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何解?”
杨左哗啦一退,亮出了背后挂着的地势军图。用剑轻划直指着整片山林地带之中,唯一的一片平马之川,“七日后,他约在那一战。”
方无璧不解,又问,“那里咋了?这不是正统行军布阵吗?”好歹也是兵部尚书之子,在那藤条之下,也读过几本兵书。
“这打仗不就该找个平川之地,弓兵防营,轻骑突进,步兵近战吗?这才像打仗啊!”说到这,男儿血性也给激出一般,方无璧面色赤红,一派激昂之色。
只可惜,却被杨左生生的泼了盆冷水,“军师,您说的之方法唯有在双方势均力敌之下,以兵士骁勇来一决胜负吧?”
方无璧一想,也对,“是啊,咋了?”
结果韦右翻了翻白眼,而杨左则耐心的解释,“军师,西狄大军二十万,而我方,才十万。”
一箭红心,顿时方无璧也堪堪的闭了嘴。以少敌多如此之战,无疑以卵击石。
“将军,您看如何?”话头一转,杨左问着一旁早已坐上主位,视着军图的樊落。
而后者,却淡淡瞥来一眼,不看方无璧亦不望韦右的,却只盯着杨左。“你,心中何计?”
杨左被将军那圣美目给晃得不知东西,定了定神才扯着嘴角反问,“将军所言何意?”
指着平川四周,樊落又说,“一片山林。”
于是,杨左觉得自己再装糊涂下去,便就显得过于卖弄了,“将军,您的意思是匪战?”相较于正归平原军战,这匪战……说难听点,其实就是利用山地之形,隐匿行踪打个措手不及,照那些朝堂上雄纠气昂,自恃甚高的将军们来说,实属下作之法。
樊落颔首,无丝毫觉得不妥之处,重复,“这是山林。”不打匪战,岂不浪费?况且兵不厌诈,樊落自小便知,无论何法,只要能打个胜仗,并无差异。
请战书上定明七日之后,足以令十万大军隐于山野,个个成为匪头。而现下,只缺个领头的而已。
“唉……”重重叹息,杨左一脸无奈苦笑,似是那被硬逼着照看小娃的村里教书先生一般,“将军,您这是……要我领着他们当土匪头子?”
樊落当然又是颔首,一脸理所当然。以少胜多不用邪门歪道?那是笑话!
“哈哈!”就在方无璧一脸疑惑,不解之际,韦右突然大笑,直拍着僚友肩膀,“杨左,看来将军这回儿,是要你干回老本行了!”
46.匪头
“啊?您说杨副将以前是土子?”李全坐在军医帐内换药,“噗”的一声,刚喝下的水便全吐地上了。
方无璧嫌脏,皱着眉头坐远点儿,这才挥着扇子煞有其事的摇头晃脑,“是啊,他亲口所言,本公子又岂会骗你?”
结果军医也在旁连连点头,“是啊,这事老些的兵都知道,不稀奇。”
顿时,李全目瞪口呆,一脸不信。这平日看着斯文有礼,一脸好好先生的杨副将居然原来是个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山匪头子?说难听点,他觉得赵兵头还更像一些!
只是转念一想,李全又觉着奇怪了,“咱们大金律法,不是为匪者格杀无论吗?”
“呃……这个……那个……”
“对啊,大胡子,你说怎么这杨左还当上了樊兄的副将?”方无璧也觉得奇怪,刚才怎么没想到这层?
结果军医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被李全和方无璧两人问得烦了,一掀帐营的便把他们给轰出去了。“奶奶的,别烦老子!还不快去各干各事!”
