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出书版) BY 公子欢

作者:  录入:02-16

“父亲生病的事,也是他在信里告诉我的。”笼里的八哥不安分地“喳喳”叫了两声,严凤楼起身从架上把鸟笼摘下放在书桌上,又往笼中添了些水,“他那个人,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

他总说他应付得来,说他的上司如何倚重他,说他县内的百姓又如何爱戴他。长长的信纸上,他花一半篇幅来夸耀自己圆滑的处事手腕,剩下一半,则是用来不屑严凤楼那些杞人忧天的瞎操心。

“虽然他只随口提了两句,但是我知道,他其实很担心。只是人在官场总有身不由己……”

飘雪听得专注,不自觉往前倾了倾身子。隔了一豆烛火,严凤楼双眸幽邃,笑容里有着说不住的酸涩:“官场里,没有谁是甘愿默默无闻一辈子的。有些人输得一败涂地尚且不肯死心,何况是誓言要出人头地的他?”

官场里的消息传得最快。谁谁谁获重用,谁谁谁遭罢黜,朝堂里的圣旨还没念完,就已经是人尽皆知。同僚间常私下议论,同年的这些个进士里,谁因为家中显赫而留在了京城,谁又因为有个位高权重的叔父而谋了份肥差。还有谁,因为巴结上了哪家豪门而正自鸣得意。听着听着,看看别人再想想自己,再没有进取心的也会渐渐熬红眼。

“仕途之路,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要进,则必定要比旁人进得更多更远,否则,与退无异。这是他告诉我的。”彼时的顾明举,在众人面前笑得比谁都欢畅,大声地宣告着他的不在意。当他扭过脸去,严凤楼却看到他眼中的阴沉。

“他刚在铭江打开局面,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如若因故告假,只怕前功尽弃。”飘雪揣测道。

严凤楼慢慢地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着笼里的八哥:“他一心一意要超越众人。那时候已经有些关于他的传言。”

人都说顾明举拍马功夫了得,将那位性情古怪的桐州知府侍弄得服服帖帖。又说他费尽心机疏通关节,就是为了进得高相的府邸。那是目下朝中最当红的重臣,他说一,圣上不会说二。一旦博得高相的栽培,一步登天几乎指日可待。

可是,有所得,必有所舍。一朝得了高相助力,便是将自己的一世都卖与他人了。

“我劝过他,他总是当着我的面点头,过后就忘。”想起当年,严凤楼笑得无奈,“后来,他不耐烦了。”

那个叫自己几乎倾心相待的故友,用那般大言不惭的神色洋洋看着自己。他说:“凤卿,待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你可不要眼红!”

陌生得都不敢让人相认。

“这才是真正的他,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从始至终,他从未向我隐瞒过他的想法,是我不肯诚实以对。”严凤楼抬起脸来,今夜第一次认真看向飘雪。

飘雪同样回望着他,他神态平和,温润如玉的面孔被烛火淡淡晕出几分迷离,墨黑的眼中却是波涛汹涌。

不愿再去对过去多做解释,严凤楼沉痛地阖上眼:“直至他父亲亡故,他都没有回去。因为他忙。”

因为曾去探视过几次的缘故,顾家的邻居也把噩耗通知了严凤楼。待他马不停蹄赶去时,老人已经下葬了。人们说,顾大人没来,但是派人送来了办事的银两,数目还挺大的。顾家老爷走得很风光。

直到为逝者过三七的时候,穿一身孝衣的大孝子才匆匆赶到。进山的路崩塌了,他冒着一路飞沙走石翻山越岭而来,满身都是尘土,那孝衣的颜色都快看不清了,只一双眼是赤红的,仿佛真得滴下血来一般。他刚到坟前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因为,在此世间,他再无亲人。

严凤楼站在边上冷冷看他,这一次,是顾明举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忙的是高相吩咐的事。”严凤楼睁开眼盯着桌上跃动的烛火瞧,火光朦胧,跳着跳着,仿佛跳出顾明举那张涕泪交错的脸。

