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轩微微低着头,浓长的睫毛,白皙的脸,帅气的五官,还有那……淡色的薄唇……
在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嘉华已经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少轩吃了一惊,却也没有用力挣扎。
把脸埋在少轩肩窝里,嘉华的声音闷闷的:“答应我,别再做傻事了,你出去反正是一个人了,不怕给家里看到,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好好照顾自己,嗯?有空就好好休息,别加班……胃还没好,要小心,口袋里常备饼干,别饿着自己……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一定马上赶过去,记着,万一真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
他得不到少轩的回答,任性地抱着他不撒手:“答应我!不然我不让你走!”
“好,好,我记住了。”少轩叹着气说,“我妈已经说了好几遍了,你又来说。”
“我跟她说的可不一样。”嘉华认真地说,“你要是给我来个一去不回,没有音信,我就真的丢了工作去找你!到时候A市大街小巷贴满你的照片,你可别怪我!”
第二天,嘉华请了假送少轩去火车站,黄姨抹着眼泪把几个茶叶蛋塞到少轩口袋里,吴丽桐送到门口,眼圈还是发红,却没有说什么,看着他们上了出租车,叮嘱少轩要多写信。
柯志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可是大家都知道,他就在二楼的窗户后面看着呢。
眼看着小楼渐渐远去,嘉华心里反而酸酸的,和身边一脸平静的少轩正好形成对比,倒好像今天离开的是他一样。
少轩又恢复成原来那个清冷的人儿了,此刻,在他的眼里,自己也不过是“大哥的儿子”了吧?真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好不容易才和他走近了一点点……
决定了!帮学长做完这个项目之后就辞职!到A市去!到时候大家也都忘了不愉快的事了,我就再给你轰上一炮吧!到时候你就是被轰晕了也没事,我一定会牢牢接住你的!
这么想着,把离别的悲伤气氛冲淡了不少,他居然能很镇定地看着少轩上了车,找到座位,把包放好,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向他挥别。
“一路顺风!”他大声喊道。
少轩微笑着挥挥手,微风带起他额前的黑发,拂乱了,再落回到额头上。
火车开了,他们在彼此的眼中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
第六章
少轩坐在台阶上,啃着昨天剩下的半个馒头,茫然若失地看着前方街上汹涌的人流。
到A市已经半个月了,他还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找到住处。
在人才市场上,他国防大学的毕业证书就等于一张废纸,最多只能引来一句好奇的惊呼,不是没有招收退伍军人的地方,可是都是一些保全公司或者大企业的保安部,要退伍证明,可他,什么都没有。
他头一次感到,自己学了四年,工作了六年,并决心为之奋斗终身的那个专业,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对他一点帮助都没有,相反的,是块绊脚石,没有任何一个老板愿意花哪怕一分钟听他讲未来东亚战略要点吧?可是,就是那篇同名的毕业论文,让他在当年几千名毕业生中脱颖而出,成为毕业生致词代表。
当时的自己,是英姿勃发的年轻中尉,前途无量,过了六年,却坐在街边,为下一顿的饭发愁。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以父亲的精明,不是因为嘉华的突然出现,干扰了他一部分注意力,早就发现他的不对了,母亲那天说要跟父亲说实话的时候,他就以最坦然的姿态,告诉母亲自己已经找到了工作。
如果他们查一下的话,就会发现,那个所谓的编辑部根本就不是在A市的。
当然,到了A市的第二天,他就给家里打了电话,用最从容的语调说,编辑部要把他下放到基层锻炼一下,暂时不在市里,也没有编制,居然又一次骗了过去。
能怎么办呢?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看见父亲愤怒的脸的一霎那,他真想一死了之,他知道,自己的事对父亲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如果他再留在家里,在父亲面前晃来晃去的话,这件事天天都压在父亲心上,迟早会压出毛病来。
父亲,已经80岁了啊!怎么能让他再为自己的事受打击,生闷气?
他快三十岁的人了,一事无成,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维持,只能在家里白吃白住,父亲问的对,他能倚靠父母一辈子?