各干各事?李全摸着脑袋想起好多天没去擦乌蛟了,结果自是满脸乐呵的打了盆水,依旧只往将军帐里跑。
而方无璧的事……自然是去自己的营里吃好睡好,能养出些膘来就更好了。
来到帐内,将军依旧如往昔一般坐在案前,上头堆着成山的公文似是怎么看也看不完。后来李全听杨副将说了,将军有时不光是研究军情,连与南蛮东晋二国边境之处守营的日常通文,都会送来给他过目。
怪不得忙起来总没个头似的,李全瓣手指算下来,一天又是操练又是巡营的,还得看公文看到半夜。顿时,李全都替将军肉疼——这还是人不?都成铁打的了!
这,大概就是背负一国之人吧?那远在都城的相爷怕每日也是如此的日理万机,为这国家操持。李全暗想着:真苦,给他这样的官他也不当,天天看这些眼都疼!
暗自叹息,李全不明白无论是将军还是相爷,都是好人。可好人之间,却又为何如此敌视呢?若是两人言和的话……自己是不是也会轻松些许?
想着想着的,李全这傻小子还真的叹出声,扰到了案上之人。
“为何叹气?”其实看着这个傻小兵至刚才起,便一边擦着乌蛟,一边在侧摇头晃脑的自语,最后,居然重重一叹,似是满腹心愁。于是,樊落起了念,便开口问他。
小兵一怔,当然不会实话实说,眼一转便问,“将军,我听方军师说,这杨副将以前是……是盗匪?”最后一句问的小声,似是怕别人听到。
樊落一挑眉,却又低首处理公务,理都不理李全。结果此举把小兵给吓了一跳,他以为将军是有问必答之人,可今日看来……杨副将的事,其中必有玄妙!
于是,这人的性子一旦挑起了便难再掩下,更何况是私下已经被樊落宠上天的小兵?贼贼一笑,李全轻放下手中乌蛟,便迅速窜至将军身后。
趁着樊落尚未反抗之际,俯下身蹭着他的耳边轻吐热气,捏着嗓子学着唱戏之人,“将军,告诉小的吧……”声音尖利,装着女声,语调起伏之间似是撒娇。
冷不丁的,樊落打了一个寒颤,那上好的字迹便晕上一摊墨迹,污了公文。
可是李全居然浑然不觉,似是玩上瘾一般,看着将军嫩白的耳廓染成粉红,而脸颊脖子上却泛起阵阵疙瘩。更是玩心四起的,咽了咽口水,又尖嗓撒着娇,“将军,就说一点儿吧?小的好奇的紧啊!”言词之间,甚至是伸出舌尖,轻薄了将军小巧圆润的耳垂……
若是韦右此刻入营,怕是执起偃月宝刀直劈死这竟敢调戏将军的登徒子!
“……”而樊落盯着毁损公文,也暗想:是不是平日真的把这小兵给宠坏了?
结果还未待李全玩过瘾,却只觉眼前又是一花。原来将军拽着其腰带一使力,又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兵按趴在其膝上,扒了裤子便又是一顿敲肉。
李全呼痛,结果樊落竟弯腰俯在其后颈之处狠狠咬下。“嗷呜”一声,只得乖乖认命受罚。
等教训够了,李全这才有些收敛,委屈的跑下将军的腿乖乖的抱起乌蛟继续擦拭起来。
过了片刻,直至樊落处理完了公文,抬首,却见那小兵依旧一脸憋屈,嘟着嘴坐在帐营角落。
顿时,一抹笑意便直冲而来,几乎把樊落那冰雕似的脸给化得变了形。若是一个绝世美人,做着如此哀怨表情,或许还会引人怜爱。
可是若是李全做的……黑圆的脸上两颊鼓鼓似是包子,滴溜的眼也睁得极大,黑白分明的远望过去,似是占了一半的脸。而短短的茸发立在脑袋之上,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滑稽。
樊落知道,自己对着李全便会涌出那从鲜有的七情六欲。而此刻,更是应验此话。
无奈一叹,樊落走至大金国图之前,指着一处,说道:“荆州,虎牙山。”
顿时,窝在地上的小狗耳朵一竖,先是疑惑抬眼。等看清樊落脸上神情之后,猛的,眼神一亮,似是见着肉的野狼一般,倒真有些把樊落给吓住了。
“将军,您是指……这杨副将本来是荆州虎牙山上的匪头?”李全揣摩着樊落的话,问着。
樊落轻颔首。这推论不无道理,荆州此地与幽州不同,山虽是山,却出了名的穷山恶水。
这山里,种不出粮。这水里泛着锈味,人牲喝不得。荆州有一条都城与边境的商路,于是这也成了荆州百姓要活下去的财路。
听说官府也派人整治过,只是收效甚微。毕竟人一急起来啥事都干,所以大金律法后来才加了一条,为匪者必斩。
有时李全这脑子也十分机灵,就像现下。眼珠子一转,这说书口中的英雄惜英雄,便翻着从李全的口中吐出。
“莫非……将军,当初您受命去剿匪?”
