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神不小心瞄到多宝格上的缠枝天青莲盏茶具时,已经不是发愁的问题了。这莲盏茶具是名匠莫怨所制之物,莫怨手艺鬼斧神工,世人仅知他铸造的兵器皆是绝世神兵,却不知他亦擅长小巧细致之雅物。茶具虽非古董,但瓷薄细腻,胎坚量轻,泡上茶后壶身的缠枝淡彩素莲随着水波舞动,素来是祈世子最喜爱的珍物,常拿在手边把玩。上午要收起时,想着一收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便忍不住又泡了最后一壶茶,准备这壶茶喝完便收起。结果喝完出门,侍女们清洗好茶壶又搁在柜子上未曾及时收起。
一边暗自盘算着要怎么将柳公子的注意力从多宝格上移开,一边展颜笑道:「夫人……」
才唤了二字,柳残梦手一招,又一个陶坝召来,往屋子另一角落砸去。
哐啷声清脆得很,祈的唇角也抽搐得很。
柳残梦回头淡淡扫他一眼:「有老鼠。」
「怎么可能……」以祈王爷的洁癖,哪容得下有这种生物存在于王府范围。但耳畔突然传来细微的吱叫声,却千真万确地诏告了这个事实。
柳残梦瞄瞄祈世子瞬间变得有些铁青的脸,不知为何,比见他笑盈盈的脸更觉熟悉。心下一动,想到下午见到的娇柔美人们。也罢,既然凤五说他们是夫妻,该好好过日子,便不要闲置气,总不好真的输了那些人。
一念至此,立起身正想寻个什么籍口与祈世子合好。眼见被他打得四处乱窜的老鼠再次从屋角窜过,想到下午美人们偎在祈怀里的样子。他马上抓住祈一心顾着又不敢看过去的莲盏茶壶顺手投了过去,同时小鸟依人地偎着祈王爷叫了声:「老鼠!」
祈王爷也想尖叫,习惯性搂住投怀送抱的人的腰,眼巴巴地看着天青色的瓷器散落在地面,一如雨打风吹后单薄而凌碎的花瓣,一如他此刻的心。后悔啊后悔,为什么要泡那劳么子的最后一盏茶。如果不泡茶早收起来,就不至受这无妄之灾。
过于心痛下,忘了柳公子主动投怀送抱正是压倒他的好时机。柳残梦靠在祈怀中,被他伸手搂腰抱了个满怀。盈满鼻端的,尽是祈世子的气息。在红粉阵仗里沾满了的脂粉腻香外,别有一股熟悉的气息,闻到时有点心跳加速,一股热流往小腹集去,身子发热的同时,手渐渐有点冰凉。
他不大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感觉,从他清醒以来从不曾体会过的,只是依稀觉得,这是很让他愉快的感觉。头倚在祈世子肩侧,侧眼望过去,是他黑而密的睫毛侧影和线条清晰的轮廓。挺直的鼻梁下,光滑的唇带着红润的色泽。与正面看到时的轻薄不同,侧面的弧度柔软而丰满,棱角分明,他不由产生一种在那唇瓣上咬一口,会是惊雁阁里入口即化的燕窝溜鸭条呢,还是柔软又坚韧耐嚼的小牛腰子?