所以他走了,就像逃跑一样,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就这么离开了家,火车开动的时候,他在想,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回去的一天……
来A市这半个月,他尽量节省经费,晚上就住在路边店地下室的大通铺上,那里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只要一动,总能碰到身边人的胳膊或者是腿,治安还特别不好,经常有人早上起来,东西就不见了,于是怒骂嚷得满处都知道,也不便宜,一晚上五块。
起初的几晚,他根本睡不着,一屋子的异臭味,此起彼伏的鼻鼾,被子枕头散发着浓烈的人油味,也不知道有几千个人用过没有洗了,他侧身躺着,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爱惜地用手轻轻摸着冰冷光滑的外壳。
坏了……没关系,里面的每一张照片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在脑子里,清楚得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他的脸……他的笑……他们在一起的青春年华,金色阳光……
亦风……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他总是能念着这个名字慢慢地入睡,度过一天里最难熬的几小时。
早上七点起床,退钥匙,坐328路公车转两次车,到人才交流市场和几家大型的职业介绍中心,记下电话号码,再坐75路转三次车,去几家房屋中介所,记下号码,这差不多已经到了中午,在路边啃和昨天晚餐成对的半个馒头,然后开始打电话,约面试时间,有的下午就要过去,有的要再约……
一天就是这样过去了,如果有招聘会,就起大早排队,进去一家一家地试,为了对得起门票钱,别说吃饭了,连上厕所都得憋着。
可是,他还是找不到工作,最终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必须降低标准了,干脆撇开大学生的身份,直接拿着自己的高中毕业证书去试,说不定还能有所收获,果然,有个在人才职业介绍所混的老油子说,再过一星期,乡下台资厂就会来招工人了,到时候自己这种文化程度不高不低的人,最有优势。
台资啊,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还和亦风模拟研究着下一场台海战争呢!生活居然给人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他啃完馒头,继续向下一个房屋中介所进发,进去在布告栏里扫了几眼,和昨天一样,没有什么新贴出来的消息,满心失望之下,刚要走,忽然稀稀拉拉的人群里传出一个只能用‘娇滴滴’形容的男孩子的声音:“谁要租房?有人合租吗?地下室,一个月一百五,水电煤气全包哟。”
这条件简直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啊!少轩欣喜若狂地回过头去,唯恐自己说得慢一步被人抢去,可是他还没开口,就发现不对了,怎么大家的眼神都怪怪的?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这是不是一场闹剧啊?
人群中间的少年顶多也只有十八岁吧,昂着头,骄傲得象只小公鸡,紧身半透明黑色衬衫,紧身牛仔裤,涂着淡淡的口红,眉毛明显修过,弯弯地覆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翘鼻子,可爱的表情掩盖不住皮肤的灰暗,一种过多了夜生活才会有的,属于放纵青春留下的憔悴。
终于有人搭腔:“小兔子,又给你吓跑一个?”
“只怕不是吓跑的,是榨干的吧?谁不知道,有只兔子专吃窝边草。”另一个声音立刻说。
“哈哈!怎么是榨干的?一定是被要了钱吓跑了,哈哈!”
“这个月都第三个了吧?我说你也别招合租的了,干脆去找个包租的吧,包了你算了!”
周围一片鄙夷的眼光和恶意的嘲笑声中,少年毫不畏惧退缩,甚至脸上的媚笑更加灿烂了,专门向说话的人抛着媚眼,更大声地喊着:“合租合租!有人合租吗?!”
“我。”少轩平静的声音压过了笑声,少年一个转身,看见了他,咯咯地笑着:“好一个帅哥哥,行!就租给你了!”
少轩身后的一个男子,两人在这里经常能遇见,也点过几次头,此时偷偷地说:“小伙子,别租他的啊,他是个男妓!不干净!他找合租的人没有长久的,肯定有问题。”
“谢谢。”少轩礼貌地说,可是从心里感觉,少年没什么恶意,就凭他在所有人的讥嘲谩骂中仍然可以高高地昂起自己的下巴,骄傲而自信,还有那一双没有完全失去天真的大眼睛。
此刻少年已经一扭一扭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抬起脸打量了他一下,笑得更开心:“近了看更帅耶!哥哥你要租吗?好,给你个折扣,一百二一个月!”
