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韦寒绝微微摇头,他被陈则铭叫出来本来已经觉得事情蹊跷,看着一幕才知道陈则铭拿自己当幌子,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陈则铭看着萧谨骑马沿着河道一直往下流而去,单薄孤独的背影在阳光下拖出一道窄长的阴影。
他不知道萧谨能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这样娇生惯养的孩子能不能在民间生活,更不知道这举动是对是错。他曾为萧谨安排过一次人生,可结局惨淡。若是时光倒流,一切能翻倒重来,他不会让这少年再踏入这摊浑水,然而现实已经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他怎么能让萧谨来承担最残酷的后果,自己却隔岸观火独善其身。
秋天的阳光还是很刺眼,他突然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山水树木被泼成一片,并且渐渐灰暗下去。他重重地摇了摇头,再睁开眼,那些景色还是搅在一起,或明或暗地撕扯不清,又过了片刻,它们才从那种魔幻般的扭曲中渐渐恢复了正常。
第29章
半个时辰后,身在军营的路从云听到卫兵飞马传信,得知萧谨在追猎途中失足跌落山崖,不禁大惊失色。
他立刻安排数百人前往失事地点进行搜寻,却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在崖下找到血迹残衣。兵士四下询问,得知此地常有虎豹出没,尸体或者是被叼走了只怕也不无可能。这才率众无功而返。
萧谨落崖的事情在军营中一石惊起千层浪,一时间众说纷纭。
数日后,陈则铭亲笔上书,惶恐请罪。
史册上关于这事件的记载极少,史官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京师中两国结盟的要务之上。
实录中只有一处涉及了这桩在当时分明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在和谈的过程中,回到天朝的萧谨坠崖而亡,萧定指责陈则铭玩忽职守,并扣罚了他一年的俸禄。
这样的平淡记载与当时的京师中的沸沸扬扬其实是全然相反的。而这份沸沸扬扬,却与萧定处理这件事情的反常态度有关。
半个月后,其他遣返大臣被护送抵京,萧定立刻下了第二道谕旨,再度封赏陈则铭。
短短十数日间,一罚一赏,罚是浅罚,赏是重赏,这其中的潜台词耐人寻味。坊间立刻谣言四起,质疑萧谨的死与陈则铭甚至坐在庙堂之中的萧定不无关系。
证据便是这一罚一赏。
若说浅罚,人们还可以理解为萧谨的生死对于萧定而言,本身就是个累赘,所谓惩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的话,那么重赏,就显然就可以对应为去掉这个累赘所应得的报酬了。而陈则铭曾经的鼠首两端又为整个事件提供了最恰当的注脚。
为了邀宠新主杀了旧君,这样让人义愤填膺的桥段使得人们在谈论这事情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热情和鄙夷,而这情理上的丝丝入扣,则让这谣传几乎有取代尚不明朗的事实之势,总之,这谣言很快占领京师,朝野上下莫不深信。
而此刻,陈则铭尚在千里之外,等待和谈的结果最终落定。
韦寒绝是第一个发觉陈则铭眼睛出问题的人。
他曾在陈则铭手下做幕僚,早知道对方有头痛的顽症,可这一次跟随陈则铭追击匈奴时并没看到他的病症发作,原以为这旧疾已经治好了,谁知道倒似乎更严重了些。
陈则铭倒不这么认为,他出京前曾问一位老医师讨过药,为的就是怕在行军途中突然发病自己受不住,那老医师曾说这药丸药力霸道,多吃无益,应该是这药力导致了视野的短暂模糊,停了药大概便好了。
韦寒绝认识一名良医,遂派人去请。
陈则铭笑,你年纪尚小,已经交友满天下啊。
这一说,韦寒绝忍不住憨笑,又想起一件事情,说道,我那位好友仰慕将军威名已久,总想见将军一面,可他出身草莽,不敢唐突。
陈则铭正色道,你那位好友传递军情快捷准确,与律延的追逐战,他才是第一功臣,实在是该我去求见他。
