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的心头突然闪过一线灵光。观商织羽神貌俊秀,谈吐清雅脱俗,应是生具慧根之人,身经诸苦仍不废修行,莫非他已经悟道?于是我打破平静问道:“商施主,小僧慧觉想请教一个问题。”
“大师请问。”
我用师傅曾问我的话问商织羽:“生命在几间?”
商织羽不假思索便答道:“在呼吸间。”
师傅听后喜道:“善哉!善哉!老纳没有想到商施主年纪轻轻就已然悟道,枉我虚活半百尚未有此修为,真是惭愧惭愧。”遂转头对齐掌门道,“盟主,商施主根本无需老纳来点化,说不得几世后老纳还要他渡上西天呢。后天武林大会有商施主在,盟主不用多虑,剑妖刀魔的恩怨定能了断。阿弥陀佛,心魔即魔,心佛即佛,倘世人皆明白这个道理,天下就自然不会有纷争了。”
刹那间我灵台清静,原来商织羽就是碧血的转世,那个我今世要渡上西天的魔。
九
因为佛祖的封印这一世我不能睁开眼睛。
十二岁生日那天,我忽然昏睡过去,其实是元神觉醒了。和佛祖的约定以及前尘往事的种种瞬间恢复记忆,原来这一世我便可修成正果。母亲本是修罗界妖女,为了报我前世之恩,偷入轮回投了凡胎,借生我之时传了百年修为给我,助我早日成佛。她打开的第三道锦囊是返回修罗界的咒语,三十四年是她能留在人界的极限。临去时,她告诉我再有六年,我便有机会成佛,可是今世将遇一劫,除非刻苦修行,心死情断方可避过,否则情债纠缠三世也未必能灭。于是我决定抛却凡尘杂念,在最后的六年里潜心修行,早日赎清身负的罪孽,得成正果。
不应该把金歌从父亲那里要过来的,她命里注定是父亲的妾,要随父亲一起问斩的。前世她是父亲笼中的鸟,好不容易修得来人世一遭,我不忍她就这样死去,便留她在人间多待几日。改了她的命,我便又背负了一重情债,反正要赎的业障不少,多她这一重也无妨。
红叶与母亲的恩怨我是知道的,而且我也明白为什么母亲不在了红叶还会留下来。我虽看不见他眼中流露的情,却感受得出他心中燃烧的爱火,是那样的炽烈,仿佛三生三世也无法熄灭。我不该与他在一起的。满门抄斩前我跪地求他离开,他说要带走一样喜欢的东西。如果他当时真的把心里话说出口,我或许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或许会抛下一切跟着他走。他没有说,我便断了念。分开久了,情就会淡了吧。
太后施恩,让我这个死囚侥幸再活一年。是命中注定的吧,不肯让我早一些解脱。在狱中,受尽酷刑,我数度昏迷,接近死亡边缘。清醒的时候,痛楚像一张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密密麻麻地裹住全身,紧紧桎梏住手脚,无法喘息。牢里潮湿腐朽的气味充塞口鼻,趴在霉烂的干草上,寒气直透胸腑,呼吸困难,想要略微移动一下,身体却早已痛得麻痹,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动手指都成问题,我于是放弃了那种徒劳的努力。不记得是如何挣扎着起来被官差押走的,只是每迈出一步都好似在刀锋上走过一年那样艰辛。言语上的羞辱和肉体上的折磨我很快就习惯了,我已感到生命在慢慢地剥离,将死之人,不该再有牵挂了。什么都可以放下,而且已经放下了,却唯独忘不了红叶,放不下对他的那份牵挂。我这才猛然醒悟,原来那一晚他真正带走的是我的心。身体被人践踏、蹂躏甚至强暴,痛苦已经超过能够承受的极限,心却不会死,因为它与我最信赖的人在一起。
武林大会第一天,由齐掌门主持对剑妖刀魔传人的公审,我跪在众人面前,没有恐惧,只有平静安然。红叶就在我身旁,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的地方,是那么近,他说再也不会离开。
