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塞尔顺从的起身,见艾瑞仍坐在原地不动,便伸出手来,但艾瑞摇摇头,避开了他的眼光。
「不,就这样了吧。我不去送你了。」声音冷静得近乎漠然。「我不想再跟你道另。一次。」
杜塞尔愣了一下,突然领悟到艾瑞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满不在乎,但当杜塞尔仿惶不安时,他依然选择了该做的事,只因为他总是笑着,以致杜塞尔将可以倚靠的肩膀视为理所当然了……这个念头让他心痛起来,同时也让他下定了决心。他走回艾瑞面前。倾下身,握住了他的手。
「我听你的话回海斯特堡去,相对的,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来找我,不要跟我见面,在我继承爵位前……」
艾瑞因这个突然的请求而震动了,他本能的想抽回手,盯着杜塞尔的眼睛浮起了愤怒的光芒。但杜塞尔握紧了不放,很快的说:「我马上就要回到与乔康达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有很多事情,我想一个人去厘清。这是个对我自己的赌注,我没把握做得到,但我想试试看。我不该再依靠你的力量了。」
艾瑞沉默下来,犹豫不决的移开目光,追着阳光在地面投下的花影。杜塞尔静静站着,被风撩起的衣袍在阳光下显得飘忽,那光芒对他而言是太过刺眼了,艾瑞闭上眼睛,让思绪在黑暗中慢漫沉淀下来。
一片叶子掠过他的发稍,无声的落在水面,漾起一圈涟腑。抬头望向身前的人,艾瑞深深吸气开口,声音终于恢复了清澈。「如果这是你的希望,我会照做的。」
杜塞尔微微一笑,透明的眼睛映出了阳光的颜色。他抽回手,转身离去。
「等我成了伯爵,当我们都变成更成熟的男人时,我们在梅瑟城见吧。」
声音轻轻在风中飘散开来,身影悄然而去,终于隐进石墙的阴影间。艾瑞收回目光,望着掌心一抹细致的光芒,那是杜塞尔的金发,在阳光下闪烁着美丽的色彩。艾瑞注视着它好一会儿,缓缓收起掌心,慎重的贴向了唇边,而后放开手,看着那抹微光乘风而去。
《全书完》
风归去的地方
艾瑞披上最后一件深蓝色的罩袍,自觉颇像一只花俏的驮马,他虽不像杜塞尔这么讨厌繁文褥节,但要对这种华丽又厚重的礼服产生好感,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与其战战兢兢的在宴会中举杯谈笑,他还宁愿坐在麦草堆上和农人谈论今年的庄稼。
「艾瑞!艾瑞!」达芙妮咯咯咯的跑进来。「你再拖拖拉拉,连正典礼都要赶不到了!麦凯西伯爵已经等好久了!」
「好啦,我就下去。还有达芙妮,不要这这样跑,像什么样子。」
一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他也要雉开米亚那顿了。
凡提尼的邀请是两年前就提出的,艾瑞将直接加人禁卫军的行列,那是通往中枢权力的最佳跳板。也许有人觉得他是一步登天,但他和凡提尼都知道这是才得其所,很快他也会成为掌握这个国家命运的人之一。艾瑞感到血液奔窜的速度加快了。
「只不过是秋之门祭典,于嘛这么大费周章的。」他一边下楼一边抱怨。
「这好像不是一个快成廷臣的人该说的话喔?!」德雳斯站在楼梯底下笑他的笨拙。黑色织银的袍服在他身上再适合不过了,曾经故意披散的长发,也在离开学院后修成了适当的长度,散发精大的黑眸使他看起来像豹一般危险,在女性看来就是魅惑了。他没有配剑,今天这种场合照例是不能带武器的,只有大公知道那把总是掩在袍子下的淬过毒液的匕首。
德雷斯去年离开学院后,仍待在凡提尼大人身边,在做什么却没人知道。有时他数十天不见踪影,有时又闲得到处晃荡,斗剑玩女人。人公似乎很倚重他,却也没再给他其他头衔或职务。要说艾瑞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他也知道有些事还是不去碰比较好。
「这种生活倒很适合你!」艾瑞不禁苦笑。
「我已经习惯锁炼了!」德雷斯自嘲的笑,移开些让艾瑞与他并肩而行。
「秋之门祭典……会有很多人来吗?」艾瑞近乎自言自语的间。
