩子的喜爱;不喜欢受到羁绊,浪迹天涯,足迹遍布各地,许多地方都流传着他的事迹,是仁可爱又受人崇仰的神呢?!」
「哦……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的称赞,小子。」
声音无端冒出来,杜塞尔不禁张大了嘴,一时间还以为是乔康达说了这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话,但乔康达靠着树干,也是一脸错愕。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又响起来,还掺了一丝嘲讽:「好久不见了,见到老朋友,不打声招呼吗?」
声音是从他们的头顶传下来的。
乔康达突然拉住杜塞尔,以近乎仓皇的速度离开了树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尖锐的鹰鸣划破午后安详的静谈,一个影子破空而下,凌厉无比的朝他们扑本
杜塞尔眼前一花,然后便惨叫起来,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他第一个念头是手臂断了,眼前冒出红色的火花,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尖锐的鹰爪结结实实扎进他的肩头,连皮带肉硬扯了开去,但杜塞尔感受到的痛却远超于此,好像被刀砍中,又好像被火烧到,火辣辣的感觉迅速蔓延到全身,连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爪上还沾着血,鹰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形,作势欲扑口夹,乔康达一下子扑到杜塞尔身上。
「苍鹰:够了!」声音失去了控制。变成声嘶力竭的大吼,「不要这样对他;快住手!」
嘲弄的声音依旧悠然。「你在命令我吗!」
「我求你?!」
「好吧!看在你这一句。」
一阵拍翅声,鹰的影子融进了树荫中,杜塞尔突然感到肩上的痛楚减轻了些,终于可以抬起头来,正盯看到那只乌中之王敛起翅膀:落到为它准备的手腕上。
疼痛依旧难忍,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杜塞尔仍觉得惊讶,因为他从没听过乔康达失去控制的声音。乔康达一向都用安详、优郁的语调说话,就算杜塞尔犯了错,他也不会发脾气,顶多温和的责备或讽刺几句,现在他却生气了!
「又是你!」怒气已经从乔康达的声音里消失,剩下的只有无奈,「为什么又是你?」
杜塞尔顺着乔康达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一个洒脱的坐在树干上的人影,阳光从他身后射过来,使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脸却隐在一层雾般的氤氲中。那只鹰站在他的肩头,显然对树下的人失去了兴趣。杜塞尔突然听到撕裂声,原来是乔康达扯下了他的袖子,原先肩部的地方早就碎成布条了。乔康达快速而熟练的包扎着,杜塞尔不敢叫出来,只得咬紧了牙忍着。
「哎呀,难得见到老朋友,这是你应有的态度吗?」手优美的一扬,鹰的影子如云般掠过他们的头顶,同时一个身影落了下来,猫般的无声无息。他比乔康达还要高出许多,身材挺拔而优美,麦黄色的短发在风中扬得十分不羁,五官端正而深刻,就像出自传说中雕刻帅父的手,但唇边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却破坏了这份端肃。
「我找了你这么久,还以为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没想到这一趟来柯罗特兰,回头就在这荒山僻野瞧到了,你说这不是机缘是什么?」他朝杜塞尔撇撇嘴:「这小鬼是谁呀?」
「别动他?!」乔康达反射性的向前一步,护在杜塞尔前面。「他是我的学生。」
「学生?学生?」苍鹰一扬眉,笑了出来。「哎,你还不死心啊?」
「你是——苍鹰?」杜塞尔忍不上小声的问:「你真的是仓赝吗!」
「哟,小子,你还能说话呀?挨了我一爪,你早该痛得呼天喊地去丁。」
杜塞尔是很痛,眼泪都快掉下夹了,好像有鞭子抽在烧伤的肉上似的,热辣辣的痛觉不只集中在肩部,而且还扩延到全身去了,但他不想让乔康达担心。
乔康达严厉的瞪了爸鹰一眼,沉亩说:「够了,别欺负他。杜塞尔,你问去待在房里,别碰那个伤,我等会儿就上来。」
「什么!」杜塞尔不禁抗议。「可是我——」
「这是命令。」乔康达以少有的语调坚持着。「回去!」
「他不是你朋友对不对尸杜塞尔以受伤的声音说:「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乔康达沉默一下,叹了一口气。「他是我朋友。我们有一些……私人的事情要谈,所以请你先回去。」
