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隔着门招呼的就是这个声音,海斗立刻转过头去。只见一位白发苍苍表情严肃的老人,正以冷冰冰的灰色眼睛注视着两个人。
「谢谢你,特兰德。」
老人只是微微地动了动嘴角而已。
「我从心底为您胜利凯旋而喜悦。因为出航之前比较繁忙,请恕我这就失陪了。」
「嗯,真是多得你照顾了。」
「谢谢,愧不敢当。」
「虽然能回国很是高兴,可是要丢下还没看完的书,实在是很遗憾呢。」
特兰德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一定会送到您的船上去。反正已经得到了主人的许可。那就让它成为您旅途上的陪伴吧。」
「我实在是太佩服你的体贴了啊。」
文森特很愉快地说。
「感谢你的照顾,你要保重身体,等候着主人的归来啊。」
「是,我这把老骨头所能期望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情而已了。」
海斗看到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孕含着强烈的光芒。他说等待着主人归来,那么内奸并不在这里吗?可准许下人把书赠给文森特的又是谁呢?这个谜团在被特兰德引导到大厅的时候终于揭开了。
「承蒙呼唤,我向您致以问候,女士。」
文森特优雅地深施一礼的对象,是一位身穿深红色长裙的美貌妇人。
对在宫廷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海斗来说,只要一看到她的服装就能了解:她绝对不会是商人的妻子,而是贵族,还是与女官长沃利克伯爵夫人同样高贵的贵族。
(到、到底是谁呢?)
那件用金线密密刺绣着精致玫瑰图案的长裙,奢华到伊莉沙白女王陛下来穿都不会显得寒酸的地步。但比起这个来,首先吸引了海斗目光的,是那天鹅一般的颈项下的装饰饰领,佩戴这个,是英国国教会的统治者女王陛下的宫廷中人才能有的特权。
「孩子们不在这里呢。」
也许是下意识的动作吧,这位女性握住了饰领下面的十字架。
「他们如今正在接受萨克斯维尔神父大人的祝福。」
这时,她注意到了愕然地打量着自己的海斗,将询问的视线投向了文森特,
「这个孩子就是你所说的ZIPANGU人?」
「是的。」
「真的有着一头不详的红发呢。」
海斗听了生起气来,他不假思索地反击道:
「难道您的服装就不是不祥的红色了吗?」
「哎呀。」
夫人吃了一惊。看来她是生来就习惯了别人服从的人,一旦面对露出反抗态度的对象,反而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她求援一样地瞥了文森特一眼,为自己辩护道:
「我,我的衣服才不会有任何的不祥。红色是基督的爱,也是表示着殉教者的颜色啊。」I
「那也正是犹大的发色吧?真是和叛徒正相符合的颜色啊。」
文森特厉声制止道:
「不要说了,凯特!」
夫人的眼光变得极为尖锐:
「叛徒?你是在说我吗?」
海斗轻蔑地抬起了下颚。
「不然的话,就是向着西班牙人摇尾巴的狗了。」
文森特抓住了海斗的肩头。
「请你收敛一点。对女士这样说话实在太失礼了。」
夫人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文森特。
「没关系,请他随便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说到底,异教徒,野蛮人或者信奉异端之神的愚者是不会理解的。总有一天,历史会证明我们所做的事情才是正确的。」
海斗摇着肩膀,从文森特的手中逃了出来。
「战争一旦开始,天主教信徒就会被政府严密监视起来,表面上虽然是保护你们免遭新教徒所害,实际上正是为了不让你们里应外合引起内乱。」
听了这句话,夫人的脸色顿时大变。
「是陛下这么说的?」
海斗摇了摇头。
「这是历史的必然。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好心告诉你罢了。」
夫人看向文森特:
「刚才那是这孩子的预言吗?」
「是的。」
