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
莫飞轻轻哼了一声,却没动,陈郧轻轻将他扶了起来,方睿吓掉手中的扇子。
碎了一地的瓷片扎进陈郧扶着莫飞脸的左手背上,鲜血直流,莫飞的脸被陈郧捂着了,眼睛没伤着,额头上给划破一道口子,鲜血流了满头,如今许是吓着,人都不会说话了。
陈郧将莫飞抱起,看了眼方睿:“还不去找大夫?”
方睿“噌”的一声跑去轿夫那,吼:“都傻啦!起轿!”
慌乱的众人回过神来,各自收拾着,只想着那被殃及的二人莫要出什么大事。
莫飞只记得自己在书局里买了不少上好的彩墨锭,而后是身后一阵嘈杂,跟着被人一把抱住倒在一堆尖利的东西上,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下,嗡的一声后只觉得眼前耳边都模糊一片,什么都像蒙了层纱似的,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抓着一只手,说了句“乘风客栈”后没了意识。
陈郧叫人去了客栈,替莫飞看着东西,自己坐在床前,看着一脸苍白的莫天,拉起他的手,仔细端详着,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揉捏着,轻笑出声。
“我以为你不过是个书呆子,喜好风月,看来也是个好丹青的……”
“你……能画出那迤俪之极的百里红霞么?”
陈郧将莫飞的手放好,眼角瞄见一白色物件在他怀中,有着自己莫名的熟悉感,伸手一抽,却是那日里被扯落的袖子,素白色上染开几点殷红,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他的血……
“你收着我的袖子做何?”
明知道不会有回答,陈郧还是轻笑着问了,问过后起身离开,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
莫飞觉得头痛欲裂,昏昏沉沉间似有许多人在身边走来走去,喂给他很苦的药,他皱着眉头,边喝边呲牙,偶而还会吐出来,只呜呜咽咽着不知是哭还是怒,眼睛怎么也不睁开,倒把一边看着他的人笑得半死。
“怎么还没醒?”
方睿又是好笑又是担忧的拿手捏着莫飞的脸,问身边的老大夫。
大夫写完药方,冲着方睿拱手道:“大人,这位公子脑子里有肿块,消了就好,之所以会长时间昏迷,是因为其有饮食不顺、休憩不稳的前症,再多喝两副药便好了。”
方睿点点头,叫下人送了老大夫走,自己坐在床前,看着明显瘦了的莫飞,一下一下戳着他的脸:“快醒来!”
说着说着他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快点!真的!快点醒来!快点跑掉!不要被他给抓到!不要对他动心……”
莫飞皱了皱眉头,哼哼两声,一动不动。
方睿不再戳他,伸手抱住自己的头,站起身向门外走:“老子吃错药了!”
一出门,放下手来,便见到陈郧笑眯眯的摇着扇子站在门外,当下惊出一身冷汗。
“看过了?”
陈郧摇着扇子,头看向院子里的琼花。
“恩。”
方睿心如兔撞。
“大夫怎么说?”
“他脑子里有肿块,应该是那天被木头打到的,消了就好,之所以会长时间昏迷,是因为其有饮食不顺、休憩不稳的前症,再多喝两副药便好了。”
将大夫的话复述一遍,方睿实在摸不透陈郧的想法,看陈郧没什么要问的,自己先开口:“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估计明天他就可以醒来,前日的事是个意外,但该罚的罚了该收监的收监了,您可还有什么指示?”
“你我之间,必要如此么?”
陈郧没有回头,只轻轻的问道,方睿不语,长呼了口气后,道:“你我之间是不需如此,但只在私事上,正如那日你问我答,做着这地方官,拿了俸禄就不能不办事,王爷,下官尚有事物要处理,先行告退。”
说完鞠躬行礼,转身就走,陈郧在他身后,一直默默看着院中琼花随风摇曳。
走到自己书房里,方睿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印,沾了墨泥往纸上一印,浅墨丹青四字,字体圆润端正,就似它主人般带着平和,方睿呆呆的看着印章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将印泥擦净,找了个小盒,将印章收了起来,放在书桌的暗盒里。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支着腿摇晃着,方睿一手撑下巴,一手在椅背上有节奏的敲击,突然一笑,唱起曲来,眉眼间色冷如冰:“……那春色如潮,不过短暂,夏绿如茵,怎得与天共长(cháng),盼着丹青妙手来绘,叫这时光不长(zhang ) ……哼……”
方睿冷哼一声,自小桌下抽出一画来,轻轻打开,水墨写意,轻绘着的是江南烟雨中的竹林小桥人家,生动活泼,那蒙蒙的烟雨,仿佛要透出纸来,画张左下角,红色印记四字:白鹭丹青。
“他是你的弟弟吧……傻乎乎的……一点都和你不像……”
方睿轻声说着,仿佛自己诉说的对象就在眼前,眼中朦胧一片。
莫飞感觉自己像是小时候调皮惹了大哥后被奶娘追着捶打,全身都又酸又麻,脑子似乎也不怎么好使,心里想的先是:啊呀!莫不是我又犯错了?给打了一顿?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隐约自己已经出来游历了,谁能打自己?