“我能先看看房子吗?”少轩谨慎地问。
“没问题,来嘛。”少年亲热地凑过来,伸手就要搭在少轩的胳膊上,少轩下意识地一躲,少年也不以为意,嗤笑着说声:“讨厌!”向着出口摆了摆头,“跟着我,别丢了。”
少轩有些别扭地跟着他出去,背后一群人吹口哨的吹口哨,大笑的大笑。
他住的地方不远,乘三站公车就到了,很安静的一条背街,不进主楼,从旁边的一个楼梯下去,打开门,不是那种防空洞改的地下室,看样子真是人家自备的地下室,长长的走廊,两边是小车库,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门,少年用钥匙打开,弯腰鞠躬做了一个欢迎的姿势:“请进。”
房子不大,不到二十平方,一个角落隔出来做了浴室和卫生间,门旁边安了煤气灶,还有一个水池,下面是小冰箱,上面安了一排柜子,靠墙放着两个床垫,其中一个上面胡乱地堆着床被子,角落里是衣橱。
“哪,就是这里了,虽然是地下室,设备还不错。”少年迈着长腿跟在他后面走进来,指点着,“本来嘛,我租是五百,全包,给你一百二算便宜的啦。”
“我租了。”少轩肯定地说。
“真的啊?!”少年掩饰不住自己的喜色,“成交。”
“有合同吗?”
少年可爱地噘起小嘴,说声:“你等等。”爬过床垫,在衣橱最下面翻了半天,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你在上面签个字就行了,这些人,都住不长。”
合同本来是很像样的,无奈在上面,有七八个签了字又被划掉的名字,少轩看了半天,在其中两个名字的空隙中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吴——少——轩。哇,你的字写得蛮好看的嘛。”少年伸出一只手:“你叫我小易好了。”
少轩没有丝毫犹豫地握住他的手,紧了一下才放开:“要不要付押金?”
“算啦,我一看哥哥你就是正经人,不用你付了。”小易大方地说,“哪,房间里的所有电器你都可以用,嫌脏哥哥你就多辛苦吧,反正我是不干的,我呢,一般在外面过夜,不过有的时候也会带人到家里来,那样的话,麻烦哥哥你让一让地方,没有多长时间的,保证不超过一个小时,哥哥到外面去抽根烟就好了。”
少轩看看手上的合同,琢磨这里面有几个是签了合同,又听到这条就落荒而逃的。
“这是钥匙,哥哥你什么时候搬过来都行,别看那些混帐王八蛋的名字啦,没一个好东西,哥哥和他们肯定不一样吧?”小易走到一角的镜子前面自我欣赏了一下,“我要出去了,哥哥你自便啊。”
“你真放心。“少轩开玩笑地说,“不怕你一回来,家里就给我搬空了?”
“我说啦,看哥哥不是那种人。”小易头也不回地继续搔首弄姿,“再说,搬就搬呗,又不是没被人搬过,不过哥哥的运气就差点啦,之前那些人能搬的都搬光了呢。”
少轩大吃一惊:“你没报警吗?!”