为了让剑妖刀魔那套霸道的武功从此消失,齐掌门让红叶在武林大会结束后跟着他和凌素心隐居南海,了却余生再也不回中原。红叶没有答应,他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拔剑断去自己的右臂,然后轻轻地笑着说:“这样你们可以放心了吧。我要留在中原,照顾织羽最后一年。”我听见他的手臂掉在地上的声音,滚烫的血溅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心再也要不回来了。
反正明年我也是要问斩的,在齐掌门的说服和劝导下,我母亲的仇家放弃了杀我的念头,只是让我当众受鞭打一百下,打过后恩怨一笔勾销。一百鞭已经不算多了,但是红叶还是怕我承受不了,他挣扎着要代我受过。我扯下一片衣衫,摸索着为他包扎好断臂,在他耳边柔声道:“不用担心,我撑得住的。”
虽然是那样说了,受刑的时候我还是昏过去了好几次,最后一次淋了三桶冷水才醒过来。挨完一百鞭,红叶第一个冲上来,用他剩下的左手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让我靠在他的胸膛上,那样温暖坚实的胸膛,使我完全忘记周围的一切,我的手只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我的鼻只能嗅到他的气息,我的耳只能听见他的心跳,如果我们可以永远这样近的靠在一起该有多好。
我们请求在桐山休息两晚,第三天再离开,当然不是为了看新盟主的评选,而是我们两人身上都有伤,根本无法下山。到了第三天,新盟主已经评出,武当派掌门清玄子德高望重,武功比其他几位候选人略胜一筹,夺得桂冠。谁知大家正要为新盟主摆宴庆贺之时,却有人上桐山来闹事。听红叶说是曹公公带了两个扶桑武士来,要求新盟主与他们比武,倘若赢了他们自是没话说,如果输了,他便不够资格号令天下英雄,应当由东厂出面管理武林。此时桐山上下已被锦衣卫和看热闹的武林人士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想走也走不了,只好随着人群来到院中。
开始的时候在场的众人谁也没有把这种胆大妄为的无理挑衅放在眼里,有几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立刻站出来要赶走他们。可惜一动起手来,不出三招就尸横当场。那两名扶桑武士虽然貌不惊人,但是刀法诡异,招式狠毒,一阴一阳,相互配合,竟与剑妖刀魔的刀剑合璧有同曲异功之处。清玄子怕引起更多伤亡,决定接受挑战。三人大战三百回合,清玄子的兵器竟被挑飞。败局已定,清玄子仰天长叹:“在下有负众望,难当盟主重任。”随即他向在场众人大声疾呼,“我中原武林藏龙卧虎,定有人可胜过扶桑武士。决不能让东厂的阴谋得逞!当此危难之时,还望诸位英雄挺身而出,如能力胜强敌者,在下甘愿推举他为盟主。”
于是又有几人或是自恃武功高强,或是觊觎武林盟主的宝座出来与那两名扶桑武士比武,但都大败而归,非死即伤。这时曹公公阴笑着站出来道:“盟主宝座能者居之,偌大的中原武林竟找不出一个人能胜过我的手下,你们还不乖乖地听从东厂的号令?”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垂头丧气的众人,又讥讽道,“原来听说剑妖刀魔的刀剑合璧如何厉害,现在好像也没了传人,真是可惜可惜啊,要不然倒是可以与扶桑阴阳斩一较高下。”
凌素心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抽刀跃入场中,大喝一声:“谁说剑妖刀魔没有传人?今日我就要与阴阳斩一较高低。”大家虽然知道她一个人根本没有胜算,但还是为她的英勇行为感动,不少人真诚地为她喝彩。红叶也要过去,但是我知道刀法需左手,剑法需右手,勉强用左手使剑也无法刀剑合璧,反而会送了性命。我微笑着对他说:“让我去。请你当我的眼睛。”我抽出他的宝剑,挣脱他的手臂走入场中,来到素心身旁,轻声对她说:“素心姐姐,织羽快六年没有拿剑了,但招式还没忘记,你当我是红叶就可以。”