「什么?」
「……没事!」
「你在紧张什么?!」德雷斯的声音突然变得不怀好意。「这祭典有那么重要吗?还是有淮会来……?」
「我才没有?!」他吓了一跳,不假思索的反驳。
德雷斯笑笑,也不再说下去,这态度让艾瑞更觉得不舒服。
于嘛七上八下得像要去告白的男孩一样……艾瑞不禁对自己生气起来。他明明知道,杜塞尔的一年之约)只是个大概、不确走的数字而已,谁会像他真的一天一天在数?海斯特伯爵的葬礼才刚举行,杜塞尔现在应该忙着处理领地的大小事务,就算要来梅瑟城谒见人公,也得过一段时日……
这不是他的错。艾瑞放松紧握的拳,认命的向后靠在椅背上。街道上的人和往常一样多,马车走得很慢,意识到有人好奇的向里窥探,他不耐烦的一把拉上帘幂。明明宅邸离城堡也不远,为什么非得坐马车慢慢走不可。
「你今天很暴躁喔!」德雷斯的声音中没有调侃,却多了警告。
「是……对不起。」艾瑞知道德雷斯是在提醒他,惭愧的低下头。今天虽不是什么太重大的日子,但若因心不在焉而在大公面前失札就不好了。
春夏秋冬四次门槛祭纯粹是王室的典礼,和百姓没有关系,当天大公要领着廷臣和贵族到王城旁的主神殿,祈愿风调雨顺,并接受大神宫的赐福,当然,接下来免不了要宴饮一番,但和收获节之类的节庆比起来,就显得高雅、简单多了。
王城的中庭已经一片热闹,丝绸和毛皮,珠宝和首饰,旌旗和纹饰将整个?!」场装点成灿烂的彩色海洋。今天既用不到扈从尘骑也无猎狗鹰隼,大部份人只好在衣着上比排场,虽是祭典,气氛并不沉闷,到处都是交谈和笑声。德雷斯没多久就和艾瑞走散,八成是去应大公的召唤。艾瑞环视着四周,心中多少还抱着点期待,但马上就死心了。
人群骚动起来,大公开始移往神殿的方向,同时带起一月亮眼的色彩和闪光,有如初春刚化冰的大河,沸沸汤汤的流动起来。主神殿就在王城旁边,被神圣的橡树林包围着,除了祭典的日子,艾瑞并没有什么机会来到这里。
澄澈、清冽的空气袭上来,似乎将他体内的污浊扫的,一干二净,人群带来了嘈杂的低响,却很奇异的被吸收了。橡实在白色的石子路上滚动着,秋日的阳光透过摇曳的枝叶洒下来,零零落落有如金色的雨滴。走出橡树林,眼前就是神殿的外墙了。美丽的白色建筑不只用来供奉神,也收藏了大量的书籍,任何有心人都可来此求教,不分国籍,不分种族,站在神殿阶梯上的大神官本身就是精灵。阳光照得他的棕发和白袍闪闪发亮,好像他本身也发着光。听说他已经五百多岁,全身上下散发着自然的威严,反而没有一般精灵的纤细感。
当悠扬的钟声响起来时,嘈杂的声响就自然而然寂灭了。神官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似乎都有着魔力,蛊惑了每个人的眼睛,将这一小块土地带往神圣的领域,运站在他身边的大公,好像都因赐福之水的泼洒而沾染了神圣的气息。引述某个宫廷诗人的说法,「在那一刻好像真有神在」。
直到离开橡树林,魔咒才被解开,所有的人都如大梦初醒,并且不再想梦中见到了什么。欢乐的闹声遽然曾大,队伍也凌乱的散了开来,反正这只是例行公事,接下来的宴会才是大家所期待的。凡提尼不知被什么吸引,落到后方和人说话,把领头的位置留给更急切想回城堡大厅的人。
艾瑞心不在焉的跟着人潮移动,城堡的阶梯就在眼前,艾瑞跨上一阶,眼睛很自然的向上看,然后——
骤起的风扬起一缕闪烁,在秋日的阳光下耀眼如金。一双近乎透明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却是又板不带丝毫感情。
艾瑞突然怀疑自己在作梦,也许从早上他就没醒来过。
声浪远去,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停止了。美丽如细瓷的脸漾起笑意,修长的手指伸向……
「艾瑞!你在做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德雷斯的低斥。「别挡大公的路!」
他猛然醒觉,连忙闪到一旁,窘得面红耳赤。杜塞尔以优雅的姿态向大公行礼,虽然恭敬,却绝不谦卑。
「抱歉,我没赶上正典礼。」