匈奴使臣入京大概月余,和谈终成,萧定指派了几人作为使臣,奔往两国边境签订盟约,其中以参知政事杨如钦为首。众臣辗转跋涉到达陈则铭驻守处,匈奴使臣则返回国境,此刻匈奴也早驻兵此处,两军相隔不过百里。
眼见大功告成,陈则铭心绪难平。
杨如钦带来萧定的亲笔信,叫他负责和谈期间安全事宜,到最后,萧定来了句,萧谨的尸体找不着就继续派人找,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则铭满腔激动突然一下沉下来,反复看了数遍,确实是萧定亲笔所书。
杨如钦在旁边看着他脸色不对,忍不住追问,陈则铭抬头道,也没什么。
他们两人曾经各自为主,如今一朝为臣,见了面不能说是全无芥蒂,好在结盟之事事关重大,各项细节一旦商议起来,这些个人恩怨往日情仇也就淡了。
陈则铭叫来众人在帐中会谈,敲定次日派将领护送杨如钦到歃盟之地,自己则坐镇军中,若有意外,也好呼应。
说到由谁护送使臣时,杨如钦左右一看,点着一人道,“就是他吧。”
陈则铭抬头微微一怔,被点那小将也是神情复杂,只是盯着杨如钦,全不答话,却正是此前随敬王军而来的独孤航。
独孤航武功超群,身经百战,应变机敏,确实也是极适当的人选。可近期的战斗中,不知道为何消沉低落,并无建树。
陈则铭虽然有些担忧,但独孤航跟随他时日已久,底细如何还是明白的,往两人面上来回看了一周,点头应允。
到了晚间,陈则铭将萧定的信又看了数遍,扬声将帐外的路从云叫了进来。
路从云入内,陈则铭道:“那日找到……萧谨残衣是在何地?”萧谨死讯一传入京城,萧定立刻醒悟,先前事务繁忙之下,自己废萧谨为王之后竟然忘记这茬了,立刻将萧谨去王号贬为庶民。如今陈则铭也只能指名道姓地称呼他了。
路从云神情立刻古怪起来,迟疑道:“便是那山崖底下。”
陈则铭凝目看他许久,叹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曾详细追问,那些衣物你从哪里弄来的?”
路从云急忙跪下,“小将自作主张,请将军恕罪。”
那一日,陈则铭谎称萧谨落崖,派人回营叫人营救,本来不过是布局做个样子,哪知道路从云搜了两日,居然真找到了所谓血迹残衣,虽然还是有疑点,但这戏总算是做了个十足十。旁人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情了。他一方面惊讶于路从云竟然一眼识破了自己的托词,一方面却并不怎么想在这上头再多花心思。
他满心盼的只是尽快派出天朝使臣缔结两国间的盟约,那是他想象中最好的结局。他为此呕心沥血,诸多推算,百般隐忍。若说之前许多事情都是天意弄人的话,那这一次,老天却如此地怜惜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往最好的方向上推进着。
尤其是律延的死,他想过一定要杀掉这个人,追击律延的时候他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眠,因为那是最关键的一步,做不到,便前功尽弃,最终律延虽然没直接死在他手上,却还是死在了最适当的时候。
之后,匈奴的兄弟相残,安图继位,使臣求和,没有哪一件不是出乎他意料的惊喜,他想自己到底可以赎罪了。天朝在飞速冲向灭亡的途中,终于在最后关头被死死扯住。
还可以转回来,事情步入绝境前终于能峰回路转,能有余地可以周旋……
杨梁的话竟然在这个时候被他想起来,他突然浑身冷汗。
第30章
陈则铭抬起头,盯着跪倒在地的路从云,“不,这不是自作主张,你在救我。”
路从云抬头,“将军这一战救的人更多。”
陈则铭脱口而出:“不!……不是。”
路从云讶然。
陈则铭低声喃喃,灯下他的神情怅然,似乎在讲叙又似乎在自语:“……当年,我同你现在一般大的时候,有个朋友,叫杨梁。那时候我觉得很困惑,我觉得我一辈子也上不了战场,我同杨梁说,将来我……一定要成为不世名将,驰骋疆场。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出头,我会叱咤风云,光耀门庭……可后来……”
后来呢,后来他反了,若不是那次宫变,会死这么多人,会有今天的江山摇曳家国将倾吗。他如今是弥补了很多,可死去的人还能活过来吗?