大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孤注一掷在我们身上。先人诗句有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当时的情景便是如此悲凉吧。像小的时候练剑那样,红叶用简短的暗语提示我出招的方位力度,配合凌素心的招式,我们刀剑合璧与扶桑阴阳斩战在一起。我明白自己鞭伤未愈,体力有限,最多支持百招,百招一过如还不能取胜,便使出同归于尽的最后杀招,以命换命。百招过后,我们不分高下,但是我感觉得出后背的衣衫已被鞭伤绽出的血水湿透,痛楚开始麻痹神经,头一阵阵眩晕,动作也慢了下来。看来不能和红叶一起离开桐山了,原本还以为能与他开开心心过最后一年的。正在我感伤之时,素心竟先我一步使出同归于尽的杀招,舍了她的命将阴斩武士的头砍了下来。阳斩武士显然没有料到会有此变故,一惊之时竟忘了躲避,被我一剑刺中胸膛。接着我也因为用力过度,失血过多而虚脱,昏倒在地上。只记得素心临死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刀魔的刀也是可以救人的。”
尾声:
江湖传闻,桐山武林大会时,剑妖刀魔的传人改恶从善,力战扶桑阴阳斩,牺牲自身性命挽救了中原武林免遭东厂荼毒。他们与中原武林的恩怨自此了结。
之后五品带刀侍卫桐山弟子周德厚,送了一具无头尸去官府,说死囚商织羽已于桐山那场混战中身亡,身首异处,不用等一年后再问斩了。接着他辞官,以桐山弟子的身份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有求必应,成就一代侠名。虽然不乏红颜侠女追求,他却只娶了一名叫金歌的女子为妻。金歌不是江湖中人,不会武功,丫鬟出身,相貌也不出众,只是有一副好嗓子,做得一手好刺绣。
传说,在幽静的山林中隐居着两个世外高人。一个没有右臂却能以气驭剑,武学修为登峰造极;另一个虽目不能视,却弹得一手好琴,能听他一首仙曲可延寿十年,他的眼睛看不见今生,却能看透前尘,料知来世。他们还养了两只罕见的白狼,通身毛色胜雪,额头却都有一点红斑,颇具灵性,定非凡物。
慧觉没有去渡碧血,他说今世是悟不了道了。其实他早就悟道了。碧血曾经托梦给他,求他不要渡,他说他的心中已经燃起了三生三世也无法熄灭的爱火,成不了佛了。
(全文完)
妖魔道之希望你知道
一 沈冰砚
当大内第一高手司无心的双剑刺进我的双肩时,我最担心的人是冰玉。
十年前兵部尚书沈维收留了沿街乞讨被人欺凌的我和病得奄奄一息的我的母亲。他不惜重金请了京城最好的大夫,买了昂贵的药材为我母亲治病,却不图一点回报。还说如果我们没有落脚的地方,就留在沈府长住。
母亲起初心存疑虑,因为她并非寻常逃荒的村妇,虽然她刻意伪装成普通人,编造了虚假的身世掩人耳目。她真实的身份是樱谷谷主的女儿,也就是武林盛传的三大邪派其中一派的继承人。至于为何会落到如今的地步,有一半是因为我,另一半大概便是我父亲了。我父亲出身白道世家,之所以能接受我母亲,就是为了日后可以率领白道同盟一举攻陷樱谷。父亲并非对母亲全无感情,樱谷灭门后,他甚至宣称要明媒正娶我母亲,那时我一岁。毁族灭门的仇恨母亲放得下,因为她对父亲的爱大于一切。但是父亲的族人不同意这荒唐的亲事,他们忌讳母亲的出身,也不承认我是父亲的亲子,就算最后他们在父亲的坚持下让步,也只肯给我母亲偏房的身份。就因为母亲是樱谷唯一的幸存者,就因为我天生口不能言,就因为母亲生我的时候伤了身体不能再育。但是母亲忍了,没有宴请亲友宾朋,没有八抬大轿吹吹打打,母亲抱着我跟着仆人走偏门入厢房,只一对红烛两杯清酒就算成了父亲的妾。母亲不在乎,只要能常伴父亲左右,她什么也不在乎。
