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夜之幽灵的奇遇——豆豆的挑豆

作者:豆豆的挑豆  录入:02-11

路炎天愤愤看着他,程平轩连忙收住笑意。
这时候方屹嘻嘻哈哈窜进他们中间,“喂,你们领到谁的作品。”他从头到脚都有一种显着的轻松感,这是自然的,方屹从五岁起就是林教授的得意门生,他根本无需为这种考核忧心。
他望见路炎天手里的谱子立刻张大嘴巴笑出来。“不如我跟你交换。”说完抢过路炎天的谱子。方屹的表达方式总能让人感觉不快,完完全全是一种被宠惯了的自我中心的性格。
“不用了,我自己能应付。”
路炎天像一只受到伤害的小动物,凶恶地伸长手臂一把将谱子扯回来,
方屹有些闷闷不乐,“可是你弹巴赫很冒险不是吗。”
路炎天没吭声。方屹说得对,他不是不了解自己那点水平。
真进了排练厅,路炎天开始怯场了,整个人跟无主孤魂似的,手里的谱子被他卷了又卷。
已经轮到钢琴专业的学生上台。方屹是第一个,他拿到的是一首库普兰的改编曲,整个过程中规中矩,不痛不痒,情绪很寡淡。明明是那么活泼的人,怎么弹出来的东西如此木讷。程平轩觉得如果是路炎天来弹,一定比这精彩得多。他实在替他担心,路炎天用最不擅长的作品来考试,根本就不公平,在任何较量中,扬长避短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两个紧挨在一起坐着,程平轩知道,路炎天在极力忍耐紧张感,这种负面情绪一部分辐射到了他身上,害他也紧张起来。他偷偷长舒一口气。
“你没事吧。”路炎天忽然开口。
“什么。”程平轩没会过意。
路炎天别转头认真看着他,“你用不着紧张,阿尔贝尼斯的东西弹得随便一些效果反而更好。”
程平轩吃惊地看着他,路炎天抵着他的头,轻声说,“你弹的时候记得多用碎踏板,别踩太深,那样容易破坏节奏。”说完敲了敲他的手背以示安抚。
程平轩说不出话。头一回有人对他这样好,他不能习惯。
老师马上要叫到他的名字。程平轩抬眼望了望周围,没人有余暇注意旁人。他瞬间抽出路炎天手里的谱子,又把自己的谱子塞给他。
路炎天非常意外,被吓一跳,想腾起身,程平轩率先一步站起来,提前走到后台。这个时候,如果路炎天跟上去就太显眼了,他无奈干坐着,动弹不得。
程平轩倚着后台的大柱子。这完全是一个不经考虑的行为,他也搞不清楚自己这种行为背面的动机。巴赫的作品无疑最难讨好,布局狭隘的曲式里偏偏装着无数微小深奥的细节,他不知道怎样才可做到不失原意。
(2)
老师叫他上台。程平轩一边走上去,一边听见台下响起零落的掌声,掌声越来越热烈,夹杂着嘘声。这是给第一名的礼遇,程平轩很知道这个规矩,并不来怎么在意。他低着头,目不斜视,坐上琴凳,兀自开始弹奏。关于对位法他全然不通,无法对各声部作敏锐分析,装饰音的效果他也不喜欢,所以尽可能把它们降到最低限度。结果巴赫被他处理得冷冰冰的,充满自闭的孤芳自赏的味道,奇怪得很。
弹完以后,全场很安静,没有人再对他发出任何声音。程平轩莫名其妙走下台。
路炎天是最后一个。毫无意外,他弹阿尔贝尼斯很得心应手,热烈的节奏刚好掩盖了左手琶音和颤音无法平均的弱点,音色十分漂亮,其中的轻重变化真是精妙,有力,明朗,而且还糅合了一种迷人的古老情调。全场人都已经认为他是可造之才。但路炎天越弹越不耐烦,他讨厌遭人任意摆布,程平轩的自我牺牲简直是蠢到极点的行为。他潦草地结束了曲子,坐回坐位时脸色仍然很坏。
晚上6点半了,大家才陆陆续续走出去。这一天除了去洗手间谁也没敢出排练厅,好歹熬过去了。有人在走廊大叫,“妈的,李斯特。”紧接着又有人喊,“妈的,力度。” 哄笑声在走廊里爆棚。
