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归去的地方————米尔汀

作者:米尔汀  录入:04-13

但是,柯曼莎现今地位之微妙,除了她和德雷斯以外,杜塞尔恐怕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人了。这个事实让他心里不太舒服,他并不想拿手中的秘密获得什么好处,但更不想因此成为他们的同谋。他又说了些言不及义的客套话,便借故走开了。
还是直接躲进林子里去吧。杜寒尔一边盘算一边踏上林道,同时听到前头传来呼喊他名字的声音。他惊讶的顿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笑容,加快脚步迎上去。
「康妮!你怎么会在这里!」
「几乎所有的贵族都来了,韩诺当然不能缺席啰!」尽管杜塞尔早就长得比她高了,她说起话来总还是一副姊妹的样子。「我本来还担心找不到你呢!幸好找遇到卡斯提家的三少爷了。他说你要不是还待在房里,就是跑到树林里去溜贴,看来他比我还了解你呢!」
「艾瑞已经回来了?」杜塞尔吃了一惊,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连自己都说不上来,只知道此时他并不只是高兴而已。
「他在哪里?」迟疑了一下,他仍忍不住问道。
「当然是和凡提尼大人在一起啦!我看除了我和你以外,没有人会放弃见大人的机会吧!韩诺也在那里,遇到了几个朋友,就开始大谈政治啦,局势啦,兵力什么的,哼,这些男人,真是到死也改不掉这个毛病。」
「等你一走,他们就要开始谈女人了。」杜塞尔笑道。
「哎呀,对哩!我怎么没想到呢?」她恍然大悟,作势要拍自己勺头,手一转却朝杜塞尔的额头打下去。「小鬼,谁和你讲这种话的?瞧你讲话和那些讨人厌的贵族一样!」
「送我来米亚那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他嘴快的顶回去。
康妮一惊,笑容僵在脸上,杜塞尔也沉默下来,空气中一时充瞒了不安的紧张。
最后康妮打破了沈默,低声的,不像辩解反而像道歉的说:「这是为了你好啊!你所受的并不是继承人的教育,父亲这几年来身体又不好,只有送你来这里,才能——」
「他来了吗?」杜塞尔冷冷问道。
康妮仿佛抓到了一线希望。「有,他正和凡提尼大人在一起呢!如果你过去——」
「就会让场面变得难堪。」
康妮倒抽一口气。「杜塞尔!」
「别自欺欺人了,康妮,他会答应议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不想再看到我。当我还是海斯特家的『次子』时,他还可以不把这个碍眼的东西放在眼里,眼下我成了继承人,爵位、城堡、上地,一切都将是我的了,他恐怕是到死也不甘心了吧?」
树林里陷入突然的死寂,原本听不到的喧嚣声扩大了,但们被阻隔在外,有如远方传来的海潮一般。康妮的脸褪成白色,嘴唇微颤,却说不出话来,挣扎几次后,她突然惊恐起来,急急环视四周。「不要在这里讲,杜塞尔,别人会听到——」
杜塞尔冷笑一声,举步往树林里走,也不管康妮是否跟在后头。「真遗憾,康妮,我以为你和找们处了这么久,总会比别别人超然一点,没想到你仍只是一个贵族——女人罢了!」
「我们是生活在俗世里的啊!」康妮无奈的说。
「你们。」杜塞尔加重了语气。「我只是个牺牲品罢了,如果伯爵一开始就杀了我,事情会简单得多,是不是?但他没有,为了海斯特家的名誉,又让我成了他的儿子,你以为找会感激他吗?身为海斯特家次子的生活,比死还糟!」
「别说了……别说了!」康妮捏着裙边的手指都泛白了,「你不应该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我很感激你对找隐藏真相的用心,康妮。」他的声音中透着残酷。「但孩子不可能永远是孩子。」
「你变了,杜塞尔!」康妮难过的说。「你以前不会这样子讲话的,我早该跟你谈谈,从那件事后一年了,我一直都没有见过你——」
「你错了,康妮!」杜塞尔顿了一下,极其轻柔的问:「你真的……认识我吗吵
「什……什么意思!」