高相是故意的,故意不远万水千山把顾明举召到跟前,交给他的只是一件繁琐而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暗示他,如若办成,便有望擢升。前程和老父之间,顾明举必须做个选择。为人仆者,聪慧机敏都是次要,别无二心才是根本。

“他当日若不从,就没有现在的顾侍郎了。”飘雪有感而发道。

严凤楼隔着笼子梳理着八哥的黑羽,伶俐的八哥时不时回头,用尖尖的喙啄着他的手指:“父亲只有一个,高相垂青的机会也只有一次。不能说他做错了,他只是做得太现实而已。可是,我认识的顾明举却再也不在了。”

之后就很少再有书信,很少再交谈了.慢慢地,彼此就疏远了,知道音讯全无.

他的视线移到了桌面上,看到一封封信件,眸中不由几分黯然。

飘雪追着他的视线沉默不语,严凤楼思索了许久,将那封被捏得皱起的信又慢慢拾起:“明天他会在南安书院门前等我,他说,想要同我一起好好看看南安。”

他没说是什么时辰,那便意味着,如若严凤楼不去,他便会等下去,一直一直等下去。

“大人会去吗?”

严凤楼看着她不说话,飘雪独自对着他笑着:“如果大人是要奴家拿个主意,奴家可不敢妄言,这得大人自己想。”

“他说,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无从弥补。”离去的时候,飘雪回身想要替他将书房的门关上,严凤楼坐在原地,手边的鸟笼里,那只活泼得过分的八哥还在兀自跳个不停,“在他父亲坟前,当他这么对我高喊的时候,我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心痛。”

翌日,严凤楼起得很早。南安书院前,空无一人。

睡不着的人最熟悉黎明。看着雪白的窗纸被熹微晨光一丝丝布满,解脱与绝望也一丝丝地在心胸间蔓延开来。日出看多了,也无非就是那般的光景,便仿佛是红楼之上的倾城佳人,人海茫茫里无心一瞥是惊艳到了极致,娶进门来日日相对,就渐渐失却了情意。

人都说,站在南安书院的后山看日出是最好的,看过后将永生难忘。严凤楼在书院里整整住了三年,却未曾看过一次。因为顾明举那个懒虫起不来。有那份早起观日出的雅兴,他宁肯在早课前多替西城的商家多运几趟货。

严凤楼体谅他,常比他更提早一刻起来,穿戴齐整了站在顾明举的床前把他推醒,而后递上一盆热水。迷迷糊糊的顾明举晃悠悠地举着爪子,这边划拉一下,那边划拉一下,猫洗脸似的。

窃窃笑着的严凤楼也曾想,哪天递他一盆滚烫的沸水,也不知顾明举是不是还会如此毫无设防地一爪子往盆里按。只是想归想,却一次都未付诸行动。有时想得出神,不自觉脸上透出几许古怪。

清醒过来的顾明举疑惑地问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小心藏起那份阴暗,严凤楼若无其事地把拧干的手巾交到他手里。

“哦。”顾明举不疑有他,抬起擦得干净的脸,笑得像个傻瓜。

彼时天光如此好,梁下燕筑巢,墙外鸡打鸣。

东山边的太阳已经露出了一半,满天火红的赤霞恍如被谁镶了一圈金边,沉沉的天空慢慢亮堂了起来。隐约能够听见谁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咿呀咿呀”的响动是老旧的门板被谁打开又合拢。

巷子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着腰间佩饰叮叮当当的脆响,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严凤楼身后。

严凤楼目视前方,正对着斑驳掉漆的书院大门。背后的人不说话,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响着。

“我以为,我至少会等到子夜。”他的呼吸平复得很快,一刹那的凝滞后,便又回复了平日的轻松。

严凤楼缓缓转过身:“是吗?”