努力睁开眼,莫飞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渐渐才又有了光,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白衣如雪,浮绣生花,气质庄严。
“爹?”
“咳噗!”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莫飞有种今昔何昔所在何方的感觉,他动了下,伸手摸摸自己额头,迷迷糊糊道:“爹……我没做什么啊?为何打了一个大包?”
“我还没老到可以做你爹的地步吧!”
带着点调侃的语调,低沉的男声响起,一只手拧上自己的鼻子:“给我睁开眼睛看看!闭着眼睛瞎叫。”
莫飞眼前渐渐清晰,入目的是陈郧带笑的脸,方睿因咳太凶而近乎发紫的脸,一屋子忍笑到内伤的下人,慢慢的他也想起来自己现下境地,脸红到了脖子根。
莫飞伤势渐好,他一心念着想要画画,翻了自己的小包后发现印章丢了,心中大惊之时,方睿神秘兮兮的找到他,将他的印章还他,两两对望,方睿只看着他叹息一声,叫他好自为之。
莫飞苦笑。
好自为之……
自己已经陷进去了……
生平第一次,除了画,就是……他……
休息的时间里,莫飞一点点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也知道如果不是陈郧及时护住自己,世上怕是没了一个莫飞了。
慢慢在脑海里清晰的,是那人温暖而坚实的胳膊,以及看起来严肃却温柔的个性。
独自一人在方睿的书房里作画,莫飞好容易才将思绪和精力集中起来,在洁白的纸上再现百里红霞的灿烂,这一画便是两天两夜,缤纷艳丽的红色绽放在洁白的纸上,透过青绿的河水冷冷看着世间,莫飞看着画,慢慢的,停下笔来,抓起纸一把撕掉,让在窗外偷看的方睿大吃一惊,方睿小心的离开书房,走到院角时撞见了在院子里赏月的陈郧,脸色红了白,白了又红。
自己从来没把握在他面前隐瞒过什么,但是,关于莫飞的身份,他赌了一把,结果……
“方睿……西南那边的滁洲应该很能锻炼你……”
自己输了……
方睿苍白了脸,咬紧嘴唇,向着陈郧跪下:“秦王爷……”
“你不听命?”
陈郧——秦云道。
方睿恭敬道:“方清明不才,只求王爷一事……莫要为难那孩子……”
“你管得太多了。”
秦云站起身来,转身离开:“本王之事,无需你质喙。”
方睿静静跪在原地,良久,起身来,去收拾自己东西,第二日便启程去了滁洲。
他离开前,看着莫飞,发现才一夜而已,莫飞眼中居然多了份明了,心中一阵黯然,只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染砚,要坚强……”
莫飞睁大了眼睛,而后又重重点点头。
长亭送别十里远,离开的总是要离开,相送的终究还是要回去。
莫飞和秦云送了方睿后,信步滨河,看绿柳扶风,半江水灿。
“人生真是多变!”
莫飞拉着一枝柳条细细看了,轻声道,他身边的秦云瞅着他:“哦?染砚何来此感慨?”
莫飞闻闻柳叶香,松开柳条,眼里亮亮的看着秦云,他以为的陈净大哥:“不是么?清明兄前日里还与我们一起论诗品酒,今日却远赴滁洲,再相见已不知何时了——就如这景色,年年春至,年年花开,赏花的虽是同一人,这花已不是去年那朵……”
秦云心中一跳,脸上浮起一丝浅笑来:“那染砚要如何面对?”
“珍惜眼前……”
莫飞红着脸,直直看着秦云,亮如明星的眼里是真挚的情谊,声音里还是多了丝颤抖,秦云瞅着他不错眼珠,微微一笑,拉过他,在他额头伤疤处亲了一下。
“原来如此……难怪你老将我那半只袖子收着不放!”
莫飞慌慌张张的摸自己的腰兜,果然掏出来那半截袖子,脸红得更深,秦云眼尖的发现那袖子上除了红色还多了点青黑色,伸手便抽了来,细细端详,笑了。
“我却不知染砚你如此有心!”
原本染血的白色袖子上的鲜血不知被怎样处理过,色泽匀透,有深有浅,莫飞根据那血点的形状分布,青墨为骨,勾勒出一幅红梅半凋图,以那素白的衣料为底,色彩鲜明,栩栩如生。
秦云记得前段时间自己看这袖子时还没有画,想来应是近几日所作,心中念头流转,笑问:“染砚你可是躲在清明书房中大肆泼墨?能画得出那百里红霞么?”