「你回到海斯特堡的时候,乔康达就已经在那里了吧?他已经在那里……在我身边好几年了。为了他,我可以忘掉心中的恨,甚至笑脸迎人,作个乖孩子。你不知道更早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你从没认清我过!伯爵认为我是不祥之子,其实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不是!不会的……你只是为了乔康达的事而怀恨罢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他逼视着她,灰色的眸子冰一般,当中却潜藏着大多康妮从没发现过的东西,她不禁颤抖起来,比起一年前她所见的悲愤欲狂的杜塞尔,此时的他更像个陌生人。
「你连我也不能原谅,是不是!」
杜塞尔呆了一呆,这才发现他说的话有多残酷。康妮说得对,他们应该早些谈的,而不是等到事过境迁,他欲狂的情绪已积压成如冰的憎恨时才谈。所有这些他未曾当着伯爵的面讲出来的话,都被他扔掷到完全无辜的姊姊身上,只因她是唯一不畏惧这个不之子,而且对伸出友善之手的亲人。她不应承受这种罪过。
「不,我没有责怪你,姊姊。」他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回到丈夫身边去,回到你所熟悉的世界去吧!跟我在一起——大为难你了。」
「我并不觉得为难,杜塞尔。」她不太肯定的说。她无法否认,此时此刻她只想离开。「振作一点,杜塞尔,世界上不是只有乔康达一个人!」她摹地发现她粑他们讲得像恋人一样,不禁困窘的顿了一下。「希望下次贝面的时候,你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他没有提醒她什么是他「原来的样子」,只是礼貌的点头回应:「希望如此。」但声音中却没有多少诚意。他看着康妮的背影消失在林道上,转身便踏人空寂如坟墓的树林。
他在树林里倘佯了很久,从外面传来的暄闹声,他知道凡提尼大人已经来到院长室一带,林道上有许多人走过。午间的钟声响起后,人声便渐渐远去了。他又踟蹰了一段时间,才走出树林,慢吞吞的走回宿舍。他回到房间时,惊讶的看到艾瑞已经坐在里面。他花了点时间整理行李,整个房间恢复成杜塞尔熟悉的模样,其实改变的地方并不多,但是艾瑞本人在房里,气氛就不一样了。
杜塞尔不知道见面后该说些什么,感到有点尴尬,但艾瑞显然没这么拘谨,一见到杜塞尔便滔滔不绝他说起假期中的趣事,仿佛他只是离开了几天,而不是两个月似的。
「饿了吧?我帮你带了些东西回来。我在餐堂里没看到你,就知道你一定又待在树林里,连时间都忘了。」
「谢谢。」杜塞尔看到桌上摆着冷肉、面包、布丁和酒。「凡提尼大人走了吗?」
「怎么会?时间还早得很呢!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餐堂里,我放心不下你,所以才先回来了,本来打算看不到你就要到树林去找一我的。」
杜塞尔愣了一下,「你何必这么费心!」
…谁叫你老是叫人放心不下,就像我弟弟一样。」
「如果康妮有个像你一样的弟弟,她一定会轻松得多吧!」杜塞尔低声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在院长室门口遇到你的姊姊,康妮,对吧?她在找你。」
「我知道。」他在桌边坐下,心不在焉的用餐刀戳着布丁。「我遇到她了。」
「你们吵架了?」艾瑞冒出一句。
杜塞尔吓了一跳。「什么?」
「你的脸色不大对。」
「哦。」杜塞尔不安的移开目光,他的心思全表现在脸上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好一段时间以来,他对艾瑞几乎没有戒心了。
看着他凝锁的眉头,艾瑞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道个歉,一切就没事了。」
「可是——」
「朋友间都免不了摩擦了,更何况是家人呢?我和家人可是从小吵到大的呢!世上没有比血缘更强势的关系了,不论你怎么吵,怎么打,当中的联系也是不会断的!」
像是被他的笑容所感染,杜塞尔也感到轻松了些,是啊,仔细想想,他也不是第一次跟康妮闹脾气了,但她每次都笑着原谅了他,难道这就是所谓亲情的羁绊吗?
