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高和秦天都不是第一次见我爸妈了,他们都叫我爸叔叔,但对我妈都必恭必敬地叫桑老师。爸和妈为我们准备住处,我告诉妈过两天还有一位女客要来。妈笑着瞅了我一眼:“肯定不是你的女朋友。”
到底是我妈。
我说,确实不是我的女朋友,但将来有可能成为我们当中某人的女朋友。不过这还有待于当事人的努力。
这次来志高是有事要办的,而且我们要等朵姐来了之后再一起去玩。所以这两天我和秦天就泡在厦门市现代舞团。因为忙着筹备演出,妈的人手不够,所以抓了我和秦天的劳动力,帮着打打杂什么的。
没想到这次劳动力抓得相当彻底。把我们几个人的假期都陪上了。
三天后,朵姐从九华山回来了,我们都猜想她这次收集到的打击乐器肯定只有木鱼了。(九华山乃佛教胜地)没想到她还给我买了个礼物。
一只瓷的风铃。
一只烧制考究的小瓷碗倒置在上面,碗上有手绘的梵文装饰。碗内中空的地方由丝绳穿着一个小铁缀,下面垂着一面长方形的木牌,风吹动木牌的时候铁缀就会敲击瓷碗,发出清脆的“当当”声,棒极了!
木牌的正反面都有字,是篆体。有几个我还真的不认得,于是拿了跑去问志高。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是好文字呢?是舞团里哪个暗恋你的小姑娘送的?”他念给我听之后打趣道。他还不知道朵姐已经回来了。(朵姐由于不认识路,所以打车直接到舞团了)
“是朵姐哦!没想到她原来是暗恋我啊!”我故意作出恍然大悟状。
这下子轮到志高脸红了,一提到朵姐,他就没话说。
他也收到了朵姐的礼物,是一本线装本的《华严经》,古色古香,从他收到礼物的表情看应该是深得他心的。朵姐送了爸妈一挂竹子卷帘,挂在家里很有味道,惹得妈爱不释手,直夸朵姐周到有心又有品位。可是有人却不这么认为,这个人就是秦天。因为他收到的礼物是一串念珠。
当我们说起我风铃上的文字时,朵姐在饭桌上大笑起来,“真的?原来是那个意思,我不认得。不过好险,幸好送给了小林,不然笑话就闹大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瞥了志高一眼,志高也恰好在看她,接触到她的视线赶紧底下头吃饭,长长的刘海把表情挡了个严实。
我心想这两个人应该是心照不宣吧。于是夹了一块竹蕈塞进嘴里掩饰住想笑的冲动。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默念着这两句诗,真的是好文字呢,只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惆怅感觉。
第二天,我带着他们三个人从鼓浪屿回来,妈妈就已经等在家里了。她说有事找我们商量。
她的舞团这次进京汇演的作品是她亲自编导的大型现代舞群舞《河床》,团里所有的演员都用上了,可今天排练时小张的韧带严重受伤,他的位置很重要,一时找不到人代替,所以……
为什么我总是摊上这种事?我心中有些不情愿。“可是我没跳过现代舞啊!”
“不要紧,舞种之间的差异没那么难跨越,有很多现代舞者都是从古典舞转过来的,以你的功底应该是没问题的。”妈妈又是惯有的那种笃定语气。
“只是有些对不住你的小朋友们了。”妈对着志高他们歉意地笑笑。
“没关系,桑老师,我们自己去玩儿。”秦天倒是大方。
“等玩儿完了我们来帮忙你排练,我们也想看看小林跳现代舞。”朵姐也在一边帮腔。
于是当他们优哉游哉地游玩的时候,我就跟妈妈舞团里的演员们在排练厅里挥汗如雨了。
开始我很不习惯现代舞的集训动作,跳跃很少,滚动却很多。但渐渐地我发现,这种不规则的肢体运动方式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仿佛可以更不加管制地展示我的身体以及情绪。
在妈妈的亲自指导下我很快就熟悉了现代舞的感觉,开始和舞团的其他舞者磨合。
天!这真是一个波澜壮阔的作品,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跳群舞的关系,我被那种溶入洪流之中的归属感所深深吸引。舞蹈音乐由西北民谣转到交响乐《黄河》台上的舞者由少到多,每个人微不足道的气息最终汇成一股澎湃的浊流,激荡而出。
太棒了!