「没关系,没关系,我早知道沙特非亚不会这么快放你出来,那家伙一遇到相投的人就把其他事全忘了。」凡提尼开心的笑着。「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这口会待多久?」
凡提尼和杜塞尔一边谈着一边走向大门,于情于理艾瑞都必须跟在后面,但他却犹豫不决。
一方面是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动,上前一把抱住他,一方面却是因为壮塞尔陌主人般的眼神一——
艾瑞再度嘲笑自己,记得这个约定就已经够蠢的了,更何况,在这一年当中,谁知道杜塞尔身边会发生什么事情?海斯特堡对艾瑞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但却是杜塞尔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那一部份的杜塞尔是他无法触及的,艾瑞一想及此就觉得心冷。也许他早该顺从自己的心意闯到海斯特堡去的,而不是依着杜塞尔的要求上见忍了一年不和他见面。
竖琴和小鼓交错成的舞曲袭过来,大公及身边的人马上陷入致意的声浪中。杜塞尔温文有礼的回应,其动作洗炼优雅得令人折服,即使在大公身边也丝毫不减抢眼的程度。以白色为基调的礼服非常适合他,简单的剪裁把身躯的线条衬托得恰到好处,艾瑞着迷的看着,尽管肤色还是自,但他的体格想必变得更结实了。
杜塞尔变了。
一年的岁月当然不会对他的容貌产生影响,但他说话的态度和表情变得世故了。稚嫩、任性的线条再不复见。动作的流畅感是天生的,艾瑞已经很习惯了,但现在杜塞尔身上却多了高贵的气度。
杜塞尔回过头来,两个人的眼神一瞬间相遇,艾瑞却清楚的读出那如冰般的眸子中写着不耐烦。
艾瑞想笑,杜塞尔某些地方还是没变,但其他地方呢?
交会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杜塞尔马上又转头接受别人的致意了。
像什么样子。艾瑞警醒过来,在心里骂着自己。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瞪着杜塞尔发呆的时候。如果为了这种小事就心猿意马,还有资格统领军队,站在凡提尼大人身边吗?他敲敲自己的头,硬是把纷杂的思绪压下去,终于感到自己恢复了点平常的姿态。
黄昏时,德雷斯悄悄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我要离开一阵子,这边就拜托你了。」
从德雷斯的语气听来,等着他的绝不是什么风流韵事,艾瑞不动声色的点了下头,便将注意力转回大公身上了。
夜幕渐渐笼罩了大地,但人们燃起蜡烛,点起火炬,依然宴饮作乐。从大厅望出去,暗沉的窗户像一落落的剪影,夜的冰冷被阻绝在外,梦般的遥远。看着外面的影影绰绰,有时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里才是真实的世界,如果踏出门去,反而会掉进无尽的虚无中。
艾瑞一直没机会和杜塞尔说话,后来一忙也把这件事忘了。接近午夜时,德雷斯无声无息的溜进了大厅,他换了衣服,也许之前的被血弄脏了。
「辛苦了。接下来的就交给我吧。胡德也差不多要回去了。」
「好的。」艾瑞点点头,信步走向桌边取酒,然后才想起杜塞尔的事,但大厅中已经见不到杜塞尔的身影了。
艾瑞并不太惊讶,在不矢礼的范围内,杜塞尔一向是能多早走就多早走,其实大厅里的人也开始减少了。理论上大公离开前是谁都不许走的,但也没人认真去遵守就是了。但艾瑞仍不免失望,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见面的,杜塞尔起码也该多留一会儿才是,那是说,如果他也同样想见艾瑞的话……
他从一个隐蔽的侧门溜出去,清冽的夜风直袭上来,他深呼吸一口气,感到清爽不少。虽然大厅里因挤着人又燃着火使空气有点污浊,但这并不是令他胸口窒闷的唯一原因。
他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原本想就这样回家去的,但走到中途他又改变了主意。如果……杜塞尔根本没有离开,只是像以前一样,受不了人群的暄闹而躲到僻静的地方去了呢?