“神经病。”路炎天低声骂了句。
林教授正看着他,路炎天抿了抿嘴巴。
“路炎天你留下。”林教授说,“还有你,程平轩。”
两个人的心跳几乎同时加速。路炎天还是硬着头皮问道,“什么事。”
“你们两个回去把刚才那套巴赫组曲抄50遍。”
“啊。”两人同时叫出声。
“作为你们交换谱子的惩罚。”林教授补充道。
程平轩果然是白痴。
路炎天刚想争辩,被程平轩即时打断,“对不起,是我硬要跟他换的,我回去把那套组曲抄一百遍。”
林教授充耳不闻,继续说,“明天早上10点钟要放在我办公室,然后我们上第一堂专业课。”
“啊。”两人又同时轻呼一声。
“张教授不肯教你们,所以只好我收留你们了。就这样了,明天带着作业来见我。”林教授说完心情愉快在他们头上敲了一记。
已经夜里十一点钟了,路炎天看着抄完的十遍谱子发呆。他其实高兴得不得了,反正最终结果是做了林教授的学生,才不管过程怎样跌跌撞撞呢,为了这一点,他很感激程平轩,虽然嘴上不说。幸亏程平轩同他一起了,否则他一定内疚死,所有学生中最有资格做林教授学生的就只有程平轩了。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更适合弹阿尔贝尼斯。”程平轩艰难地作解释。
路炎天瞪他一眼,用手把耳朵堵上。他抄得手都酸了,才抄了五分之一,真痛苦。“我宁愿把十二平均律弹一百遍。” 路炎天终于按捺不住,冲程平轩大喊。
程平轩一下捂住他的嘴巴,“其他人都睡了。”
“剩下的我来抄吧,你先睡。”程平轩尽量牵起嘴角微笑。
“不行。”路炎天干脆地答。
程平轩捏着笔作不得声。两人又默默抄了一阵子。
“喂,我们去琴房。”路炎天突然一脸兴奋。
“去琴房?”程平轩一脸茫然。
“嗯。”
“现在?我们怎么进去。”
“跟我来。”路炎天一路拉着他,小跑着到琴房后门的花园围墙下。
破旧的琴房楼衬着暗蓝的天空,像顶着一块巨大的天鹅绒布,倒显得很有气势。风很大,吹在身上很舒服。
“从这里翻进去不就行了。”路炎天说完飞快地翻爬进去,程平轩迟疑一下,跟上他。
两个人悄悄溜进最靠里的一间琴房。
“我想到怎么弹巴赫了。”路炎天得意地揭开琴盖,在琴上弹起来。他毫不客气地在旋律上加入一大堆前进后退的半音,速度还飙得飞快,旋律绕来绕去,像纠缠不清的尼龙线一样,而且韧劲十足,仿佛勒到双手出血也不会被拉断。路炎天边弹边哈哈直笑,摇头晃脑的。
(3)
“这是什么。”程平轩完全听不明白这个玩笑。
“Bebop。”路炎天突然停下来,“不会吧,你不知道?”路炎天按下一串凄厉的和弦,粗鄙的共鸣就像把肆无忌惮的性格写在脸上,真是不可一世。“难道你平时只听肖邦李斯特?太无聊了吧。”
路炎天腾出一只手拉他挤在琴凳上,“你可以随便即兴,我负责主题旋律。多用一些大五度音转位试试。”
程平轩抬起手臂,手指下意识随着路炎天给他的和弦进行发展,但路炎天层出不穷的代理和弦太匪夷所思了,而且旋律没有一处不装点得花团锦簇,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尾音又长期悬而未决,他只能千方百计缩短彼此碰撞的长度,在八小节内就构思新动机,用悠长的音符来探测一些平衡,天生的习惯反而使两人各自发展的旋律之间的界线变得更加绝对,彼此无法相识,天各一方。渐渐的,程平轩即兴的旋律不自觉蛮横起来,像换过血似的,硬是强迫主题妥协,简直想扑上去捕捉主题,把它的灵魂一同掠走。
“喂。”路炎天底气不足,有些急了,脑子又困顿不济,不得不狠狠地吸一口气,手指终于是不堪负担,气势逐渐萎蔫,零落,敲出的音符像团团香气已消的丁香泡沫。路炎天放弃了,懊恼地看着他,“你的技术到底怎么练出来的。”