从小到大,我对妈妈都有种距离感,但那时我终于明白了她对舞蹈是何等热爱,跳着她的舞蹈,我从心底里为她骄傲。
三天之后志高他们就来舞团帮忙了,志高和妈妈谈得很多,我想作编导的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吧。
由于排练日程很忙,晚饭的重担就落到了爸爸和秦天的肩上。所幸这两个人的厨艺都可圈可点。而朵姐就是全方位的后勤,只要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她都跟着掺和,包括停电时侯舞团排练的钢琴伴奏。
那一个月,我们就象是一家人。
于是终于到了进京前的暖场演出。
我和其他演员都化好了妆,站到了幕布两侧。音乐响起,第一组舞者上场。藏语的民谣带着悠远的回声催动着他们的舞步。
然后是我们这组上场。我汇入他们的细流,随着他们一起滚动、站起……
我跳着,心中忽然浮起了不知是哪首诗散乱的句子。
“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
白头的雪豹默默卧在鹰的城堡,目送我走向远方
…………”
我们迈着不规则的舞步移向舞台前方。
“……我轻轻地笑着,并不出声
…………”
又一组舞者加入了我们。
“……我让万山洞开,
好叫钟情的流水投入我博爱的襟怀……”
我在地面上滚动,和他们一起尽力伸展我的身体。
“……我爱听兀鹰的长唳,他有少年的声带。他的目光有少女的媚眼。他的翼轮双展之舞可让我血流沸腾……”
《黄河》的雄浑曲调响起,我的主体意识飞到了九霄云外。
“……我是浩荡的河床……我张弛如弓,我拓荒千里……”
所有的舞者在台上聚齐,我们扬起双臂,跳跃离地。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躺倒的河床,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屹立的河床……
曲终,掌声响起,我已神驰万里。
那天晚上我们回去的路上,谁都没有做声。三天后,我们踏上了返回北京的路程。
回到北京,汇演结束。妈妈的《河床》得到了一致的好评。有一天,志高来找我,说要我们再合作一次,这次要在古典舞里加进现代舞的风格。配乐是以打击乐为主的,曲子是朵姐编的,舞蹈的名字暂定为《胡笳声断》。
“记住,林桑,我们这次是要冲击荷花奖。”志高的口气充满自信。
朵姐也说我很适合跳现代舞。
看来我真的不能象孙绣嫣老师那样成为一个纯粹的古典舞者了。我也觉得我身上的某种躁动随着现代舞蒸发了。那种感觉是我在古典舞里从未体验过的。
我真的也能跳现代舞!我心中窃喜。
安德烈除了芭蕾以外也是个优秀的现代舞者,我拿出爸爸送我的海报,那是他一年前在巴黎发布的新舞《with shadow》。
我看着海报里他挺拔的身影,心想我们又有了相似性。
就是那个舞蹈,《胡笳声断》,它是开启我命运的又一把钥匙。同时它也影响了另外两个人的人生。
当这个舞蹈编排完毕的时候,朵姐真的成了志高的女友。至于这期间是谁捅破这层窗户纸,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是经过了长时间的互相观察,二人才有了最后的决心。但我一直怀疑我的这个舞蹈是不是志高找来做最后试探的机会。不过象他们这样先当朋友在作恋人的形式倒是十分符合这两人的性格。
这个舞蹈如愿获奖了。后来又以它参加了我的第一次出国演出。
我还记得比赛的那天,高手云集,我的心中充满了异样的愉悦。大多数舞者是不愿看其他舞者表演的,就象厨子都吃不惯别人做的饭一样。但看优秀的舞者跳舞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的表现刺激得我无法平静,等到我上场的时候我肢体的兴奋和神经深处的律动已达到了高潮。
那种感觉让我心神俱醉,随着一阵细碎的打击乐,我调动自己的身体,每一个手臂的停顿和脖颈的弧度都挣脱了我的心思,以它们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我全身心感受着自己的每一个收缩和松弛,着地滚动,粹然站起。随着节奏鲜明的胡笳声渐弱,我的动作嘎然而止,接着一阵笙箫合奏飘忽而来,我缓缓地升起自己的身体,象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一种不可视的更换便在我心中完成。古典舞的骄傲与幽雅升腾起来,我的四肢伸展、腾越,渐入一种境界。
在舞台之上、聚光灯打照之下,我看不清观众的面孔。
但在那一刻,我骤然明白了我这些年以节制和刻苦作为代价去追寻的到底是什么。不是掌声,不是荣耀,而是这种语言、文字、音乐都无法表达的直接。这种深深隐藏于我形骸深处的真实感觉。我通过舞动肢体来独自展示,独自享受。这种幸福虽不具体却无可比拟。它使得我从前所有有意识无意识的受难都变得无比值得,当这种幸福感流过全身,我身体所经受的所有磨难便都成了恩宠。
我终于了解了妈妈和其他象她一样的人们对于舞蹈的狂热了。因为这种独占式的幸福是那样难以抗拒,充满了无穷的魅力。
……随着我最后一个腾越落地,我放开了呼吸,听见掌声雷鸣般地响起。
下台后,志高一把抱住我,显然是兴奋极了,朵姐站在一旁看着,眼里依旧是浓浓的笑意。
两个月后,我被选中参加了出国演出的访问团,舞院有两个节目入选,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民间舞系的小师妹杨珍,她就是跳杨竟芳老师编舞的《妹妹你是水》的演员。朵姐说她是个“俏死了”的小姑娘,我们巡演的第一站是纽约,由孙老师带队。
在飞机上,我们三个坐在一排座位上。我闻到身边杨珍的身上有股熟悉的香味,不知是在哪闻过的。她很活泼,又有些腼腆,我也不太好意思和她说话,所以就有一句没一句的瞎聊。后来她问我,我在听力教室的座位是不是“F3”,我说是啊。