亲情——
「你真的不下去看看吗?你父亲也来了吧!」
杜塞尔感到体内有某种东西断裂了。他猛然站起,一拳在桌上,把水壶都打翻了。
「天杀的!别再跟找提他!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跟找提他,都要——…
他讲不下去了,抵住桌缘的手紧握成拳,好一会儿才失去力气般的倒坐回去。艾瑞站在窗遏注着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们处得不好?对不起,我早该想到。」
「为什么!」
他眼中闪过一抹怜惜,「因为你是这么需要乔康达。」
杜塞尔撑住额,积压了十八年的无奈和憎恨一股脑涌上他的心头,尖锐得令他想大叫出来。他希望有人能与他分担这个太过沈重的秘密,他一直无法对乔康达启口,此时觉得可以对艾瑞倾诉。
艾瑞同情的保持沈默,杜塞尔抬起头,勉强的笑了一下。
「你居然没追问下去,真不像你!」
艾瑞笑了笑,「有能问的事,也有不能问的事!」
这句话隐隐牵动了另一段记忆,那时池还是个小男孩,满心戒备的等着乔康达间他是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也许艾瑞并不像他以为的这般鲁莽,在他轻率的外表下,其实有着敏锐而体贴的心思。
「你没找想像中那么笨嘛!」他苦笑着低声说。其实他是想说些赞美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变了形。
艾瑞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声音中不觉渗进了淡淡的苦涩,「人哪,有时候不笨一点,就很难活得下去。」
杜塞尔抬起头,那份苦涩是深沈的,经历过真正伤痛的人才流露得出来,也才感受得出来,杜塞尔顿时升起满腹的疑惑,但阴影不过是瞬间的事,而目前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身上。
「那么,你为什么对乔康达的事紧追不舍呢!」
「乔康达和伯爵不一样!」在杜塞尔能问哪里不一样之前,艾瑞很快的说:「如果你想说,我很乐意听,但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
「我是不应该存在的孩子。」杜塞尔脱口而出。
艾瑞大吃一惊。「傻瓜!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是个私生子。」
艾瑞着实被这句话震住了。他直直瞪着杜塞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在他眼前的,可是海斯特家的继承人,未来的伯爵啊!「……私生子?你父亲的?」
「更糟,我母亲的。」杜塞尔揉着额角。「我从没见过找的亲生父亲。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我母亲并没有死,而是和那个人私奔了,伯爵为了面子,只好宣称我是他的儿子。」他望向窗外,仿佛受不了房里的阴暗。「我和康妮吵架了,因为她要找去见伯爵,我说了很多话——把她吓坏了。她根本不知道伯爵有多恨找,也不了解我多恨伯爵。在她眼里,任何裂缝都是可以填补的。像找这种不应存在的孩子……」,「你那么在意你的血统吗?」艾瑞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
杜塞尔一愣。「什么?」
「你在意你是不是真正的海斯特家人,在意你父亲是不是贵族吗!」
「当然不是,但——」
「我只知道杜塞尔这个人,不知道什么丈夫、妻子或情人的。你就是你,不是什么不该孩存在的孩子!别再这么想了!」他说得声色俱厉,有一会儿杜塞尔觉得他似乎要发脾气了,而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能被生出来,能长大,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活着,你才能遇到乔康达、康妮。德雷斯和我啊!」为了遇到你,我就多么高兴我活着,他在心里说。
「瞧你说的……好像我会去寻死一样。」
「你不会吗?」艾瑞的神色很认真。
「不会。」他想了想,慢慢的说。「我从来没想过。」
「但是,你也没有好好活着。」艾瑞温和的说。
杜塞尔不禁语塞,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心中一时千头万绪,夹缠不清。他闭了闭眼,平息翻腾的情绪。「你就是你!」他现在才发现,他等了多少年,就是希望有人能对他说出这一句话,他又等了多少年,才有人对他说出了这一句话!