「好吧!可是你不可以耽搁大久喔?!」杜塞尔委屈的说,又转向苍鹰。「喂,你,不管你是谁,都不可以欺负乔康达,不然我一定会找你算帐的!听到没有?」
即使苍鹰曾对他的不知天高地厚感到好笑,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不甘不愿拖着脚走的背影。直到少年走远,苍鹰才再度开口,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乔康达啊?看来你也喜欢上改名换姓的游戏了。好吧,那我也叫你乔康达好了!」
「彼此彼此。」乔康达白了他一眼。
「那孩子很漂亮。」苍鹰以让人捉摸不透的声音说。「你喜欢他?!」
「那要看你所谓的『喜欢』是什么。我不像你,见到美丽的东西就想据为已有!」
苍鹰耸耸肩笑了,算是默认。
「他的伤会痊愈吗?!」
「那要看你所谓的『痊愈』是什么。」他模仿着乔康达说的话,同时伸出手,弹出清脆的一响,原本盘旋在空中的鹰立即直掠而下,在接触到他手指的同时化成一簇火焰,融进了他的掌心。
「算了,我问了傻问题。世上没有比神的宠爱更残酷的事了,『受宠者所恨的,神必令他更加受苦;所爱的,更要被打上印记,坠人深渊……』」
「说的好。谁写的!」
「我。在我还未对文字失去信心前写的。」
「你大多虑了。」苍鹰嘻皮笑脸的说。「我只是好奇而已。」
「好奇?」
「看到这么一位天之骗子,居然绊住了我最超然的学者,我怎能不好奇?直到我见了血才明白,和你在一起的,怎么会是普通人呢?但他的血恐怕是几代前联姻的结果,早就稀薄得不能起什么作用了。你怎么会挑上他的!」
「你这么说,好像我别有用心似的!我只是走累了,想休息一下罢了!」
「但是,他的确是个不寻常的孩子!」
「是的,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就感受到了,也许他起步晚了点,血统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有因忧伤与孤寂而造成的疏离感,他有潜力!如果能好好培育
「等等,你不是要把他培育成巫者吧?!」
乔康达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如果他不愿意呢?!」
「我不会勉强他的。一切都看机缘了。」
「说的倒简单。」苍鹰不以为然的说。「都这么久了,还是执迷不悟。『老师』?哼!你知道你对那孩子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吗?瞧他看你的眼神,说话的语气……他根本就是为你而活着的!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那孩子一定会死的!」
「我——」乔康达欲言又止。他知道啊!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好几次想一定了之,早点了结这个局面,但私心却使他放不下这孩子!从他自我放逐以来,他第一次把心思完全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尽管知道他可能会毁了这孩子,却还是狠不下心斩断这份情感!
「那也不见得。」他硬梆梆的开口。「你离开后,我不是一个人活下来了吗?」
苍鹰无话可说,气愤的咕哝着。「那不一样。你和他不一样。」他提高了声音。「我不是把你安置在水晶宫了吗?没想到一转身你就逃了,而且一逃就是一百多年,没留下只字片语。今天我找到你,却发现你把自己埋在这荒山野岭中,你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是为了躲我——」他脸色微变,仿佛被自己说出的话刺伤一般,硬生生将后面的句子吞回去。「算了,何必一见面就吵成这样。」
「对不起,是我……」乔康达也放低了姿态,却仍刻意避着苍鹰的眼光。
苍鹰眯起眼,注视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侧面,细致的线条勾勒出深浓的忧郁,全白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飘忽,尽管近在眼前,却好像一碰就会消失似的。他低唤了一声「康……」,伸出手来,想将青年揽进臂中。
这个音节令乔康达浑身一颤,他抬起头,正好迎上那双带着狂做与霸气,让人无法反抗的金色眼睛。他猛然掐住自己的手臂,直到痛得能转移注意力、让眼睛逃离火炎的蛊惑为止。他用力挥开苍鹰的手,连退了好几步。
「康?……」
「别再这样叫我!」乔康达咬牙切齿的喊起来。「我离开那里就是为了抛弃一切!抛弃名字,抛弃身分,抛弃禀赋……抛弃你!」
「你可真一点也不留情。」声音很平静,限中的火焰却熊熊燃烧了起来。「你以为逃避就可以解决事情吗?」