程平轩手指平平地在琴上滑摸,最后弹下去一串小和弦几乎是摸出来的,非常轻。他放下手,突然说,“我最讨厌就是肖邦和李斯特了,他们的东西真做作,根本是在虚张声势,我一直奇怪,他们怎么没发觉自己写的旋律臃肿到不行 ,很多音符明明就是多余的。特别是肖邦,他的旋律阴惨惨的,听着总觉得要生病。”
路炎天听他说完先愣了片刻,随即轰然大笑。“其他人听你这么说,肯定要用谱子砸死你。”
程平轩也觉得自己夸张无比,他还从没在人前这样抱怨过呢,格外的痛快。
“我更讨厌勃拉姆斯一点,一弹他的东西就觉得自己像小老头子,你不觉得吗,他的动机无趣得可以。不过我最讨厌还是巴赫,每次一听就想睡觉,弹他的赋格最要命了,不过改成刚才那个样子的话,我就很喜欢。”路炎天说完长叹口气。
程平轩实在无法不笑出来。
两个人在琴房絮絮讲到半夜,后来倚在一起靠着钢琴就睡着了。
不知道几点钟,路炎天被一段怪异的琴声给惊醒,一位勤奋的小提琴手已经在寝室练琴了,他反复针对琶音练习,音符却一直在标准音周围徘徊,死活不肯解决,搅得人坐立难安。路炎天忍受不了努力张开眼睛,外头天都没亮透,大概是脑子供血速度缓慢,整个人感觉麻痹般的昏沉无力,他别转脸,看到程平轩紧紧靠着他,头抵着他的肩膀,睡得很香。程平轩身上有种细微的橙花香气,让他恍恍惚惚以为依旧在梦中。他把脸贴近些,几乎挨上程平轩的脸,莫名其妙抬起一只手伸过去想捏他的睫毛。心跳如鹿撞。
程平轩感觉到微痛,迷迷瞪瞪张开眼睛,一时间清醒不过来,愣愣地望着路炎天。路炎天腾地站起身,抓住他的手拖他起来。“再不走就要被琴房老是逮到了。”
两个人迅速从后门出去,到花园围墙下,路炎天灵活地攀上围墙,骑在墙头。清洁工正拿着扫帚在下面非常沉着地清扫树叶和垃圾,空的易拉罐互相碰撞,哗啦啦的,天空透出一种漂亮的玫瑰红色。他翻身下墙。程平轩很快翻过来。
走到宿舍门口,路炎天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程平轩低声问。
“我们的谱子好像都没抄完,怎么办。”
(4)
结果两个人斗胆抱着一叠抄得七零八落的半成品去上第一堂课,而林教授也只是懒洋洋看看他们,好像彻底忘了自己曾经布置过这样一个要命的难题。
“你喜欢弹谁的作品。”林教授打个呵欠伸手指了指路炎天。
“拉威尔。”路炎天毫不犹豫。“当然是拉威尔。”
“很好,那我们这个学期都不用弹拉威尔。”
“啊,为什么。”路炎天朝林教授嚷道。他的模样叫人看了好玩,腮帮鼓鼓的,鼻尖俨然向上翘着。
林教授笑眯眯看着他,却全当没听见他的质疑,转而问平轩,“你呢。”
“我觉得都很好。”程平轩轻声答。倒不是为了掩盖真实喜好,的确对他而言弹谁的东西都无所谓,通通只在技术上有些差别而已。
路炎天皱起眉头定定看着他。
他一定认为自己是虚伪小人,程平轩不禁黯然地想。
林教授一时没出声,随手拿起一本谱子若有所思翻着。
路炎天的演奏一向很有特点,虽然他对作品的把握既不十分准确也不十分按拍,或者干脆标新立异全然不照规矩,但就是格外吸引人,好像童话里的鬼怪,每一句诱哄都是火辣辣的。程平轩正好相反,他的演奏从不越轨,几乎没有纰漏,显然是严格分析过谱子上的标识,所有棱角都给修得圆圆的,但听起来叫人闷得发慌。
林教授发现他对程平轩竟有些没奈何。他合上谱子,似笑非笑对路炎天说,“这个学期我们主要复习巴赫,你要在期末把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弹得滚瓜烂熟。”