莫飞表情得应,心中正是欣喜,秦云问他什么都只记得点头了,答应了给秦云一幅画。
回到方睿府中,将收拾好的东西打包,莫飞跟着秦云另换住了一小宅,一到书房,见着那各色的彩墨和上好的纸,莫飞什么都忘记问了,满心欢喜的就跑去拿笔和砚台要解色,连饭也不记得要吃,还是被笑眯眯的秦云给拉了去吃的,跟着几日就扎根在书房里不出现了。
这日,秦云飞鸽回了京里来的信,正喝茶,莫飞兴冲冲奔了来,身上手上脸上都是红色墨点,眼睛亮得要发出光来,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拉了他手就往书房跑,吓坏一干人等。
秦云跟着莫飞一路踉跄,手被他拉着,心中隐约有些发堵……
拉着自己的这人……感情很纯粹……
进到书房,秦云似是回到了过往,拥挤的人群在桥上看花,荡漾的水中有红花蓝天。
“这是……”
秦云只觉得眼中是那迤俪的景,呼吸中还带着红霞的花香和河水的湿润,直直看着眼前的画,觉得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握住那一缕芳华。
“红霞的红其实有数十种之多!且若是单纯就拿红色来表现只会死板,没了沿河的绿和天空的蓝,就少了生气!”
莫飞乐得像拉着秦云的手直晃,秦云也在激动中慢慢冷静下来,轻轻握紧莫飞的手,像是询问,更像是要求道:“和我……一起吧……”
莫飞呆了一呆,几乎说不出话来,愣愣看着秦云的脸在自己面前放大,然后是他温热的气息喷撒在自己脸上,嘴被轻轻含着,轻咬,脑子里只嗡了一声,全身的力气都消失,整个人“啪嗒”一声坐倒在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云眉毛一挑,嘴唇慢慢抿起,心情很好的蹲下身,将莫飞抱进怀里,轻笑:“染砚,我喜欢你……”
“呃……”
莫飞呆呆应着,两眼发直心神不知何在。
秦云捏捏他脸,继续在他耳边轻道:“和我一起吧……我喜欢你……染砚……”
莫飞傻了半天,回过神来,听着身边人一直说着喜欢自己,眼泪就那么滚了下来,伸手捧着秦云的脸仔细看着,看着他的眉眼,问:“你说……喜欢我?”
“是。”
“只是我?”
“是你……和我一起吧……去我家……”
莫飞揪着秦云的袖子,应了一声:“好。”
爱终
红霞的图莫飞一共画了四张,成双开,一对给了秦云,一对自己拿了,将画给秦云的时候,他特地挑了个好时间,直直看着秦云,告诉他自己的身份。
秦云扑哧一笑,在莫飞脸边亲了下:“我早知道了,正好我也有事要说与你听。”
莫飞脸红着脸低着头,心里早已从欣喜中平静下来,一枚玉佩被系在自己腰上,质地温润,手工精良。
“这是……”
“我是秦王……”
秦云道,手在已系在莫飞腰间的玉上细细摩挲:“你现下可知道我真正的名字了?”
“……”
莫飞不语,心中自有一番思量,思考好后抬起头来,直直看着秦云,道:“这玉……”
“是我从小戴着的,差不多是我的身份证明……”
秦云一字一句说道,倒是好奇莫飞想做些什么,莫飞拿了玉在手中仔细摩挲,口气只是告知,道:“我得先回去一趟……下次见你……”
秦云眼睛弯弯:“你直接到京里来找我便是!”
莫飞没再笑,看着秦云,认真无比道:“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
秦云也没再笑,伸手拉近莫飞,亲上他的唇,呢喃着:“我……也喜欢……你的啊……”
是的,喜欢你……
所以……
莫飞第二日便离开了秦云,一来自家行程安排,二来他也要回去做些事——已经心动了,便要努力去争取,就如自己学习绘画一样,什么都不做光等着他人安排,只会一无所有。
看着莫飞离开时的背影,秦云心里隐约一动,叫下人打点行装回京时,写了封信给方睿,叫他半年后回京,自己拿着那两幅红霞,一路揣回了宝安王府。
莫飞匆匆回了老家,才一进门,便发觉气氛不对,他面带嘲弄的一笑,将画递给早守在自己身边的画童,心中庆幸早在半个时辰前自己吃了东西。
一进正厅,泼头盖面的一杯茶,跟着便是一声大骂:“小畜生!给我去祠堂跪着!向祖宗谢罪!”
莫飞拿袖子抹了脸上的茶叶,一声不吭的去了祠堂,盘腿坐在地上,看着烟雾缭绕中的一墙灵位。
秦云回到自个府里,叫来下人将画好好装裱了,再自怀中陶出莫飞离开前给自己的那截袖子来,仔细看着,带着点笑。
“王爷,您最喜欢的那件轩衣少了个袖子,可是再让绣女们再做一件?”
秦云的老管家道。秦云想了想,摇摇头:“算了,留个纪念……”
秦云再见到莫飞是在三月后,管家面色为难的来通告自己,说有人拿了自己的玉来要见他,叫正在书房写折子的他好一阵疑惑。
自己的玉是给了莫飞,但管家做了几十年了,不是个没见识的,如此反应,确是怪了,当下扔了笔,跟着管家到了前厅去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