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如玉坐在桥上,看见他出来,把头转到另一边去。他对顾卿语投鼠忌器,只有装作看不见他才能不生气。
顾卿语晒好了太阳,爬起来,他凑到姬如玉面前去,坐在姬如玉的身边,把头探到桥下照自己的龙角,左顾右盼,上下晃动,仔细的照。
姬如玉把他的玉萧放在盒子里收好,打算站起身来走了。
抓了顾卿语回来,一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没到完全失望,总不会就真的去把顾卿语放血,这些天相处下来,竟然慢慢变成了惹不起。
姬如玉站起来,挥了挥衣袖,惹不起总还躲的起。
顾卿语伸手拉他的袖子:「舅舅。」
顾卿语的声音和他父亲酷似,被姬如玉变得小了,他不过是声音里比从前多了更多的稚气。姬如玉听见他用这声音叫自己,脸上的表情不自觉的变得温柔了。
顾卿语捂着肚子:「我想吃草。」
姬如玉疑惑:「这里不都是草么?」
顾卿语慢慢依偎在他腿上,气息有点虚弱的开口:「我吃名花湖边的草。」
姬如玉冷着脸想了一会,身影在顾卿语的面前倏地消失。
顾卿语一个人坐在桥中,望着远处。他相信顾卿言一定会来救他的,又熟悉一些这里的环境,不再像最初那么焦躁畏惧。
顾卿语伸手把姬如玉装玉萧的盒子打开,拿了玉萧在手里。玉质细腻,色泽光润,箫身拴着穗子的位置刻着「中宵」两个字。
天黑了之后,姬如玉还是没有回来,顾卿语没有吃的东西,在树上挑新鲜的树叶吃了几片,饥肠辘辘的爬去父亲的床上休息。
深夜他听见声音,睁开眼睛。姬如玉正在弄灯罩,看他醒了,把手里的一包东西扔给他。顾卿语打开来,熟悉的清香气飘在空中,正是名花湖畔生长的药草。
顾卿语抓了一棵放在嘴里,几口吞了下去。
姬如玉坐在桌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灯罩没有罩上,火苗几乎烤到他的头发。
顾卿语下意识的叫他躲开:「舅舅,小心火,你的头发。」
姬如玉茫然的转头看他,发梢已经落在了火上。他皱眉退开,拍熄头发上的火。
顾卿语吃了几棵药草后心情大好,跳下床去给姬如玉一棵:「舅舅,谢谢你采药草回来。」
姬如玉板着脸:「别来惹我,你吃了这么多药草,炖成一锅汤一定大补,哼。」
顾卿语探头看他:「炖成一锅汤大补……然后呢……」
姬如玉忍无可忍:「然后就炖了你。」
顾卿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同有把炖了自己这件事当真。他爬上去坐在姬如玉的腿上,「你想要我做什么,告诉我吧。」
姬如玉看着顾卿语的眼睛,和思中宵一模一样的眼睛,可是思中宵从来不会这么关注的看着自己。他一手支额,痛苦道:「叫他醒来,叫他醒来。」
顾卿语觉得苦恼:「我叫过了,可是我爹爹不醒来。」
姬如玉凄凉道:「他怎么能不醒来,他怎么能……」说完这句话,惊觉失态,把顾卿语从自己腿上推了下去。
顾卿语心里恼恨他,每天都惦记顾卿言好了没有,什么时候来救自己,如果姬如玉对他太无礼,他就会立刻发怒生气。
但姬如玉现在的样子让顾卿语觉得有点同情。他自己站起来,慢慢爬回父亲的床上,抱着父亲的手臂,用眼睛悄悄打量姬如玉。
姬如玉吹熄了灯,坐在月光的暗影里,良久道:「你因为那条龙受伤了恨我,我却不知道应该去恨谁。如果不是要他醒来……谁稀罕去伤你的龙。你将来总会懂的。」
顾卿语不出声,默默的坐着。等到姬如玉几乎以为他睡着了,顾卿语忽然道:「要是我爹爹永远不醒来,你怎么办?」
姬如玉站起来,慢慢走到顾卿语对面,躺在另一张床榻上,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顾卿语有点能感觉到他心里的忧伤,忍不住问:「你守在这里多久了?」
姬如玉茫然:「从你离开这里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
顾卿语大惊:「我在这里过么?」
姬如玉嗯了一声:「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那时候你不足月,是一颗透明的蛋,可以透过蛋壳看见你在里面翻身。原本你活不下去,为了让你能出世,他把什么都给了你。」