这样的想象会不会太过疯狂?柳残梦闭上眼,忆起之前数次,他与他唇舌交缠的场景。一开始是震惊,慢慢地被迷惑了,连凤五的离去都忘了。
想到凤五,他又回过神来。被祈世子气息萦绕而陷入迷离妄念的神智也回来了。见祈世子还是呆呆看着地上的碎片,便直起身,神色冷淡:「夜了,王爷请安歇。」
「咦?」祈世子好不容易从打击中复原过来,闻言又是一重打击:「你要去哪里?」
「王爷不是给我安排了屋子么。」柳残梦哼了声,转身离去。
「哎哎,这……」偷鸡不成蚀把米,茶具也没了,人也走了。郁闷到极点的祈王爷推门怒吼:「人呢?都给本王死来!王府什么时候居然出现老鼠了。你们这些尸位素餐只会八卦的家伙,统统扣饷一个月!」
「王……王爷,那不是老鼠。」听到扣饷一个月,终于有人发出微弱的辩白声:「那是……王妃以前送给王爷的灰毛貂。」
「啊?」祈王爷怒火中途夭折。想了想,好象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祈王爷从来没有养动物的兴趣,直接扔着不管,早忘了有这回事。想到这,他冷哼了声:「居然还活着。」
是啊……王爷不想养,又没说许不许它死,他们这些下人也是很为难的。养肥了王爷会嫌浪费粮食不高兴,养瘦了也难说王爷会高兴。只好放着随便喂喂,居然也活到现在。真不愧是柳残梦送来的东西,果然命大。
祈世子看着一地破碎狼籍,确定柳残梦刚才下手不曾容情过。再看看活得很鲜灵从残片中探出个灰脑袋又缩回去的灰毛貂,哼,还真不愧是柳残梦送的东西,一样命大。
昨日从暗流带回府的公务不少,处理完都四更了。于是一觉睡到卯时末的祈世子睁开眼,就看到柳残梦坐在自己床上睁眼看着自己,一见自己醒来便拖他下床:「相公你醒了,需要我帮你更衣么?」
祈世子鸡皮一跳,差点以为柳残梦恢复记忆了,下意识伸手推开他,手上附了真气。柳残梦被推得一个跄踉。
呃,看来好象还没恢复。祈世子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被推开数步的柳公子,忙跳下床要扶他,却为时已晚。柳残梦勃然色变,走开几步又回来,伸手拉他:「陪我出门。」
「还出门啊。」祈世子有点苦恼。他留下柳公子是为了想拆吞下腹的。但照这趋势,他几时才能成功吃到人?倒快成照顾人的老妈子了,还有一大堆数不清的烂帐。
甜头不是没有的,但损失更大。这样真的划得来么?祈王爷计量得失,继续苦恼。
「没错,一定要出门。」柳公子说得有点咬牙,一惯只见他笑得神佛一般的皮相,便是失忆后也少见他神色变动。原本渐渐觉得划不来的祈世子精神一振,天秤又向划得来那方倾斜。
「为什么一定要出门?」祈决定先问个清楚,却见柳公子恢复无动于衷的神色,拉扯着他的衣袖:「到底走不走?」
「你先容我换个衣服擦把脸吧。」祈世子向暗卫使了个眼色,趁他们过来为他换衣服之际,小声问:「怎么回事?」
银两拿着衣服一脸苦色,欲言又止,最后只道:「王爷,别问了。」
「哦?有何事是本王问不得的?」祈哼了声。
不是问不得,是不知道幸福点。银两小心瞄瞄柳公子,见他无聊踱到门外去了,才道:「总之,王爷今天请别上醉梦小榭,柳公子要去,王爷也千万别去。」
昨天都闹成那样了,今天还会更惨么?祈世子不满地瞪着银两,沉下脸:「银两,你以后不想要你本宗兄弟了吗?」
银两将他本宗兄弟与义气兄弟比量了下,咬牙小声道:「昨天不知是谁,给了王妃一些杂书。」
「杂书?比如?」
「妾薄命,长干行,李娃记,赵二郎……」
「所以?」祈王爷挑高了眉。
他眉毛挑得越高,银两的眉毛就塌得越低,小心对着手指:「王妃看了之后,深觉小妾不易,大房难为,相公薄幸……」
祈世子眨眨眼,再眨眨眼,小心瞄瞄自己下身,再瞄瞄门外站得不耐烦的柳公子:「他身上没带刀吧?」
「王爷放心,见王妃在看那书,属下们就把所有能成为凶器的东西都收起了。不过……」银两咽口口水,「以王妃的功夫……」
祈世子当机立断往床上一歪:「去,跟他说本王着凉了,下不得床!」
柳残梦在门外等得不耐烦,便见银两一脸惊慌地来报:「王妃,不好了,刚才王爷好端端地突然身子发抖,可能是夜里受寒着凉。现在倒在床上将养着,下不得床也!」
柳残梦不自觉皱起眉毛。失去惯常笑意的脸原本便带着三分肃杀之色,再皱起眉,活脱脱一战场修罗之相。银两瞧得心下一颤,慌忙低下头来不敢直视。脸色阵青阵白,倒确实象是在担心主人身体染恙问题。
