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暗舒了口气,一抬头,却觉得有阵清风拂面,定睛一看,又是一个杯子。
茶杯自司马熹瀚方向而来,匀速又优雅的在空中浮动,前行至阴原面前,稳稳的被真气托在半空。
熹瀚的俊脸依旧没有表情,冷冽的声音淡淡响起,“这杯茶的水温刚刚好,六皇子可以喝了。”
阴原深吸一口气,心头一紧,面上却带着笑,“那本皇子只好却之不恭了。”他抬手接了茶,仰脖将水送往嘴边。衣袖一扬的一瞬,茶水全
部不着痕迹的灌进了宽大衣袖里隐藏的竹筒。衣袖再放下的时候,一道银光随之若隐若现,正欲向熹瀚方向射去。这时,忽然有银铃般的女
声传来,“六皇兄!”
“小嫒,” 银光又消失于衣袖,阴原语气略带责备,“身为公主怎么那么没有规矩?赶快坐下吧。”
此刻人已渐渐齐了。阴嫒不甘的乖乖坐下来,一抬头见到沈碧染熹逸他们也来了,带着不满又望了少年一眼。
皇家宴请,自是非同一般,台上霓裳轻舞,彩袖翩飞,台下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一个时辰之后,一个个都带着醉意,退散了大半。
“你等等!”沈碧染已走出殿外,一回头,又是阴嫒。少女没了平日的笑容,表情认真中带着愁绪。
“你怎么了?”沈碧染有些奇怪,任由少女把他拉向僻静的角落。
待四顾无人,阴嫒皱着眉,支支吾吾,“我,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阴嫒犹疑半天终是说出口,“我不能和七皇子成亲,我要离开这里。”
听到这话,少年心里莫名有一丝欣喜,但担心还是占了多数,“你,你,不会吧……这玩笑可不能乱开……”
“我没开玩笑。”阴嫒深呼吸握紧拳,坚定的道,“我从来没想过当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也没想过会真的遇到真心喜欢的人……我要和他走
。”
“你就不顾两个国家间的关系了?”
阴嫒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所以才求你来帮我……我已经没办法了,只有你可以信任……”
少年见她流泪,半晌轻轻一叹,“那人是谁?你们怎么认识的?”
“就是来东祈的第一日,告别你后,在回去的路上遇上刺客,身边的侍卫寡不敌众,是他救了我……他叫李虎……”
“哪个李虎?熹逸身边的贴身侍卫?”
“嗯。”阴嫒的眼神转为坚定,“我已经准备好了,后天便服药‘暴病身亡’,我知道以你的医术能看出身亡是假,只求你不要揭穿。”
“你……”少年看她的表情便知再劝也无用,“李虎怎么说都是熹逸的贴身侍卫,这件事熹逸知道么?”
“八皇子知道。李虎怎么也不肯瞒自己的主子。”
少年欲再开口,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阵乐曲。听起来不像是任何乐器吹奏的,而像是树叶。
“你先回去吧,我要再想想。”少年转了身,准备去找熹逸商量。他走过长长的走廊,却猛然停了下来。
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走廊后面,横堆了三个支离破碎的尸体,有大片的鲜血慢慢流下来,其中一个尸体整个脑骨错位骨骼错裂,蹦出眼眶的眼珠半挂着看着少年
,形成一个恐怖怪异的形状。
那个尸体,竟是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南国三皇子慕兴,另两个,是他的侍卫。
沈碧染瞬间就愣住了,紧缩的瞳孔与那颗飘荡着的眼珠对视,脚好像生根般的定在那里,听不见巡视的侍卫发现尸体的惊呼声,也听不见周
围纷乱的嘈杂声,直到有人在耳边一声声担忧的唤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熹逸到达后,立即抱着少年离开,带他到自己的逸安宫。
待沈碧染恍惚的睁眼,感觉好像身处于潘多拉的魔盒,眼前光怪陆离,异彩纷呈。宽敞的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放了一地,浆糊呀剪刀呀竹
条呀丝线呀,还有各种颜色的绸缎,在烛光下反射着漂亮的光。最重要的,却是檀木桌上,摆了各种各样的花灯,有成型的有半成型的,闪
烁着迷离的光芒。
熹逸站在少年面前,满屋的凌乱反而衬的他雪裳如月,光华溢彩。这世上就是有样的人,不管身处何方,就算于脏乱之中,也永远优雅潇洒
,仿佛他身边的一切都因为他而变得美好起来。
熹逸的笑容璀璨若星,“小染,我早就做了这些灯给你,只是现在还有好多没弄好……”
满屋的闪烁让沈碧染忘了刚才可怖的画面,睁大了眼睛看。
“小染说过很多次,你很喜欢灯。”熹逸嘻嘻笑着,不着痕迹盖住了自己割伤的手。
“你,你亲手做的?”少年惊讶的一个个看过去,桌上的那盏绣球灯尤其精致漂亮,“命人做不就行了,何必亲自动手……”