顾卿语的心底涌起哀伤,这张和思中宵相似的面孔出现这样的深情,令姬如玉心碎。
姬如玉冷道:「睡觉,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上吃过了饭,顾卿语就一直看着他,等着听他说自己父母从前的事情。姬如玉说过的只言片语让他出神,他急着想听父母更多的事。
「你父亲思中宵是我父亲的徒弟,你外婆与我父亲有个女儿,就是你的母亲。你外婆并不情愿,一心报仇,终于来到暗域杀了我父亲后自尽。
「思中宵让你母亲来取你外婆的骨灰灵位,见面后两个人成亲了。
「你母亲因为嫁给了妖,忍痛悄悄化去自己体内那半龙的血脉。但他修炼未成,不但没有成功,也几乎将你夭折在腹中,她用尽全部灵气,仅仅能保护你出世。
姐姐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很难过。最初你还会在半透明的蛋壳里翻身,渐渐久了,你也不动一下,他用灵气滋养你,希望你的蛋壳会慢慢像其他蛇出生时一样。
「可你太弱了,即使他算得上是最强大的妖,也没有办法逆天养育自己的孩子。
「我就在这里跟着他,日日夜夜的看护你。用最有灵气妖物的内丹,最珍贵的药草,我父亲的珍藏全都被用在你的身上。
「但奇迹并没有发生,你的蛋壳仍然没有变成像我们出世时的那种白色。有一次,你三天都没有动一动,他低声一遍遍叫我姐姐的名字:瑶光、瑶光、瑶光……」
姬如玉的声音变得哽咽,瑶光这两个字说的无限深情,其中的痛楚不需要开口已经让人心碎。
顾卿语默默听着,觉得自己分辨不出这是父亲在为母亲痛苦,还是姬如玉在为父亲痛苦。
姬刘玉黯然道:「我姐姐和你都没有了,他不明白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可我不希望他死,就算知道他活的痛苦,也不希望他死。我把父亲藏着的一本书给了他,我父亲虽然对这个徒弟很满意,却也对他藏了私,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
「书里有很多玄妙的法门,思中宵捧书终日研习,终于弄通了他要做的事情。他用一个月的时间,把全部灵气慢慢输给你,在你的蛋壳内贮藏。
「每天你都在变化,慢慢的恢复,重新翻身打滚,有时候还会在蛋壳的壁上努力撞一撞,蛋壳也渐渐变成了正常的白色。
「这是逆天的法术,施术者会陷入永远的沉眠。他封闭了白玉楼外的梅林,不允许任何外人进入,在一天早上,用灵气送你离开了暗域,之后就陪伴我在这里,再也没有离开过。
「一年一年的过去,我忽然想,当初他的力量给了你,是因为他要保护你。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他的力量也可以生存,如果我把这力量拿回来,也许他可以再醒来,就像是复活一样。
「我发了疯的在世间寻找你,找遍了仙界,甚至人间界,却始终没有你一点消息和气息。直到又过了许多年,我在路上忽然感觉到你的存在。是白家的小龙女刺伤了你,你的血因为她的剑,落在了名花湖山庄外的地方。」
顾卿语终于明白了前因,本能的相信姬如玉的全部话语,焦急的问:「怎么才能把力量还给我爹爹?」
姬如玉摇头:「我也不知道。」过了半晌,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冰冷:「在他的面前杀了你,他一定会醒。」
他说完这句话,露出专注表情,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低声道:「有人在闯梅林结界,很多年没人来送死了。」
他提着顾卿语的腰带,顾卿语只感觉到自己晃了一下,已经被推送进房间。姬如玉念了一道咒语,地上的梅花瓣飞舞在半空中,将思中宵夫雪的房间罩在其中。
顾卿语打开房门想往外冲,身体却被花瓣墙拦阻,一步都迈不出去。
带起的风吹动姬如玉的头发,发丝飘绕像春风中游玩的少年,眼中却已出现了凌厉的煞气。他站在梧边,看对面路上走来的两个青年。