这是赌注,他想着,一边转进隐在凉亭后方的小路。这次的见面将不会是结束,而是一切的开始。也许杜塞尔有没有在等他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个约走在他心中日复一日的惦着,以致它的意义早已超过原有的份量。过了几个转角后,他已经来到没有灯火的地方了,但借着星光,他还是看得到脚下的路。他沿着墨黑的玫瑰树丛慢慢走着,直到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他停下脚步,在凝住了一切的黑暗中,定定的注视着那抹金色的微光。
事后想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这样恰到好处的寻见杜塞尔的所在,也许是不觉中养成的习惯,让他总是知道杜塞尔会往什么样的地方走,也许是强烈的思念作了他的引导,也许只是巧合——
池边的人被他的脚步惊动,回过头来,脸上有着惊慌,还有近乎无辜的茫然。艾瑞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杜塞尔是在害怕呢,他们都在怕一样的事啊。
这个领悟让他笑出声来,他多么傻啊,竟然没看出杜塞尔的心情!竟然为子虚乌有的事担心了这么久!
杜塞尔抬起头瞪着他,他被艾瑞的笑声弄得不知所措,连语气都尖锐起来。「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不是在等我吗?」
杜塞尔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竟如此肆无忌惮,有一会儿他似乎要生气了,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艾瑞听到他因紧张而稍微变调的声音,但他没来得及听完就将杜塞尔一把揽进怀里。衣服上的饰品撞在一起,发出清亮的声音。真实的温度,真实的触感。杜塞尔回来了。太过幸福的感觉让艾瑞几乎害怕这是梦了。他放开杜塞尔,仍紧紧注视着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而后,杜塞尔轻轻笑了,他会意过来,也跟着笑了,两人像是说好了一般,并肩离开被玫瑰花丛围绕的一方小小的黑暗,并肩走回仍笼罩在金色光辉里的厅堂去了。
风归去的地方
「我回来了。」
话说出口他才发现声音抖得厉害,他惊慌的清清喉咙,想着还得说些什么,随即被猛烈的拥抱阻断了思绪。
他屏住了气,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感觉到那温暖的躯体,和用尽了全力,几乎要把他体内空气都挤出来的手劲。毋需言语,他已经知道自己先前的忧虑是多么可笑。他安心的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恋人肩上。
「艾瑞……」
杜塞尔在清晨的冷冽中醒来,瞪着上方灰蒙蒙的华盖。
浅眠后的倦怠感还残留着,他一时无法起身,便又闭上眼睛。窗外的鸟鸣打破了沉滞的空气,初起的阳光透过窗缝,在地上拉出一条透明的金线。美梦过后的空虚感像根刺般扎在心口,不安稳的睡眠让他的头隐隐作痛,他烦躁的掀起被盖下床,抓起管家备在一旁的衣服。
回到梅瑟城已经三天了,他处理了许多纸面上的事务,接见了一些必要人物,还进宫去会了一次大公,就是没去找艾瑞,甚至没让他知道消息。
他害怕。
随着约定之日的到来,满溢到无法承受的思念,却开始变得摇摆不走了。
信心可以在一瞬间变得高昂,但要持久却很困难。他在对艾瑞道别时的心情,也好像随着时间过去而掺人了杂质一般,渐渐模糊不清了。
这一年间,两人只有极少数的书信往来,杜塞尔当然写不出什么浓情蜜语,顶多就是报告自己的近况,倒是艾瑞写了不少学院中的趣事。杜塞尔没想到,他生活了一年且觉得十分无聊的地方,透过艾瑞的眼睛看来竞换了一副模样。这让他再度体认到两人根本上的不同,并深深感到不安。
也许艾瑞的热情早就冷却下来了……
也许艾瑞早就忘了约走的事情……
也许艾瑞早就另结新欢……
他一拳捶在小几上,烛台应声而倒,翻到了地上。刺痛和噪音阻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直起身,逃避般的快步走出房间,开始计划今天的行程。
才走下楼管家就通报有客人来访,他还没来得及问是谁,就看到高卓走进了客厅。杜塞尔翻了翻白眼,毫不掩饰脸上的厌烦。这些天造访这栋宅邸的亲戚多半不怀好意,当中又以这位苍白、浮夸又暴躁的堂兄最为难缠。前两天杜塞尔都还能耐着性子虚以委蛇,但很不幸的,这天早上的他的脾气正恶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