「刚才不是没事?」柳公子不大相信。
「王妃,你失去记忆有所不知,这种事常有的,有些人刚起身时看似好端端,一受风吹马上恶疾发作。我家王爷自幼体弱多病外强中干,尤其如此。看似好端端的,却会在朝堂上突然倒下。也就是因着他这病,所以皇上才特赐他不用上朝。」银两一只舌头鼓得如璨莲花,生怕柳公子不信祈王爷怪罪。
这柳残梦原便是个骗人的祖宗,要骗过他不容易。但失忆后的柳公子却是不难瞒的,否则也不会信了凤五和祈的话留在王府。他见银两说得声色俱变嘴唇发抖只差指天为誓,便有几分相信。快步回转室内,果见祈世子躺在床上,被子高高拥到额下,双颊涨红嘴唇干裂,额上却无一滴汗水,周身热得很。
「怎么一下子病成这样?」伸手摸摸祈的额头,果然烫手。
祈世子微微睁开眼,病怏怏无力地合上,过了会儿,再次缓缓地睁开,眼神坚定:「没事的,休息休息就好。」
「叫大夫了没?」柳残梦再伸手摸摸他的脸颊,与自己冰凉的手相比,热度惊人。皮肤看起来象是玉石般光滑冷硬,摸起来却很柔软。依然有点熟悉与怀念的感觉,柳残梦不由留恋地又抚摸了下:「很烫。」
当然很烫,老子被子里捂了四个暖炉,快烤焦了。祈再次有气无力地从被窝里伸出烫乎乎的手,抓过柳残梦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握在掌心。琥珀色的眸子流转着迷离又忧郁的神情,笑笑道:「正要陪你出门,这病来得真不是时候。」
柳残梦抿紧唇,见他重病下还记挂着自己的事,心下有点触动,垂眼道:「我照顾你吧。」
「劳动夫人,本王如何忍心。」祈王爷一脸感动地握紧柳公子的手,「其实只是常生的小病,积劳所致,修养一天便好。夫人想要出门,本王让人陪你出门如何?」
柳残梦动了动唇,又摇头:「算了,今天不出门,你的病比较重要。」
平时总是被柳公子耍着玩,如今却将柳公子玩弄于股掌上的成就感令祈十分得意。现在就差最后一步,怎么把他哄离有匪君子阁。祈王爷可不想为了避难真的一天都泡在床上与暖炉为伴。眼见柳公子不肯离去,幸好他早有准备,倒也不急。装腔作势咳了几声,又把手收回被里,一脸睡意沉沉:「夫人,你真好,不过你在这屋里呆着,不怕感染上风寒?」
「没事。」
「本王却会担心。万一你真染病,本王会心痛。」
柳残梦默不作声,过了好会儿才道:「你真会心痛?」
没得到回答,柳残梦定睛望去,祈世子已沉沉入睡,鼻息微鼾。
银两在旁小声道:「王妃,王爷已睡,我们在这会打扰到人休息,不如去厨房给王爷熬粥去。」
柳残梦闻言怔了怔:「我会熬粥?」
我也不知道啊,但我总不能叫你去绣花打发时间吧。银两干笑着马屁纷飞:「会啊,技术好得很,王爷一向最爱吃王妃熬的粥,吃完身体说不定就好了。你也可以趁机机想想看能不能记起什么。」
「唔。」柳公子沉吟着点点头:「也对。」
「那我们走吧。」银两催着他。
柳残梦没走,只上下打量他:「你好象很急,不希望我留在这里?」
「不不不,给小的天大的胆小的也不敢冒犯王妃。」银两发现自己太小瞧柳公子了,哪怕失去记忆,自己面对的,还是武圣庄主,庆国单于,不可贸然从事。还想要怎么圆场,见一旁‘熟睡’的祈世子轻轻晃了下头,马上反应过来:「实在是……王妃有所不知,王爷入寝,不习惯有他人在侧,有人在场,王爷多半睡不安稳。你瞧瞧。」
他伸手指着,祈果然一直皱着眉,没有松开。
柳残梦踱到床边,伸手抚住他纠结的眉毛,目光凝直也不知在想什么。银两不是当事人,也瞧得心惊胆颤,生怕王爷受不住目光哪里露出了破绽。不过他家王爷久经阵仗,果然不是一两下就露出破绽的人,依然一脸熟睡之相,时不时眼角肌肉跳动下,仿佛睡不安稳。眼皮下的眼珠子则定得比真睡的人还稳定。
柳残梦原也不是对他起疑,只是见他熟睡之际,头发散在床上,不再是睁眼时嚣张飞扬轻浮霸道之相,多了分脆弱的柔和。昨夜,倚在他肩头时曾感觉到的心浮气燥再次出现。
对着这位相识才两天的人,他总是有些难以冷静思考。失去记忆后从庆国来中原这一个月的时间,他看了不少也知道不少,并不是什么都不清楚任人哄蒙的对象。对着凤五,他是完全地相信,但对着这人,从初见面时,他就不打算信他。可不知为何,又总想要信他——信他,不会伤害自己。
这种信任是错误的,昨天的醉梦小榭他已辜负过他的信任。但他依然想要再次相信他——为何?