“我想为小染亲手做,” 熹逸仍是笑着,灯光下的笑容尤其温柔,“亲自动手才有意义呀。” 接着又不好意思的皱皱眉,“只是做的都很
不好,像这盏左边的一角就有些歪……”说着,熹逸低了头靠近花灯,试图扶正那一角。
一缕柔顺的发丝随着熹逸低头的动作从他肩头滑下,拂过少年的侧脸。带着男子熟悉的气息,又暖又痒。
“做的很漂亮,我很喜欢,” 少年的笑容更漂亮,“不过灯面上应该画一些东西的。”
“嗯,”熹逸很认真的皱眉想了一下,然后拿起个花灯便提笔,哗哗的画了起来。
“快来看看好不好看?这可是我的看家本事。” 熹逸洋洋得意的提起花灯,把他刚画的那一面朝向沈碧染,漆黑漂亮的凤目眼巴巴的看向他
,像是等待夸奖。
乌龟,全是乌龟。一只大乌龟领着一群小乌龟。每只龟屁股下还均洋洋洒洒的勾了道线,应该是尾巴。
这个,就是那家伙的看家本事?沈碧染一下愣住了。他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遇到意外的事,就会愣在那里走神儿。
就在这个让他意外的时刻,他便走起了神儿,还想到首歌。
那首歌现在就不自觉的在他脑中嗡呀嗡的绕个不停。一只、青蛙、四条腿,咕咚、一声、跳下水;两只、青蛙、八条腿,咕咚、咕咚、跳下
水……
“画的真是好呀!”少年叫的夸张又大声,认真的看向那堆乌龟,边研究边叹,“和你长的真像呀!”少年也拿了支笔,捞起另外一只灯笼
,也哗哗的画了起来。“快来看看,这个和你长的更像!”他献宝似的递给熹逸。
猪头,全是猪头。
“画的真好!”熹逸的眸子亮若星辰,表情认真又无辜,也是边研究边叹,“到底还是我家小染厉害,比我刚画的还要更像小染。”
“你去死!”少年骂他,但脸上一直挂着明亮的笑,没有一点怒意,他又拿了另一个灯笼,开始继续画起来。
笑声喧闹声不知持续了多久,屋里本就乱七八糟的物品堆的更乱,好好的绸缎也被扯的七零八落,要命的是,哪里都画满了乌龟和猪头,包
括两个人的脸。
少年终于玩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眯起眼拉了块绸布盖身上,舒舒服服的被熹逸揽进怀里。正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到熹逸轻轻的声音传
来,轻的像一句叹息, “小染,如果有一天,我变了另一幅模样,你还会喜欢我吗?”
少年觉得有些奇怪,便与他开起了玩笑,“你要是变了样子,就不是我的逸啦,所以我就不喜欢了。”他说完便故意笑着抬头望向熹逸,却
见男子的笑容好像突然凝结住了,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秋霜,疲惫又黯然,仿佛一瞬间苍老。
沈碧染莫名有些慌,刚向开口解释,转眼熹逸竟又笑的璀璨,语气轻松愉悦,“小染太过分了,我可是不管小染变什么样都一样喜欢的。”
他的声音似水温柔,“小染累了吧,安心睡吧。”
这家伙竟是又在开玩笑,害的自己刚刚白担心了一场。沈碧染重新蜷回熹逸温暖的怀里,接着昏昏欲睡。
见少年慢慢睡着了,熹逸深深望着他的睡脸,轻轻舒了口气,自顾自的叹,“不让你玩的累了然后睡觉,你还不知要在心里纠结那些尸体多
久……”
男子悠悠的自语,语气却听不出悲喜,“小染,不管我将来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52.谁比谁更疯
深秋的早上寒气凛凛,青瓦白墙上落了一层秋霜,晶莹剔透又更显萧索。人都说,这霜降的早,冬天来的也就早。
此时的酒馆饭铺仍旧是食客来来往往,脚步声吆喝声不绝于耳,气氛却是较之以往黯淡了起来。百姓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悄悄传言,这京城,
怕是要出大事了。
据说,那一整夜皇宫都灯火通明,侍卫们如鱼贯入,压根儿就没消停过。接着刑部等重要的一品大员被传召入宫,之后审讯的一批连着一批
,凡是与南国皇子接触过的,一个也不落下。
此刻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话的这人,表情还带着惶恐,“堂堂南国三皇子不明不白的惨死在他乡,南国皇帝能善罢干休?说是南国已经派了
五皇子慕寻来彻查此事,过两日便抵达了,还带了大军压境,蠢蠢欲动。”
“这还得了?!”几句话弄的人心惶惶。百姓们所图的,也不过就是能够过个安生日子。
外头秋风更紧了,冬天是真的要来了。
永乐宫里安安静静的,风音认真的伺候沈碧染梳洗,听从八皇子早先的吩咐,此刻外头的纷纷扰扰一句都不说。
“是熹逸送我回来的吗,他人呢?”
“八殿下刚刚到了,” 风吟从外面进来,忙恭敬的接过话,“一直在殿外等您呢。”
白衣男子站在枫树下,满枝的红枫衬的他雪裳如月。衣袂翩翩,眼眸微闭,不知在想什么。
碧衣少年跑过来,“逸!”