“嗯。”顾明举退后几步,站到了石阶下仰头看他,墨黑的眼瞳被七彩晨光映照着,坦白地写着他的如释重负,“他们告诉我,今晚或许会下雨,我准备了一场苦肉计,等着你来心疼我。没想到……”

他毫不避讳地说出他的打算,口气间甚至漏出几分自鸣得意。严凤楼听得无奈:“你、你真是……”

把脸扭开再扭开,扭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嘴里说得气急,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你这人……”一肚子坏水。却说不下去,一开口就是止不住的笑意,说不清是笑什么,看到他的人,看到他的脸,看到他闪闪的眼眸,已经习惯板起的脸就再也端肃不起来。

顾明举也笑。踩在万人之上的人,穿一身干净的锦袍,兀自抱着臂膀站在那儿,肩膀抖个不停。

当年像个傻瓜,现在像个无赖。

书院里还维持着顾明举当日在读时的模样。目下已是秋季,待过了一个冬日,来年开春就是又一年开科取士。想要出人头地名扬四海的就都要抓紧了,再不复习功课,临上场时就只有哭的份。

有勤奋的学生站在廊下低声念书,一旁的石桌边,同样穿一身长衫的青年正执着笔细细在纸上描画。长得魁梧的梧桐沙沙落下一地金黄,透过半开的格窗,窗里的圆脸学子还睡得香甜,口水滴答,浸湿一纸子曰孟语。

顾明举跟着严凤楼顺着迂回的长廊慢慢往里走。自南安书院而入仕的县丞在这些年轻学生里很受敬仰,一路上不停有人向他拱手问好。他们称他严大人,几个调皮大胆的还会跑来笑嘻嘻地唤他一声“严师兄”。

严凤楼一概点头应下,偶尔抓住一个来行礼的学生问:“子甲,你的功课怎么样了?”

那学生的脸就红了,摸着脑袋很是害羞。身边的另一个少年抢着替他答:“他呀,昨天又被夫子罚留堂了。”

叫做子甲的学生难堪得很,抓过同伴的臂膀用力地拧。嘴快的少年疼得龇牙咧嘴,顾明举在一旁看得有趣,上前几步笑道:“子甲被留堂是不是你害的?”

两个少年都不说话,互相对看一眼,“呼啦”一下,鸟儿般从两人身侧穿过。

“严大人见谅,夫子正等着我们上早课呢。”容易脸红的少年跑出几步又怯怯回身想要辩解,刚说了一句,便被同伴拉住了臂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拐角处。

不苟言笑的县丞也不恼,摇摇头,露出一个略显宠溺的笑。看得出来,他和这里的学生们都很熟。

顾明举问:“你常来?”

严凤楼答道:“有空会来这里走走。”

顾明举细细地打量他的侧脸,沐浴在清晨微光里的男人面色柔和,隽秀儒雅,不染半点尘埃。他的凤卿不该再这么出现在他面前,尤其是在提及那些往事之后。心里不禁悄悄升起一点疑问,严凤楼知道些什么了吧?

周围响起小小的惊呼,有眼尖的学生认出,伴在严县丞身侧的俊朗男子正是现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顾侍郎,偷偷咬着耳朵说予身边人听。廊下和院中埋首读书的学生们便都停了,纷纷三三两两聚到一起窃窃私语。

“他……”

“哎呀……”

“竟是那位顾侍郎?他也是我们书院的?”

惊讶声此起彼伏,倒是比之前的读书声还热闹。顾明举看看冲着自己指指点点的人群,又转头看看冷眼旁观的严凤楼,目光落到之前两个少年消失的拐角处,不由眼前一亮:“凤卿?”

“嗯?”他笑得太诡异,让严凤楼不得不防。

“你冷不冷?”

“咦?”