猜中了,樊落自当承认。
李全的眼亮便得近乎把自己的面庞给照白。他又说,“那将军将军,您是与杨副将一役后便觉得此人‘有用’?然后收归你的麾下?”
小兵满脑子的英雄故事,兴奋的尾巴摇摆,“那将军将军,当初您是不是以自身性命作保,才留下了要被砍头的杨副将?”
于是,樊落的神情便是一滞。他方知道自己刚才为何不愿告诉小兵杨左之事,只因……
缓缓摇首,樊落冷冷回他,“一命换一命。”
接着,李全那灿烂笑靥便似凝住一般,僵在脸上,这眼越睁越大。“将军,您是说您……用另一条人命,换来了杨左将的?”
樊落没有答他,只是垂首静坐一旁。他想他或许就是不愿李全露出这神情,所以才不想多说。
结果小兵倒好,不用樊落自己说,又问,“因为杨副将对您而言,是‘有用’之人?”
李全问的小心,结果樊落答的也小心,轻颔首后便不再多语。这帐子里一片鸦雀,只有布皮摩擦乌蛟,将军提笔疾书之声。
过了半晌,等李全擦完了,端起水盆临走之际才又问:“将军,那个被杀之人,是咋样的?”
樊落笔顿住似是回忆,“荆州知县之子,欺民霸市之徒。”他记得那时是这小子自告奋勇领路上山。一路上邀功谄媚,只求高官厚禄。
樊落未觉有何不妥,只觉这是可引路的“有用”之人,倒是韦右有些嫌烦,几乎想劈了那人。
那一次剿匪打了一月有余,当生擒杨左之际,樊落对他说:“随我者,生。”
那时杨左一脸无奈,“可大金律,匪者必死。”那口气仿佛定的是他人生死。
于是樊落一剑削下了荆州知县之子的项上人头,“杨怀远已死,你是杨左。”而对那知县只说一声,其子死于剿匪之中,追封义士。
李全听了,一愣一愣,只是又问,“将军,您觉得那人该杀吗?”
该杀吗?那人虽不至死,但于己则已“无用”。于是,樊落颔首,“该杀。”
结果帐门前的小兵笑裂了嘴,憨傻的摇头晃脑,“既然将军觉得该杀,那便杀吧!不然哪来现在的杨副将呢?”说完,又觉得不够似的补了一句,“将军,您是将而小的是兵,于是,小的自会站您身边的,明白不?”