艾瑞走过来。「这些事,你跟别人说过吗?」
杜塞尔摇头,不明白艾瑞的语气为何如此凝重。
「那就好。听着,这些话不要再跟别人说了,如果传出去的话,麻烦就大了!」
杜塞尔点点头,然后笑了出来。「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瞧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在哄孩子似的。」
「你的确是个孩子。」艾瑞低声说,拂乱了他的头发。杜塞尔·海斯特,空有满腹知识,却连自己的情绪都不会处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
「也许是因为你信任我吧!」艾瑞笑了。「你信任我吗?」
杜塞尔想了好一会儿,很缓慢的点了点头。艾瑞只手扶在窗沿上,左手仍玩着杜塞尔的长发,他们靠得很近,近得杜塞尔能感觉到艾瑞的呼吸,他垂下眼,心跳突然急促起来。有一会几,艾瑞侧着头似乎想说什么,手松开了杜塞尔的发丝,垂落下来,刷过杜塞尔的背。杜塞尔惊跳起来,两人的眼光突然交会,但杜塞尔马上闪开了。
还以为他要吻过来……突然的想法让杜塞尔羞愧得面红耳赤,对朋友产生这种误会,简直是侮辱了。艾瑞没说什么,他有些僵硬的离开窗边,拿起椅子上的外衣,再度回头时已经恢复了明朗的神情。
「我要回凡提尼大人那儿去了。要一起来吗!」
杜塞尔一语不发的杆在原地。艾瑞站在门边,没有催他,但也没打算一个人走。
房中的空气凝结着。当领悟到艾瑞会坚持到他步出房门时,杜塞尔突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他慢慢抬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嗯。」

第八章


「我快被吵死了!」杜塞尔对着乔康达大吼,但连他自己都听不到声音从嘴里出来。
「——?」乔康达转过头,用唇形比出:「什么?」
「我说——我快被吵死了!」杜塞尔把嘴附在乔康达耳边,他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过新年嘛!热闹点也是应该的。」
「什么应该……要不是你拉我,我才不来凑这个热闹!我要走了!」
「别开玩笑了,好好去玩吧!」乔康达推了他一把,避开几叫喊追逐的人,随即接受一个村女的邀请,加入跳舞的人群去了。
「玩?十几个不认识的人手牵着手,莫名其妙的转圈、碰撞,笑得像疯子一样,还好玩?我才不干这种事!」
杜塞尔嘀咕着,困难地越过一群又一群的人,想找个不会和别人挤碰的地方,他最厌恶和别人肌肤相触,更何况那些人还是脏兮付的农民。但他每走几步就会被悬挂的彩带缠住脖子,或绊到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再不然就是被别人挤倒。他好不容易才逃到中庭边上,脸色也和随火起舞的飞灰一样,黑透了。
石板铺成的!」场上到处是火炬和火堆,把人们的笑脸映得格外灿烂。夜空像一个巨大的帐蓬,把火光、色彩和喧嚣都暖暖的裹了起来。空气中充斥着木柴燃烧的气味,烤肉和酒的气味,还育过多人聚在一趄被热度蒸散的气味,初春的冷空气被赶得无影无踪,礼仪和阶级都被扔到一旁,这是少数农夫可以追逐仕女,骑士和马夫称兄道弟的日子。
杜塞尔站在树篱旁边歇口气,他旁边是一个杂耍团,看来似乎不怎么受欢迎,围观的人愈来愈少。他踞趄脚看了一圈,乔康达连影子都不见,他不禁为自己饱受冷落生起气来。
「是你自己不陪我的,可不能怪我溜……」他赌气的朝人群扮鬼脸,转身想走。
「……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兄弟嘛……叫杜塞尔,是不是?」教养良好的纤细声音突然从树篱另一侧传来,在汹涌而至的笑声中显得微弱、杜塞尔也不以为意,但——
「少提那家伙。」冷峻的声音和伯爵如出一辙。「我没有兄弟。」
杜塞尔好像被人当面打了一拳,正要跨出去的脚硬生生停下,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来。「你这么讨厌他啊?」
「如果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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