文森特点点头。他眼中也泛起了与方才特兰德一样的强烈光芒。
「实在是非常了不起的预言。」
夫人愤愤地道:
「哪里了不起?根本只是诅咒而已啊!」
「不,这是珍贵的情报。要在女王前面先发制人。」
「抢在女王前面?」
「是的。只要在政府出动前隐藏起来就可以逃过屈辱的逮捕了。要趁现在赶快确保潜藏的场所才行。」
夫人松了口气。
「这、这样啊。」
海斗后悔地咬住了嘴唇。都是自己说了多余的话,给了这个危险的女人逃生的机会。
「我明白为什么菲利普陛下会想得到他了。」
等夫人再次看向海斗的时候,她身上那种攻击性的感觉就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的眼光里充满了期待。这是海斗极其熟悉的光景。
「还有一件事也请你告诉我,如果你告诉了我,我就给你一枚金币。」
海斗冷笑一声。
「反正我也没法用。」
「那么你说想要什么?只要你发誓不说谎,我什么都会给你。」
海斗本想摇头,但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这是一段漫长而孤独的旅程,真正需要散心的,并不是文森特,而是自己。
「书,我只喜欢书。」
夫人点了点头。
「请和桑地亚纳阁下一起去图书室取吧。但是,你一定要满足我的要求。」
「想知道什么?」
「我丈夫的事。」
海斗在心里咕嘟地吞了口口水,终于要知道黑幕的真正面目了。
但在夫人开口之前,文森特就插了进来。
「挑明身份是很危险的。」
海斗惋惜地咋舌,但被打扰的夫人却不耐烦起来。
「反正这孩子马上就要到西班牙去,再也不回来了吧?那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又有什么呢?」
的确她言之有理,所以文森特也放弃了。
「我明白了。请您随意吧。」
夫人向海斗走过去。伊莉沙白喷的是薄荷香水。这位女性则选择了与衣服刺绣同样的玫瑰香水。海斗又想起了留在白鹿旅店里的薰衣草香油。还有,最后一次使用它时发生的事情。但是海斗的回忆立时被夫人的炸弹发言击碎了。
「我的丈夫是亚兰迪尔伯爵菲利普霍华德。他现在因为信仰天主教的罪名被监禁在伦敦塔里。既然你也在宫廷中呆过,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吧。」
这次海斗真的吞了一口口水,这个名字他的确听说过。那是对渥尔达罗利大人的恋心一日增过一日,偷偷地向海斗挑明的爱尔莎斯洛克摩顿女士边叹息边说出口的。
「我真想成为那位大人的妻子啊。但是陛下一定不会恩准的,只能像雷斯达伯爵一样秘密结婚了。」
海斗意味深长地问:
「你不觉得那样只会更糟糕吗?」
爱尔莎悲伤地点了点头。
「是啊,说不定会被送到伦敦塔去,慢慢地一点点饿死呢。」
「饿死?」
「不能主动杀死对方的时候,就会采取这种手段。我父亲说,亚兰迪尔伯爵就是遭到了这样的处置。你知道他的事吗?」
海斗摇了摇头:
「本来的话,他应该被称作诺福克公爵的。但他的父亲对陛下有叛逆之心,对从母方继承了诺福克家族血统的陛下来说,亲人的背叛是无法忍受的。」
「他到底做了什么?」
爱尔莎压低了声音。
「什么也设做。虽然表面上是因为他是天主教徒才遭到逮捕的,但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海斗也压低了声音问回去:
「那就请告诉我真正的理由吧。」
爱尔莎把嘴腾靠近了海斗的耳朵,低声耳语道:
「是因为啊,他与亡故的苏格兰玛丽陛下一样,是陛下的亲戚哦。亚兰迪尔伯爵继承了王位的话,那英格兰就会恢复成天主教国家,有着这种梦想的人不就会去暗杀女王陛下了吗?也就是说,这并不是宗教的问题,而是政治的问题啦。不过话说回来,伯爵的确是信仰天主教没错,他从早到晚都在祈祷,监狱看守们似乎都把他当圣人看呢。」
在听到这番话的当时就已经背上一凉了,可是在见到了亚兰迪尔伯爵夫人的如今,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伊莉沙白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的,伯爵夫人就对逮捕了丈夫的女王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她一定会想只要杀了女王,就能让丈夫回来了吧。但是直接下手实在太难了,所以才借了西班牙人的手。伯爵夫人会这么做,是为了所爱的丈夫,也是为了信守天主教的缘故,毕竟在这个时候政治和信仰是根本不可能分开的。