顾卿言的表情凝重,他不知道顾卿语怎么样了,便一刻不能安心。他身边的人眉目里带着懒洋洋的神色,是顾卿言的表哥姬若辰。
姬如玉倚在桥栏上,姿态巧妙的伸出手,手指变幻就像是舞者要表现一朵逐渐盛开的花。地上的落花随着他的手舞动,拦在顾卿言和姬若辰的身前。
顾卿语在门口看着,心激动的要从胸腔里跳出去,但是他却一步也出不来,只能拼命撞那花瓣的阻隔,大声喊:「哥哥、哥哥、快来呀、哥哥。」
顾卿言听见他的声音,略微分心。几片花瓣突破他的护身灵气,鲜血从他的手臂上蜿蜒流下,很快一个袖子都变成了红色的,地上洒了一片的血迹。
顾卿语看见血迹惊恐至极,用身体在花瓣的墙上疯狂撞动,大声尖叫。
这道阻隔虽然主要用于防御外敌,对内也有反击的伤害。顾卿语撞了几次撞不开,用尽全力提升所有的灵气扑去,这次他被重重的弹开,滚倒以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
鲜血落在白玉的地板上,竟然慢慢渗进了玉石之中。
顾卿语口中的鲜血不断涌出,又不断的渗入其中,他渐渐觉得身上发冷,低声呻吟:「哥哥、哥哥。」
姬如玉回头看到他唇边的血迹,恼道:「愚蠢。」
他与顾卿言、姬若辰以命相博,分不得半点心思。姬若辰窥他转头的一瞬,便将双方灵气对撞之墙向他推进了半寸。
强大的灵气让他们的长发飞舞,衣袖鼓风。看起来像是要乘风而去的仙人,无边逍遥,实则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在这里丢了自己的性命。
顾卿言顶住压力缓缓开口:「我们先住手,看看卿语怎么样了。」
姬如玉冷道:「先管你自己吧。」
空中暴烈的气劲,震得顾卿言的口中慢慢渗出血丝,姬若辰那懒洋洋的神情已经消失,变成满面的慎重。
他和顾卿言是龙族年轻一代中最善于进攻的高手,但姬如玉的实力实在强大的超出了他们的估计,将他们一步步向梅林外推。
顾卿语还在房间的门口,努力的撞姬如玉的灵气墙。姬如玉向后略挥袖子,广袖鼓起的狂风将顾卿语猛的向后推去,撞在他父亲的床边,昏迷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传来顾卿语的哭声。
姬如玉回头张望,身后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声音轻柔悦耳,充满了真挚的关怀:「如玉,谁惹你不开心了。」
姬如玉怔在当地,朝思暮想的奇迹出现在面前,灵魂仿佛已离开身体。
思中宵轻轻伸手替他挡下攻来的灵气,转头看向顾卿言和姬若辰,对他们笑了笑。
不知是因为世间无双的容貌,还是眼睛里星星点点闪烁的光芒,使这一笑无可形容。既像慵懒的风吹拂俏皮的柳叶,又像少女的手轻抚新开的花瓣。
思中宵与生俱来就带着温柔的情意,和蛊惑的魅力。
「停手。」
他的声音和顾卿语十分相像,熟悉感使顾卿言先一步从他容貌和声音的魔力里清醒,「暗帝?」
思中宵点了点头,没有因为他立刻猜出自己的身分而意外,「你们走吧。」
别人千辛万苦来此,他没什么交代就要人离开,实在失礼。
思中宵眼眸里有光芒流转,隐隐在斯文沉稳的气质里,带着一种娇憨天真的意味,似乎说什么都是应该的,都是别人可以接受的,因此再失礼的话,都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出口来。
顾卿言熟悉这种表情,强忍住心头怒意,「卿语在哪里,我要接他回去。」
思中宵微微挑眉,笑道:「回哪里去?」
「他自幼生长在名花湖,当然是回名花湖去。」
思中宵板起面孔,「你也知道他是我的儿子,我若不还给你呢?」
「晚辈以为,卿语并不属于谁,他去哪里应该由他自己选择。」
思中宵微笑着打量他,过一会才开口,「他现在不能跟你走,因为他受了伤不能随便移动。我留给他的力量因为他受伤倒灌回我的体内,他离开我便会夭折。」
顾卿言闻言略微皱眉,冰冷锐利的目光扫向姬如玉。姬如玉一直神情恍惚,被这利刀一样的目光扫在身上,却丝毫没有感觉。
思中宵对顾卿言、姬若辰挥了挥衣袖:「贵客请回,三个月后再来。」