男子回过神,转身一笑,黯了满园的嫣然。“别跑那么快……”他伸手握住少年的手,“今天带你去城南的枫林,那里的枫叶早就红透了,
就要全落了。”
“好哇。”少年玩性大,忙欢喜的应着,“我们赶快走吧。”
城南的如意茶庄并非位于闹市,生意却也做的极好。有顶棕色小轿缓缓由远及近,丝毫不惹眼。
“主上,东祈二皇子又来了,” 一个黑衣人闪入楼上雅间,恭敬的对眼前坐在窗边的紫衣男子道,“您是否还不见?”
“又来了?他能查到我在这里,倒也不简单。”紫衣人正望向窗外,眼都没抬,“司马熹仁三番四次来找我,无非是想要我助他得到皇位。
可惜,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筹码可以让我助他。” 许久,冷淡的声音复而缓缓传来,“慕兴的死因查的怎样了?”
“目前尚未查到任何结果,属下怀疑有另一股不知名的势力正暗中介入此事。” 黑衣人的声音一下有些忿恨,“刚刚得到消息,如岚死亡。
”
如意门的杀手如岚,昨夜才被慕寻派去暗中查验慕兴的尸体。
“是么?”慕寻仍旧表情冷淡的望向窗外,没有一丝动容。
“如岚是一刀毙命,以他的水平,能做到如此的人很少。会不会是东祈七皇子的人?”
“不会。”慕寻说的轻慢,“司马熹瀚现在正为慕兴的死忙的焦头烂额,而且他很聪明也很沉稳,我这边大军压境,他绝不会在这个当口做
出任何增加两国矛盾的事。能做这些事的,只会是那些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的人。”慕寻挑挑眉,邪肆轻笑,“不过,我这边死了人,他那边
也死了人,这样死的越多才越有意思,我才好有心情玩下去。”
听闻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心底一震。语气明明是悠然轻慢,在紫衣男子身上,就变成了睥睨天下。也正是这种由内而外与生俱来的睥睨天
下,让人又畏又慕的跟随其后。
“去查阴原,还有那个宁阳公主。”慕寻简短的下令,“下去吧。”
“那个东祈二皇子还等在楼下……”
“他想等就等好了。” 慕寻冷冷的,“就算帮他,也要等司马熹瀚当上太子后再帮,有挑战的事才有意思。再说,”他顿了顿,“现在帮也
来不及了,据我估计,为了获得北瑞的支持,东祈帝今天就会定了太子之位。”
黑衣人都退下了,只留一个素衣青年。青年有着姣好的容颜,望向紫衣男子的眼睛就如他手中的茶盏般清雅幽静,却掩不了眸底的炙热和倾
慕。“主上,您的茶。”
“如冉,”慕寻仍是不抬眼,“你也下去吧。”
话刚落音,慕寻始终望向窗外的眼睛突然瞬间亮了起来,接着嘴角竟是不自觉的勾起了笑。
不过是浅浅一笑,却让如冉愣住了。是那样温柔又深情的笑,纯粹自然,刹那间天朗云舒。如冉第一次见到男子露出这样的笑,他的笑,要
么是邪肆的,要么是阴冷的,要么是轻慢的嘲讽的疏狂的。他走得太高了,高的快要将自己迷失在山颠的云雾中。越高,便越空寂,便越想
让自己更高,再让自己更空寂。可就是眼前这片刻的温柔,便能叫自己瞬间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即便,那温柔不是为自己。
如冉顺着男子的目光看向窗外,只见路上有碧衣少年和白衣男子各骑一马,朝南奔去。如冉一呆,那个少年,竟是那幅画像里的少年!那幅
慕寻一直带在身边、他曾见他一遍又一遍凝视的画像。而下一刻,慕寻已迅速起身,准备向门外走。
“主上是要追那少年么?” 如冉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求您不要去,让属下替您……”
话还没说完,如冉就停住了。不是被打断,而是再也不敢继续说下去。本已行至门口的慕寻转了身,定定望着他,眼神犀利阴冷,像刀。
“我的事,你也敢管?”疑问句却是肯定语气。慕寻的声音没有一丝表情,“你能跟在我身边,能活到现在,不过因为你长得有几分像他。
除此之外,你什么也不是,连他的一根头发都不如。” 慕寻转身,衣袍随之挥扬,只留一句冰冷的话:“你最好明白这一点,不要自寻死路
。”
此时楼下的司马熹仁也看到了飞奔而去的两人两骑。冷笑一声,复而一叹,“这京城里头,一直逍遥自在到现在的,竟还是老八。”话刚落
音,身边人附耳禀报,“殿下,陛下诏您即刻回宫。”
与此同时,那边行至转角的司马熹逸,也猛然将马勒住了。后面追上的是李虎,也是低低一句,“陛下诏殿下即刻回宫。”
“逸,你现在就要回去么?”少年面露失望,“可枫林就在前面了……”
熹逸眉头微皱,转向少年的时候却又是笑的温柔似水,“小染,我命李虎先随你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