「我丈夫会平安无事地回来吗?」
亚兰迪尔伯爵夫人以求救般的眼光望着海斗。
「如果他能回来,会是在什么时候?」
海斗考虑着。在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里,诺福克公爵名叫霍华德,而且还是个天主教徒。如果福克斯老师看到这些的话,绝对会说「这是英国王室的七大不可思议事件!」吧。诺福克公爵家族是代代担任皇室典仪长的家族。负责在加冕仪式前日保管存放了皇冠与权杖的宝物库钥匙。也就是说,率领英国国教会的国王的象征,要由天主教的公爵来保管了。
(霍华德家是天主教徒......不过只有这些的话,还不能判断就是亚兰迪尔伯爵的血统。名门的本家的血统断绝之后,也会由分家来继承的。)
海斗试着问伯爵夫人看看:
「您二位间有儿子......」
伯爵夫人用力地点头,她似乎以为海斗是占卜了出来,而不是在问问题。
「有的有的。」
海斗闭上了眼睛。在他的心里,随便说点什么混过去,和说出不得了的实情的两种思想在争斗着。
「诺福克公爵家会再度复兴的。」
最后胜利的是后者。
「亚兰迪尔伯爵被人们视为圣人,但是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哦哦......!」
伯爵夫人画了个十宇,低声地感谢着主,而后把湿润的眼睛转向海斗。
「谢谢你。请你去图书室吧。」
她向站在海斗身后的文森特点了点头。
「等您一回来,我就把孩子们带来,他们已经和家人们告别过了,马上就出发吧。」
「明白了。」
文森特以视线制止了为了带路而踏上一步的特兰德,轻轻拍了拍海斗的背:
「这边走。」
到了走廊上,海斗问文森特道:
「孩子们?」
「天主教的孩子们。因为在英格兰,孩子一到了十六岁就会被强制去参加国教会的礼拜了。」
「这样吗?」
文森特挑起一侧的眉毛。
「你在女王膝下都不知道这些吗?」
「没人和我提起过这些话啊。」
「你说你九年前就在伦敦,这果然是说谎的。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见海斗-下子闭上了嘴,文森特叹了口气。
「算了。麻烦的事情到船上再说吧。不说这些,你多大岁数?」
想想西班牙水手的习惯恐怕和英格兰一样,海斗撒了个谎。
「十五岁。」
「那即使不去教会也不会被判罚金了。伯爵夫人集中的孩子们都是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到十六了。他们都是头脑聪明,又信仰坚定的孩子,可是家里都并不富裕,付不起不去国教会的罚金。反正我们的船顺路,就顺便把他们送到新建成立的多维神学院去。」
海斗的心脏激烈地跳了起来。
「多维?是法国的多维吗?」
「是的。」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海斗想。如果他们直接开到比斯开湾去的话,一定不可能再逃出去,但既然他们要在法国靠港,自己就可以想办法逃下船到巴黎去。那里有能够保护海斗的人。亨利三世的使者,有着卓越剑术的贝尔南阿尔德维奇。他很喜欢海斗,还问过他要不要做自己的仆人,而且还与杰夫利和那捷尔结下了友谊,所以他一定会帮助自己的。
(问题是怎么去巴黎呢?)
海斗皱起了眉。身无分文地到巴黎去估计是不可能的,这样想来的话,刚才自己真不该拒绝伯爵夫人的金币的。I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I
海斗把手伸进裤子的隐兜里,为里面熟悉的感触而松了一口气。杰夫利还给自己的钱包还在那里。自己终于不用与和哉分离了。这给了海斗很大的安慰。不过话说回来,二十一世纪的货币在这里是不能使用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
(果然不行了吗...)