我三岁的时候,父亲明媒正娶了与他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那女人美若天仙却毒如蛇蝎,她为了独占我父亲,竟然诬陷我母亲勾结魔教势力企图复仇。那女人费尽心机,母亲防不胜防又孤立无援,落入圈套百口难辩,最终被废去武功逐出家门。那女人事情做得够绝,她放出风声,说我母亲身怀樱谷藏宝图,破解了藏宝图的秘密就可以得到富可敌国的财产和天下无敌的武功秘籍。于是自从母亲带着年幼的我踏出父亲的家门那一日起,为了所谓的藏宝图,黑道上明目张胆地追杀,白道上暗地里地争夺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母亲为了我忍辱偷生,利用美貌和智慧,甚至不惜出卖身体换取保护,逃过一劫又一劫,最终当着黑白两道各路豪杰演了出跳崖自尽的戏码。母亲抱着我跳下悬崖,坠入深潭的时候居然在笑,那是我印象中最深刻的笑容,蔑视众生的嘲讽和苍凉凄苦的绝望在她的笑容中紧紧纠缠。
在沈府住了一段时间,母亲确信沈维与江湖中人没有任何关系,他收留我们母子仅仅因为怜悯同情。他说他小的时候,家里遇上灾荒,父母都在逃荒的路上饿死了,幸亏他遇上一对好心的老夫妇收养,不光给他一口饭吃,还供他读书科举,他才能有今天的成就地位。那对老夫妇临终的时候不求风光大葬,只是嘱咐他把钱省下来行善救人。沈维确实做到了,他家里大半的佣仆都是逃荒落难走投无路被收留的贫苦百姓,他们都没有卖身契约,而是甘愿留在沈府做事报恩。
母亲决定留下,安心在这里把我抚养成人。母亲身上当然没有什么藏宝图,但是樱谷的绝世武功她没有忘记。怀着我的时候她就开始修炼天一秘术,将她身上八成以上的功力全都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所以我一出世百脉自开,无需刻意的姿势,呼吸间便可增进内力。天一秘术使我受益,却损伤母亲的身体,生下我以后她只剩两成功力,不能再孕而且百病缠身。天一秘术对修炼者本身大为不利,所以即使樱谷中人知道此秘术也极少有人尝试修炼。母亲爱我父亲极深,为了他们的孩子,她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所以她选择修炼天一秘术,当时谁也没有告诉,包括我父亲。我天生口不能言,确实让母亲失望了一段时间,但是后来母亲发现我虽哑却不聋,有过目不忘之能,什么事情一教就会还能举一反三,于是她把她所知道的武功招式全都传授给了我。她说天一秘术集天地精华的功力就封印在我体内,等我十八岁的时候会自动开启,那时我将成为天下无敌的高手。当然十八岁之前我已经有了母亲八成功力,若是行走江湖单打独斗也很难逢敌手。
母亲对白道的虚伪黑道的凶残仍然心有余悸,她不许我在十八岁之前踏足江湖。我其实对母亲所说的那个江湖毫无兴趣,母亲不许我当然没有异议。在沈府衣食无忧,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我和母亲的日子倒也过得安闲。
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一批刺客入府行刺沈大人,府里虽有家丁护院,刺客一时不能得逞,但是混乱之时,一名刺客出其不意抢了沈维刚满七岁的独子冰玉,以此威胁沈维自尽。沈府众人束手无策之时,我飞身救下冰玉,当时谁也想不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有此胆识和身手。家丁护院没了顾忌放开手脚,刺客们失去最后的挡箭牌,见大势已去无法逃脱,为了不被追查出幕后主使,竟然纷纷服毒自杀。
刺客风波平息后,沈维收我作了义子。以前母亲总唤我乳名,因为父亲没有给我起过正式的名字,如今认了义父,母亲便说一切由我义父做主。于是我终于有了姓名:沈冰砚。母亲说沈大人当年收留我们母子,给了我们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份恩德我们一辈子不能忘。既然决定留在沈府,沈家就是主人,我们母子就是仆从,保护主人安全,救沈冰玉当然是份内之事。所以我虽然成了沈家的义子,却谨记母亲的教诲恪守仆从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