“啧啧,报警?我看见警察都要跑路呢,还报警,到时候抓不住他们,反而把我抓进去,算了,财去平安。”小易照了一会儿,觉得满意了,一扭一扭地出去了,经过少轩身边的时候,风骚地翘起小指,用掌心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见咯,哥哥。”
少轩回旅店把自己寄存的行李取出来,从此开始了和小易一起的同居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他终于要时来运转了,找到房子之后的第三天,他也找到了工作,是一个私人打字社召一个打字员,本来这个位子是老板娘的,现在老板娘怀了孕,不能坐电脑了,来找人,条件挺苛刻,一个月400元,中午管一顿饭,一个月休息一天半。
少轩签了合同之后才有人偷偷告诉他,签早了,这个老板娘是出名的母老虎,不准老板招女的,可是男的里面又没几个干这个的,他要是再等等,条件还得往上提。少轩只是笑笑,他不能冒这个险,存折上的钱,已经下降到三位数字了,这个条件,还算可以接受,再说,拖下去,说不定自己找到的还不如这次。
他找到工作,小易也挺高兴的样子,拉着他要请他吃饭,少轩想婉言谢绝,但是看见少年晶亮乌黑的大眼睛兴奋而带点渴求地望着自己时,心又软了,点头答应,小易高兴得象是自己被请客了一样,换了件衣服,雀跃地拉着他就往外跑。
本来还以为他要找什么地方下馆子,少轩已经打好了劝他省钱的腹稿,谁知道两人过了一条街,小易奔到一家卖牛杂的摊子前,欢呼着朝他直挥手:“这里!这里!哥哥!这里!这里的牛杂最好吃!”
摊子上的大锅里咕噜骨碌冒着泡,里面的红白萝卜炖烂了,和牛杂混在一起,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摊主麻利地用剪子剪着牛杂,头都不抬地问:“来几份?”
串好,涂上辣酱,小易吁吁地吹着热气,急不可待地往嘴里塞,连话都来不及说,口红早就掉了,眼睛幸福地眯起来,连那平时故意做出的媚态也恢复成孩子气的天真,在这个时候,他和周围那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们没有任何不同。
“哇,好好吃对不对?!”小易用手肘碰碰少轩,“哥哥你怎么不吃?”
“凉一凉。”少轩微笑着看着他,很自然地扯过一张餐巾纸递给他,“看看,吃得一脸都是,擦擦嘴吧。”
小易做了个鬼脸,红红的小舌头伸出来,四下舔了舔,在嘴里咂着回味:“嗯,好香!”
“你就拿这个当晚饭?”少轩慢慢地把萝卜送进嘴里,他胃不好,不敢吃辣,尝到的是牛杂本身的鲜味和萝卜的浓香。
“不好嘛?有荤有素,有蛋白质有纤维素,又好吃。”小易挥手又要了几份,这次放慢了速度,津津有味地吃着,“哥哥你是北方人,是不是喜欢吃饺子啊?”
“好吃的我都喜欢。”少轩淡淡地说,“再不,能吃饱了就行。”
“该怎么说哥哥哪?哥哥好像挺能吃苦的,可是,哥哥又象是享过福的。”小易用手托着腮帮子,鼓起一边的面颊使劲嚼着,“反正啊,哥哥不像是和我一样住地下室的人,这就叫做落魄吧?”
“还萝卜呢,快吃吧。”少轩笑着说。
其实小易是很容易相处的人,没什么心计,也不乱打听,他说这是职业道德“我在大街上看见客人,都装做不认识的。”每天晚上打扮了出去,早上才回来,一脸疲惫,不管多累,回来第一件事是洗澡,哗啦哗啦的水声把少轩惊醒的时候,通常也就是他该起床的时候。然后少轩赶去上班,他睡觉,如果少轩能按时下班,他们还能见上一面,不过这通常是不大可能的,少轩自从上班之后,就忙得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每天桌上都堆着一叠叠要打的文件,起初,他以为是他生疏,老板也吆喝说他打字速度慢,老是完不成,后来隔壁理发店的小妹来串门,为他打抱不平,他才知道这些原来都是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的活,现在全压在他一个人头上。
最初说好的管饭,中午老板娘送饭过来,他和老板一人一份,且不说两人的饭菜质量明显有差距,后来,老板娘孕吐得厉害,连中午这顿也给省了,老板说,反正孕吐三个月就好了,这就是第三个月,也管了好几天了,也不给他什么补助,让他克服克服,自己吃吧,下个月,老板娘再送。给他中午半个钟头吃饭的时间,可是同时有那么多文件要打,他哪有时间出去吃饭,没办法,又恢复到了从前的那个样子,晚上买一个馒头,一掰为二,夹上咸菜,一半当晚饭,一半当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