可是泄气地垂下眼睛去的时候,视线却捕捉到了一样东西。就是杰夫利为了显示海斗有强大的后盾,特意做给他的黑天鹅绒上衣。这件衣服的纽扣用的是真正的珍珠。
(真的呢,杰夫利,你的衣服真的保护了我。)
海斗把手从兜中抽出来,挺直了脊背。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自己总有一天要逃出去,不好好观察周围是不行的,而为了能顺利逃脱,就要引开捕获者的视线。
「没什么时间了,快点选吧。」
海斗进了图书馆,听了文森特的话点了点头。然后装作热心地寻找着书的样子在书架前晃悠,随手抽了几本出来。反正是什么书并不重要,自己没有打发时间的功夫。虽然事情还不好说,但海斗坚信自己能够逃脱。他从心底这样相信着。
在波茨茅斯严阵以待了整整一天后,还是没有收到发现桑地亚纳的任何报告,站在埠头的杰夫利张望着海湾里,皱起了眉头。
(好慢啊......)
以前也发出过对桑地亚纳的通缉令,不管哪个港口的监督官一听到桑地亚纳的名字,都会积极地提供帮助。对住在海峡附近、一旦开战就会无可避免地成为交战最前线的人民来说,西班牙是无比憎恨的仇敌。他们都摩拳擦掌,发誓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夺走英格兰重要「机密」的敌人。
(必须要等在这里吗?实在太急人了!)
杰夫利一行人打算去艾克斯茅斯和威茅斯,处于波茨茅斯以东的地区则用快马报告。
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就是一旦接到通知就全速向当地赶去,也会损失相当的时间。想到这个,杰夫利就急躁万分。
(就没有更快的联系方法了吗?)
「船长!」
杰夫利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见尤安正向这里跑来。
「黑斯廷斯有快马来报了。」
杰夫利的胸口顿时激烈地鼓动起来。
「发现了吗?」
尤安摇了摇头。
「没有。是多佛的使者来了,那边说已经做好出船准备,可是没有见到那条船。」
「是的......」
杰夫利一下子泄了气,但他努力着不表现在表情上。
「我明白了,要他们继续严密监视......不,我直接去告诉他。」
在两个人一起向使者的集中场所港口局走去的途中,尤安泄气地嘟哝道:
「到底藏到哪里去了?他们不会一直潜伏下来,等到事情平静再走吧?」
「也许。」
杰夫利也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桑地亚纳之前也曾经成功地躲过了沃尔辛厄姆的所有追兵,在英国国内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恐怕就是藏在了内奸的秘密宅邸里吧,有一就有二,他多半还会这么做的。
如果他不出现在港口,必须要去寻找不知在哪里的隐藏地的话,那对杰夫利来说就是最糟糕的事态了。
(不,如果他还在国内就已经算好的了。)
杰夫利最害怕的,就是桑地亚纳已经使用什么手段成功地出航去了。
凯特说东南部港口很可疑,那捷尔也说马车向东去了。所以总之先来到了波茨茅斯,没有调查波茨茅斯以西的港口。现在想想这实在太大意了。不过康沃尔半岛上的港口都受到了德雷克的严格命令,对外国船只的监视很是严格。就算桑地亚纳再大胆,也是不太敢从这些地方逃走的吧......
「尤安,监督官的房间里有海图吗?」
杰夫利问,聪明的了望手耸了耸肩膀。
「有没有海图我不知道,但办公室墙上的确贴着沿岸的地图的。」
「小港口也有吗?」
「是,比例很细。」
「那很好。我要看看那张图。」
「您要调查什么?」
「这附近的渔港。那些地方和商业港不一样,监视很松,要侵入很简单。」
尤安皱起了眉头。
「监视松是因为只有当地的人才会使用那里啊。有外国船只的话,不是只会招来加倍的注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