其实樊落没明白,只是看着那黑白分明直瞅着他的眼,养成习性般的颔首。后来李全出去了,说自己对山里熟悉,看看杨副将需不需要帮忙,便抬脚走了。
在他走后很久,樊落这手执着笔架在公文之上。只是待这墨汁滴落纸上穿透之际,樊落却还是没下笔把它画开。他似乎觉着,无从下手……
杨左确实要李全帮些忙,因为这小兵说过山中打猎他在行,对山也熟悉。于是,杨左告诉他自个儿是半路出家。
“这也成啊!?”李全带着一路人马,顺着山道婉延而上。一路上这位杨副将走的磕磕碰碰,要不是一身将服,李全还真以为是在护送个文官呢。
“当然成。”杨左倒不以为意,拉着李全的衣袖借力跟着,轻松不少。“自古以来,以地利之便克敌制胜的战法不少。只要熟识地形,了解当地风土便足矣。”
而这些个,自是下面的小喽喽做的事——就像现下的李全。杨左教给他的事,便是记下这片山里头究竟有多少土,多少石,每寸土上长着些什么,每块石头下,藏着什么。必须一一详靡,不得遗漏。杨左凭的,就是这些东西来布阵。
听着觉得有道理,李全连连点头,然后才问,“那杨副将,您以前是干啥的?”
“不干啥,一心只读圣贤书,自会有人养着。”
“啊?”有这等美差?
“我是名秀才。”
顿时,小兵肃然起敬!这,这可是未来当大官的命啊!“可您怎么去当了土匪?”
杨左唇角一勾,似笑非笑,于是这诸多隐情便藏在那雾里云里,不得窥探。
顿时,李全满脑子便是那说书故事中,那被贪官污吏或当地权贵给逼得家破人亡的戏码!
“我自小是孤儿,先生待我如己出,待我成年落冠成为秀才之际,先生享尽天年,灯枯油尽。”杨左盯着李全的眼,毫不留情的一棒打散他的臆想。
“……哦……”
望着搭拉着脑袋全然没了精神的小兵,杨左忍俊不禁的又回了一句,“我会想当土匪,只想出人头地,留个名。”
李全自是不信,看看四周兄弟都散开,低声惊呼,“杨副将,您傻了?这被抓到可是要杀头的啊!”
杨左眼神一闪,透着些李全看不透的东西。然,又轻笑一声,便又回到了那一身儒雅的教书先生。他这么告诉李全,“总比一生被锁死在那一片乡野,终生庸庸无碌好吧?”
顿时,小兵不明白了。杨副将不是秀才吗?是能上都城见当今圣上,给百姓们当父母官的差啊?又哪有不好?
只可惜,李全刚想细问,结果杨左倒抢先一步拽着小兵的手指着另一端,“这有条小径,知道通哪的吗?”
李全看看天色,云层晦暗,山中无风,似是要下雪一般。有着上次深夜掉入陷阱的前车之鉴,这小兵也聪明一层,不敢贸然前往。
可哪知,他刚一转身,这杨左居然已经探入小径之中,一会儿就没影了。顿时,便把小兵吓出一身冷汗。要知道出门之前韦副将千叮万嘱的要把杨副将给看好,万一真出啥事就提着脑袋来见他!
李全知道说不定自个儿十个脑袋都抵不上杨副将那一个,更是提心吊胆。可哪知,还是惹出事来?
连忙和兄弟说了一声,便也冲着那小径奔去,一路上只望着这杨副将能乖的似是只兔子般,等他寻来。
不过李全忘了,这平时看着最温顺的兔子最喜欢的,便是找地乱蹦。当李全好不容易见着杨副将时,他正静趴在一片矮灌之中,直视前方。
李全暗松口气,刚想唤他,却猛的也把自己的身子俯在草丛之上,大气不敢出一声。只因在那丛丛矮灌之外,是一排排的参天巨木,数十条人影穿梭其间。
而李全也看真切,那些人身上着的是西狄兵服。
47.堂兄
“为啥西狄军会在这?”窝在草堆里,李全冲着杨副将对口型。后者眼一眯,像只狐狸似的打量眼前一番情形,就是不回话。
李全只得回身,照着那方向望去。不看还好,一看便吓一跳。只见每个西狄兵手中都拿着把短匕,一道道的在那些树上划着记号。顿时,李全的脸都黑了,“杨副将,咱们该不会都想到一块儿去了吧?”
这回,杨左回了他的话。唇角一勾,眼一挑,眸光晶亮。于是,那平凡无奇的脸上便硬是被逼出一份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