她有些脸红地说,她上听力课时也是坐在那里。我忽然想起,我们班排在她们班之后上听力课,而我每次上课的时候,都会闻到我用的耳机上留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在整个巡演过程中,我们互相帮助,熟络了很多,但彼此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回舞院以后我们没有时间进一步交往了。因为,我得到了校方的通知,我们北京舞蹈学院,要和纽约圣保罗舞蹈学院交换留学生。对方指名要我去进修一年的现代舞。我,要去美国了。
得到这个消息,我的脑子都乱了,去美国,这种幸运竟然真的会降临到我的头上。这是我做梦都不曾想过的。
一年, 我要离开中国一年,离开北京舞院,离开我的朋友们整整一年,去经历另一种生活。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美国,它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
而第一个浮现在我脑中的念头竟是:那是一个有安德烈存在的美国。[墨]
第三章 异国发生的往事
我们恐惧着我们所向往的,我们不是怕刀,而是怕我们心底下以刀伤人或自伤的秘密向往。恐高症不是恐高,而是恐惧我们天生具有而从不被认识的堕落欲望,或让别人去堕落的欲望。
————旅美作家 严歌苓
I
临走前妈和爸都来北京送行,秦天也在他家设宴为我饯行。而在我离校的最后一节听力课上我看到桌之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一路顺风。杨珍”
我想着那个俏丽又腼腆的小姑娘,心里也有种甜丝丝的感觉。毕竟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对我有所表示。
我坐在飞机上,想尽力想象我到美国后的生活,可什么也想不到,我反而想起了在秦天家吃饭时我们说过的话
那一晚我们在一起,说起了我行李中妈妈为我准备的十双舞鞋。所有的舞鞋都是鹿皮夹底的,鞋帮上绣着“L·S”两个字母。都是妈妈特别为我定做的,这对于跳舞的人来说是必要的消耗品。
“不知怎么的,如果说睹物思人的话,我看到小林就会想到舞鞋。”朵姐说。
“哎?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好象有一个心理医生说过,一件与本人有密切相关的东西能体现出那个人的心理以及他与现实的联系。”秦天接道。
“那你们说一看到朵姐能想起什么?”我问
“那还用说?鼓呗!”秦天说,其他人也点头。
“那志高呢?”
朵姐瞟了他一眼,说:“是书。”看来也没有异议。
轮到秦天了。他自己兴高采烈地说象他那样一个又有感性又有知性的优秀男人一定有个非凡的象征物。
可没想到答案是:帐本。
当志高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两个字时,大家都笑得喷饭,太形象了。可当事人却极端不满,还威胁他小心未来大舅子的坏心眼。
当时我心里就想,我一想起安德烈会想到什么呢?奇怪的是我脑子里首先出现的就是那个跳舞的牧神,那个充满诱惑的神祗以他的形象出现,那妙缦的舞姿充斥着我的脑海。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现实中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呢?
难道说他在我心中真的只是一个不真实的虚幻存在吗?
我一路思索着这个问题。
带着时差影响的不适感,我踏上了那片异国的土地,无所谓兴奋与紧张,我知道我是非来这里不可的。就算没有我想看安德烈现场表演的秘密愿望,放弃这个机会也会被所有人看成白痴。圣保罗舞蹈学院,那是世界上所有现代舞者梦想的摇篮。我此行成行不知让现代舞班多少同窗气蓝了眼睛。
由于是交换留学生,很多事务与程序在国内就已搞定,所以手续很简单。校方很快就安排我住宿、插班,一切都很顺利。我的英文基础不算差,但听和说还是相当地吃力。好在舞蹈课上语言还不是最终障碍,而且美国人在和你说话时很是照顾你的听力,所以一段时间之后我也就渐渐适应了。
当一切都稳定下来的时候,一个月已经过去了。我找到了我的第一份兼职工作,(我必须负担自己的生活费)——打扫训练厅。这是我努力争取到的美差。我从附中时代就爱极了这种劳动:你亲手擦掉镜子和把杆上的汗垢时是那么地甘心情愿,因为你的汗水也流在上面;你把地板拖得光洁如镜时觉得心满意足,因为明天它也会映照出你的影子。
而且最关键的原因是,我希望可以保持我每晚练睡前功的习惯,如此以来,我就有了这个宝贵的个人空间。
课业并不轻松。我努力地适应陌生的环境,全力以赴地熟悉另一种语言。在那段忙碌的时间里,我几乎没空去想与我一拉近了一个太平洋距离的安德烈。但我一有空还是会把随身携带的那本录象带拿到音像教室看。舞蹈里那个虚幻的形象带给那时的我一种奇怪的安慰。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我竟然有种被守护的感觉。仿佛那是我随身携带的天使。
我经常受到家人和朋友发给我的邮件,我告诉他们一切都好,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和安德烈生活在同一个都市里,这种情况本身就是我从未指望过的状态。我从小到大都不曾有过任何不切实际的妄想。也许是天可怜见,让最不可思议的一桩在我身上实现。
我下定决心,只要安德烈有公演,无论票价怎样,我一定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