这债太重了,重到他无法负荷,逼得他动弹不得,然而他最终将它说了出来,“……可后来,引出这个乱世的居然是我……这哪里是什么驰骋疆场的不世名将,这分明是……罪孽深重的千古罪人!”
这样的话他从未与人讲过,今夜他却忍不住要将它们吐露出来。他有种难以遏制的冲动,想把很多东西告诉旁人,哪怕只是路从云。
他压抑得太久。
朝华门之变后,这一路走过来,他只为一个目标。最初他以为那个目标是退敌,直到听到匈奴单于的死讯后,他意识到机会来了,他可以做得更多。
天朝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否则这条大船就会垮塌,会散架,陈则铭太明白了,他也摄过政理过朝,他知道天朝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每个夜晚,他只要想到这个危机其实来源于自己的谋反,就惴惴得难以入眠。从小他听遍演义,梦想着就是做个忠臣,他不明白这样简单的一个愿望,为什么总是不可得。他的挣扎他的执着,走了三十多年,居然都是错的,他的所为与他的所想背道而驰。这也就罢了,可他连累了那样多的人,那么多的妻子儿女父母都因为他的错而陷落在失去亲人的苦痛之中。
这错太大了,他负荷不起。
他只有舍弃性命,尽可能挽回还能挽回的东西。
在追击律延的路上,他与韦寒绝商谈当前的局势,韦寒绝提到以战促和这一策,他听到“和谈”两个字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最终的目标是什么了。
让匈奴无力再战,让两国国力达到一个平衡,和谈和盟约才会出现,从此互不相犯。这样的和平能有多少年?十年,十五年?够了,十五年已经足够。下一代人成长,新的人物崛起,纷争纵然再生,那时候的天朝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
陈则铭抬起手,将手中的信笺凑到灯烛上,火苗从尖角处舔起,猛地一下窜起来。
路从云不禁大吃一惊,“将军,那……那可是御笔钦书……”
萧定?陈则铭模糊中想起那个身影,他写这信的时候脸上是在笑吧,他总是这样,玩弄人心一辈子。不过陈则铭不恨他,没什么好恨了。
他守城的时候,也至始至终没想过他。在他看来那张龙椅上坐着谁都行,萧定没了,还有敬王。段其义说的并不曾错,护城之战中,他一直保留着实力,他不愿意为短暂的胜利耗费精神。他期望中的重点不是守城,是之后的反击。正因为段其义是讲在点子上了,陈则铭听到的时候才更加气恼,唯恐这点心思为人所知。所以这其间,他隐忍,他蛰伏,他为他死守京师,说到底只是因为这两件事恰巧在一条道上,他绕不开罢了。
可他到底还是有些佩服萧定的,萧定在最危急的时刻还是能做最正确的决定,就冲着这个,陈则铭的恨也有些淡了。
那些不甘心,终于有一天他不再看在眼里。
就如同当年他怎么也压不下去的雌伏的屈辱,拿到今天来看其实也不过如此。他虽然会有些诧异,诧异萧定居然会在出征前,做这种一如当年无聊而恶意的举动,可他其实也是可以回应的。
有什么关系呢,不就是逢场作戏吗,这些东西早已经不重要了。
那是不是羞辱,萧谨的事情会不会被萧定拿住把柄,功高盖主之后还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甚至哪怕是青青和子嗣,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将达成的盟约和和谈。
他抬起头,路从云因为他眼底的几近疯狂的炙热而骇然了。
……只有这个,非成功不可。
乌子勒非常愤怒。
在他听说匈奴派出使臣与天朝言和之后,这种愤怒就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天天在他胸腔里蔓延翻腾,直到终于有一天,他忍耐不住这份煎熬而去找单于安图。