或者,跟凤五说的一样,他们是多次在生死关头互相救过对方的人,可信可不信,不是现在看到的浮影能证明,只有在生死关头才能彻底展现吧。
凤五,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那么,姑且就相信他吧。
目光落在他红润而干燥的唇上,不由自主舔了下自己也有些干燥的唇,然后弯下身,唇印着唇,细缓的接触,鼻端尽是他的气息。这个吻不象他对自己施展的那么激烈,而只是……
缓缓离开他的唇,不等一旁目瞪口呆的银两回过神,他双手负于身后,施施然走出居室。
听得耳畔所有声息都消失,柳残梦已远离有匪君子阁后,祈世子猛地从被窝里跳出来:「烫烫烫烫烫,好烫,快拿些冷水给本王降温。」
「来了来了。」侍女们早准备好净水在外候着,闻声马上送进来:「哎,王爷,瞧你全身红得都快烫熟了。」
「两个暖炉就好,你们整了四个进来,本王能不烫熟。」不等侍女服侍就飞快将手浸入银盆,顺便捧了些水往脸上扑,这才呼出口热气。
「王爷,还不是你催着要快点让脸色变红免得王妃看出破绽,小婢们才拾缀出四个来,你当临时找四个是容易的事么,此时倒怪罪起婢子来~」
「好好好,这事你们对,本王错,行了吧。」祈世子笑嘻嘻又往脸上扑了几次水,接着她们拧好的巾子擦拭脸颊和手上的水珠。
「好象真的烤过头了。」拿着象牙梳为王爷梳发的微吟叹了口气:「王爷的脸到现在都是红的。」
「可不是么。」蹲身为他用小银刀修饰指甲的香墨捧着王爷已恢复白皙的手打量:「难道因为脸上的皮比较薄的缘故?」
此话一说,诸女都笑得花枝乱颤色不尽收:「王爷脸皮薄,香墨你要笑死人不成?」
祈王爷翻了个白眼,放弃教导这群被宠坏的侍女们什么叫尊卑之分。将她们宠成这样,自己也不是没责任的。
伸出空着的手摸摸脸颊,果然还有些烫。
只不过被亲了下,有必要脸红心跳到现在么?
不过,让不甘不愿的柳公子主动亲自己,感觉好象也挺不错的。刚才围着四个暖炉的痛苦也就没那么严重了。
祈世子笑得很愉快。
第三章
将这两日暗流情报整合一下,送入宫中以供上阅。狐狸皇帝正在批奏章,见到自己,笑眯眯放下手中正在批阅的奏章走下龙椅:「爱卿,你身体可好?」
「禀皇上,微臣无病无灾,好得很。」祈回他个皮笑肉不笑,每次皇上一叫爱卿,都不是什么好事。
「那就好,听说柳残梦在府上?」
祈警戒地退了一步:「皇上,您老人家想干嘛?」
「别紧张,朕什么都不想干,反正最近也没什么节日对不对?」轩辕拍拍他的肩,绕着他转了个圈上下打量,再次拍拍他的肩。
「祈,你要争气点啊,这次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你手上,你可不要辜负了朕的信任。」
「皇上。」祈继续皮笑肉不笑:「你和谁打赌了?」
「哈哈,你太多心了。」轩辕长声大笑,掏出扇子来摇了摇,凑近祈耳畔:「五万两,朕赌你吃了柳残梦。输了,这笔帐从鸿胪寺扣。」
祈眉毛跳了跳:「谁赌我输?」
「这个嘛……」轩辕低头算了算,摇头:「太多了,朕记不清。」
「很好!」祈咬牙,瞪着不正的上梁:「皇上,恕臣告退。」
「加油啊,祈。朕的精神与爱卿同在。」皇上笑嘻嘻挥挥扇子表示精神上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