「逃避?你这个无所不能,不知何谓恐惧的『神』,敢对我说这种话!」他拉扯着自己的长发,苍鹰艰中闪过一抹熟悉的神色,乔康达每当激动时就会这样,而他有多久没看过他激动了?「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平静的生活而已!为什么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你又要出现在我面前,扰乱我的心?」「扰乱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苍鹰的声音如冰一般。「你的修炼还没有到家。」他突然微微一笑。「可是,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失去了纯真的热情的康,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别再用那个名字叫我了。」乔康达无奈的说,口气却已经缓和下来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反正也不在乎少一个收藏品,是吗?」
「你把自己叫做收藏品?别妄自菲薄了。我不像马里帝兹那没心没肝的老头,净张着大眼瞪视脚下的一切,却不插手管几件事。生活总要有点乐趣才好,是不是?」
「水晶宫的人绝不会同意你这种话的。」他忍不住笑了。「不插手,不创造,不毁灭,不就是能视见未来者必须遵守的原则吗?」
「我又不是水晶宫的人,我不高兴的话,是可以毁灭一座城的。再说……」他的笑中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夏天的时候,林恩也破坏了规定,你知道吗?」
「知道,但是,康担尔无论如何是要活下来的,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是个可爱的女孩。」
「你的新收藏?」
苍鹰耸肩笑笑。「她也是双鹰呢!」
「所以你又回到柯罗特兰?我以为三百年前,你就弃她于不顾了。」
「别开玩笑了。我还有对老友的承诺,得看着泰雷沙的权杖啊!」
「守护的工作你倒做得认真。」乔康达笑着,有些责备。「你不觉得这对泰雷沙太苛刻了吗,让他最珍爱的土地,陷入了百年的动荡不安……」
「我只是把权杖带离了居所而已,那些混蛋可是会让它和柯罗特兰同归于尽的?!」一瞬间大理石般的脸闪过激动的神色,但随即就消失了。「我当时是有些意气用事,可是……『神谕』都说出去啦,我自己也没办法收回来,反正,三百年的浩劫也快过去了,再几年……」
「到那时候,柯罗特兰又要再经过一次剧变吧?」乔康达沉痛的说。
「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要重建就得先毁灭。」苍鹰的笑容中多了些嘲弄。「我不像你这么潜心于大地,杀戮和生命一样能赢得我的喜爱,我这个转轮的结束,就是柯罗特兰再发出光芒的时候,整个凯洛斯兰都会看着的!」
「但是,我会避开的。」乔康达淡淡的说。「我该回去了。」
「又想逃吗?又要孤单一人了?」
乔康达原已转过身去,闻言又停下了脚步。「你说什么?」
「巫者吗?恐怕不可能吧!那孩子恐怕还得待在樊笼中啊?!」
「你看到了?你看到了什么!」
「你看不到!」苍鹰试探的神情完全变成了嘲弄。乔康达知道他伤了全世界最高做的自尊,现在得承接神的残酷了。「你果真封印了自己的能力?做得彻底啊!乔康达,你就蒙着双眼,捂着双耳,自欺欺人的过活吧!你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不是凡人,这些凡人也不会这么想!不管在哪里,你都只能做个异乡人?!」
狂风扑向乔康达的脸,他退了一步,抬起手来挡在眼前。在漫天砂尘中,他看到一只华贵绝伦的巨鹰扫过庭院,所到之处无不疮痍。官挟着风冲上高空,强而有力的翅膀伸展在天地之间,宛如世界之王。那横过山岭的态势,就仿佛在说这片天空太过狭窄,容不下它似的。
乔康达站在如雪般的枯叶中仰望长天,尽管知道苍鹰已经过去,他仍忍不住控诉的说:「游戏人间,置身其中却不献出自己,这是你能与天地共存的原因!但我做不到!我的血统,我不想要!我爱这个世界,还有大地上的人们,即使他们在你眼中如蝼蚁,即使他们是如此愚蠢,永远不能从过去的错误中找到教训,即使他们放逐了我——我还是放不下他们!」
第十三章
从窗口看到熟悉的身影越过中庭时,杜塞尔不假思索的阖上了手中的书,起身向外走。在艾瑞走上二楼前,杜塞尔已经下到建筑物后方,朝小树林走去。
不知是第几天做这样的事,自己也察觉到了。
和一开始的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不同,这回他是彻底的,有意的躲避艾瑞。
表面上的理由很容易找,像艾瑞会打扰可用来独自思考的寂静,会拿一堆问题来烦他,会拉他跟一群他根本懒得接触的人交谈。
——因为一见到艾瑞,就会忍不住跟他说话,向他吐露心事,想跟他——靠得更近。艾瑞太容易就乱了他的步调,让他忘了保持武装。在警觉的同时,杜塞尔也害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