此前,因为律延的死,右贤王庭的力量已经被削弱到完全无法与其他派系相抗衡。正是因为如此,阿斯在起事前虽然试图拉拢乌子勒,但遭到回绝后也没有多不在意,依然是义无反顾地起兵了。从后来事态的发展来看,乌子勒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他保全了他父亲最后的遗产——那些跟随右贤王多年的幸存将士的性命。
安图对于他的安分觉得欣慰,他给予死去的右贤王更多的名誉和荣耀,毫无保留地将律延夸成如同传说中英雄一般的存在,并保持了其子乌子勒的地位——虽然右贤王庭的实力此刻已经名不副实。
然而乌子勒的忍耐却到此为止了。
起因就是两国的和谈——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父亲的死就这样被埋没在那张轻飘飘的盟约之下。
如果这样的和约最终签订下来,律延的死还有什么意义呢?右贤王是为了匈奴,为了自己的民族的利益而出战,并最终死在战场上。可转眼间他的民族和国家就遗弃了他,他们居然踏在将士们的血和尸体上与敌人握手言和了。律延和那十万将士的生命象一页泛黄的书页一样轻巧地被人翻了过去。
这样的轻描淡写与他生前死后得到的荣耀辉煌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瞠目。
乌子勒已经习惯了仰视自己的父亲,在他看来父亲就是草原上最伟大最狡黠的头狼,是他延续了匈奴数十年来的辉煌历史,而不是老单于或者新登基的安图。如今律延是死去了,可也是英雄,他曾经是匈奴最不容忽视的人物,哪怕老单于也畏他三分,这样的父亲该得到的难道不该是敬意吗?
乌子勒不能忍受这样亵渎式的安排。哪怕这个安排的名义是民心。
单于安图并不意外他的叩见,这位新君主无疑对乌子勒的来意了如指掌。于是安图先是感叹了一番故去的右贤王是多么骁勇善战,失去他的匈奴怎么样的一筹莫展,最后安图还是把话题主动绕了回来——如今的匈奴已经没有再出战的能力,和谈不容改变。
乌子勒被新君主的善辩绕得无言以对,他的脸涨得面红耳赤,却说不出几句听起来有分量的话。
安图有些怜悯地看他,表示律延曾是草原上的雄风,他也钦佩不已,可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不由人,乌子勒大概是被父亲的死打击得太过因而无法接受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自己一定会更多地追封右贤王,毕竟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英才,值得这样对待。
乌子勒就这样抱着无数虚无缥缈的许诺退出了王帐。
他心头的火一点也没退,但他知道在新单于这里他得不到公道了。他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他只能不能接受父亲的失败被这样对待。
乌子勒集合了十数名亲信,悄然尾随南下的军队到了两国的边境。
在那里,不久之后,两国的盟约将会缔结,和平将会到来。而同样是在那里,父亲的血还没干。
乌子勒的亲信中有一个人跟随他最久,他们情如兄弟,那个人叫乌维。
乌维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他询问乌子勒此次前来是不是准备破坏两国的和约,可两国都在重兵把守,要杀使臣恐怕是很难得逞的。乌子勒回答,只要单于和天朝皇帝想和,这样的使臣杀一个还会派第二个,他要杀的另有其人。
乌子勒要杀的是他的杀父仇人陈则铭。他的计划非常详细,先潜入汉人的军营——这次他带的人不多,且都是精锐,这一点并不难做到——然后在夜间放火,并四下呼喊说有人要刺杀和谈使臣,这么一来陈则铭职责所在必定要出面主持,而众人的重心此刻都在保护使臣,陈则铭身边的护卫必定不够严密,刺杀便在此刻发动。
听了这话,乌维很有点迟疑,乌子勒愤怒地道,你莫非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