严凤楼退开半步,被他问得发愣。

“你冷不冷?”他却似乎是认真的,开口又再重复一遍,眸光闪闪,说不出的无害纯良。

严凤楼开始提防,双目紧紧盯着他目光闪烁的眼:“不冷。”

“这样……”看稀奇的学生们还不见散,倒是有越来越多的学子闻讯赶来,远远站在院子那头好奇地张望。顾明举的话尾拖得有点长,早已习惯了活在旁人的议论里,他丝毫不见别扭或是不自在,“可是我冷。”

话音未落,他突然绽出一朵计谋得逞的笑,出手如电抓住了严凤楼的手。严凤楼尚未明白过来,人就已经被他拖着向长廊尽头奔去。

落叶萧萧的梧桐与殷红如血的枫叶在眼前飞掠而过,穿过月洞门,跑过一间间宽敞的课室,而后又经过供路远的学生居住的寝室,各色假山与人工景致的背后是几排高大的林木,而稀疏的树干背后,蜿蜒的后墙已经若隐若现。

“你、你干什么?”为官后,头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狂奔,严凤楼累得气喘,弯着腰抬起头拿眼狠狠瞪他。

同样累得吭哧喘气的顾明举却得意,抱着肚子一边笑一边咳:“呵呵,我、咳咳……被这多人看,我怕你害羞,咳咳……”

“顾、明、举!”严凤楼恨不得抬脚踹他。

只差躺在地上打滚的顾侍郎伸直脖子剧烈地咳着,咳得两颊通红还不肯罢休,一手重重拍着胸膛,一边还“呵呵”笑不停:“凤卿,我们多久没这么跑过了?”

“那是你,别扯上我。”以端肃刚直闻名的县丞嘴硬地撇开干系,视线落到那高高的墙头上,终是心虚的避开了。

“好好好……我的凤卿最听话,最守规矩,最得夫子喜欢。”歇了一阵,顾明举终于顺过气来,面对严凤楼的否认,他挤眉弄眼说得怪里怪气。

“你……”严凤楼又要瞪眼。

他却自顾自往前走。

踩着厚厚的落叶站到墙角边,顾明举挽起几乎几膝的宽大衣袖,又将长长的衣摆束到腰间。退后半步,再纵身而上,几番腾挪,他已灵巧地借着墙角间的支撑力,翻身坐到了墙头上:“来吧,凤卿。”

他笑着向他伸手,手掌宽厚依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严凤楼看得发呆。

南安书院管教甚严,若非允许,学生入夜后一律不得踏出大门半步。若有犯者,一经查实必受重罚。当年顾明举手头拮据,白天读书难有闲暇,只得在夜间偷溜出去找一份在饭肆酒楼跑堂的活。

后墙素来冷清,兼之又少有人烟。他们也像这般手牵手一路疾奔而来,不知是因为害怕撞见巡视的夫子还是因为其他,交握的手掌心湿得汗津津,一颗心“咚咚”如擂鼓,好似能从喉头蹦出来。

那时的顾明举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翻上墙头,严凤楼站在墙下等着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他却皱着眉头,慢吞吞地把手伸来:“凤卿,你看看我的手。”

信以为真的他当真探头去看:“怎么了?”

“是不是被蛰到了?”

“没有啊!”

“你再仔细看看。”

于是他又上前半步去握他的手,指尖刚触及他的,他忽然发力,拽着严凤楼的手往上带。

想要顺他的意,严凤楼不甘心,硬要挣脱又怕反伤到他。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借着他的力翻身跃上墙头。撞上他不知何时起变得宽厚的胸膛,落进他早有准备的怀抱里,严凤楼果然见他笑得贼眉鼠眼:“你干什么?”恼怒地剜他一眼。

那时的顾明举真叫能说话,脸不红气不喘,笑得甜死人不偿命:“和你一起看月亮。”

明明连颗星星也没有。

严凤楼愣怔的当口,身后远远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应该是书院的夫子们听说了消息急着赶来看个究竟。

顾明举坐在上头冲他眨眼:“来,凤卿,把手给我。”

他眼中那般清澈,看不到众人口中的奸诈也不见传闻中的毒辣,完完全全,只有一个严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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