路炎天听完头一阵晕,搞了半天还是逃脱不了巴赫的魔掌。
林教授接着面向程平轩,说,“你先回去想想到底喜欢谁的作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我们什么时候再上课。”林教授想想,又加一句,“反正你暂时不上课闲得很,那就把昨天没抄完的谱子补完,顺便把路炎天那份也补全了。”
程平轩听到这里一个字说不上来,一脊冷汗。
“今天就这样了,回去练琴吧。”林教授扬起手挥了一下。
两个人对看一眼,只得讪讪地离去。
路炎天走出办公室,刻意把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急,程平轩跟不上他。大概路炎天很生气,也不知道是在为巴赫恼恨还是在气他。
突然,路炎天顿住了,程平轩差点撞到他背上。“你有时候真让人讨厌。”路炎天大声说。
程平轩没料到路炎天会这样讲,呆了呆,忽觉凄惶。路炎天说得一点没错,他的行为真让人讨厌,小时候不停闯祸,总叫姐姐帮他遮掩着,后来真正想做一个逆来顺受的乖孩子,却总在关键时刻摆出一副并不甘心情愿的嘴脸,真让人讨厌。
路炎天半天没见程平轩反应,不得已转过身看他。程平轩脸色有些发白,仍然坚持抬着面孔朝路炎天微笑。
路炎天看着他脸上这种表情,登时觉得有些难受。他上前一把牵住程平轩的手,“喂,我随便乱讲的,不是真觉得你讨厌。”
程平轩顿了一下,把他的手抓得紧紧。
“你好像真的很不喜欢钢琴,干嘛要勉强自己弹啊。”路炎天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程平轩脸色更加惨白。
路炎天吓一跳,“算了算了,当我没问。”说完拉着他往琴房走,再没多话。
程平轩几经辛苦才克服喉头那一丝哽咽,非常平静地陪坐在路炎天的琴房看他练琴。原来连路炎天都看出来自己一点不喜欢钢琴,可见演技有多坏,居然还敢自欺欺人认为自己已经足够顺从。
路炎天不断循环弹着练习曲和巴赫,这样无聊,枯索,单调,乏味的东西,竟要弹上一个学期,程平轩也替他头痛不已,有些乐句明显使路炎天非常不自在,但他根本不管,胡乱带过去,手指一径在键盘上飞奔,速度越来越快,然后程平轩看他闭起了眼睛脸朝后仰,嘴巴一动一动随着旋律哼唱,整个手掌扁压在琴键上,急促的节奏疯狂般往前冲刺,他渐渐觉得孤寡的旋律改头换面了,仿佛被涂了一层光怪陆离的颜色,还有水流似的阳光在倾泻,情状意外的甜美。
“很好听吧。”路炎天得意地大笑,明亮的眼睛细细地眯起来,“像我这样弹就完全不无聊了。”
程平轩被他的神情迷惑,即使他的话全然无理,他心里面还是感觉一阵温馨。
(5)
附中的课程一向不多,腾出的时间专供大家练琴。琴房锁门以前是没人回宿舍的,全在拼命似的用功。
到夜里九点,大家才陆续回宿舍,这时算是一天中最闹腾的时间。程平轩不大懂得找话题,也没好意思主动跟人交道,他老老实实在宿舍花一个星期抄完了巴赫组曲剩下的九十遍,抄完之后仍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跟林教授汇报说喜欢谁的作品,林教授的旨意他不敢不从,所以他一直没有去上专业课,每天在琴房只弹音阶和练习曲。很使人气馁的一件事情。偶尔路炎天会拉着程平轩陪他弹巴赫,路炎天照旧把十二平均路弹得很糟糕,完全是不上心的,因为他太忙碌了,除了上课和练琴还忙着游泳,打球,看电影,找唱片。
推书 20234-02-11 :禁脔 下——crys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