漫天的梅花忽然卷起,顾卿言与姬若辰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送出去,想踏前一步也不能够。姬如玉对他们来说是劲敌,思中宵却等于另外两个字——无敌。
思中宵缓缓步回住所,走到小桥上时放开姬如玉的手:「如玉,你误伤了我和你姐姐的孩子,我不知多心痛。」
姬如玉把头转到一边,看适才被激战粉碎的花瓣,染了一地的残红,忽然冷冷道:「你生我的气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我要你活过来,就算你杀了我,我死在你前面也快活。
「我不管你心痛不心痛,因为你也没有管你死了之后,我心痛还是不心痛。」
说到后来,姬如玉语气里已经开始发狠,「我们本来没有关系,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我爱捉谁就捉谁。」
思中宵轻轻叹息,「如玉,我们从小生活在一起,没有人可以取代你的地位。」
姬如玉转回头,整个人都在颤抖,像是狂风中一片即将被卷落的树叶。思中宵轻轻伸手抱住他,把他纳入自己的怀抱。
姬如玉抓紧他的衣服,闭上眼睛:「你醒来了,你醒来了。我每天都在盼着你醒来,你终于醒来了。」
眼泪疯狂在姬如玉的脸上奔流。思中宵深吸一口气,把他搂在怀里,任他哭个够。
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岁月,连顾姬两家的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姬如玉却仍然面如少年,自然是因为他在这让人不会衰老的白玉楼中守着自己,从不出去的缘故。
思中宵明白对于自己来说,再见姬如玉就同昨夜睡着今晨醒来一样。对于姬如玉,却是无数昼夜的孤寂和期吩。
等姬如玉略微平静一些,他握住姬如玉的手,两个人一起走回房间去。
思中宵坐在床边,凝视躺在上面的儿子。粉嫩的面颊略微有些苍白,和自己相似的眼睛紧紧闭着。
思中宵感慨:「如玉,不知道是不是我辜负你的报应,宝宝他喜欢顾家的小龙。」
姬如玉痴痴看着他,良久才反应过来,不无苦涩的开口:「不是什么报应,顾家的小龙也喜欢他。」
思中宵微微摇头,「那有什么用。」
姬如玉如受重击,半晌道:「也许有用。」
思中宵一手放在儿子的胸口,缓缓的度灵气给他,另一只手轻轻掠了掠姬如玉额前掉落的头发,对他温柔开口,「你刚才和他们斗法,一定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姬如玉疲乏已极,可是他等了这许多年才盼来的一刻,生怕一闭上眼睛就会消失,闻言立刻摇头。
顾卿语受伤颇重,思中宵担心他太快醒来会恢复不侍,在寝室点燃凝神的香,每日里为他度入灵气,并不急着唤醒儿子。
他有时会凝视儿子的面孔,又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
姬如玉在边上冷道,「你有什么不开心么,他不是好端端的长大了。」
思中宵拿扇子给顾卿语扇了扇凝神香,没有出声。
姬如玉声音更冷,「你叹气是觉得他长得像你,而不像我姐姐吧,我姐姐已经死了,连个长得像她的儿子都没有,让你不能随时随地暏子思母,真是遗憾呢。」
思中宵苦笑:「如玉,不要这样,你也知道那是你的姐姐。」
姬如玉冷笑,「我只知道她抢走了我爱的人。」他直视思中宵,「如果她没有出现,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你就永远是我一个人的哥哥,我永远是在你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不是么?!」
思中宵为他语气中的凄楚而难过,低声回答,「是,你说的对。」
姬如玉声音更加冰冷,「所以你说,这个姐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思中宵轻抚顾卿语的面孔,过一会缓缓道,「所以我说,他喜欢那条龙,是上天给我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