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说:“爸......要不......我想,上回你说的,沈伯伯家女儿的事......什么时候,我去跟人家姑娘见个面吧。”
父亲却没有接这个话茬,倒说起了久远的事儿:“这些日子,我突然想起以前我们一家去四川,你哭着喊着要回北京来,真他娘地死倔啊,”他笑:“象我!”
解放也咧开嘴,笑着说:“爸,你好好歇着,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放心,您且得活到一百岁呢!”
爱军知道消息后,跟母亲一起来看解放父亲。老爷子病中变了个人似的,笑容特别多,特别软和温暖,一个劲儿地谢蒋妈妈从小到大。
[31]
解放父亲的追悼会三天后在八宝山举行。
那天天阴沉沉的,只是初秋,已经寒意十足。
解放扶着母亲,领着小妹,站在灵堂的右边,他的身后是密匝匝的花圈。三个人都是深色的衣服,臂上缠着黑纱,母亲的状态很不好,有点呆呆的,小妹紧紧地拉着解放的手,头发毛毛的,这些天也没有人记起替她梳理。
爱军站在人群里看着解放。
自父亲咽气起,解放一直没有流过泪,这样的解放更让人担心。
悼词挺长,细数着一个军人戎马征战,水里来火里去的一生。
遗体告别时,爱军看见盖着党旗的老人,非常地安详,象是睡着了,很香甜的睡眠。爱军想起他最后的那句话,这世上,只有自己听到那句话,在生命的最后,他用最大的宽容原宥了他与解放的惊世骇俗,离经叛道。
爱军上前去,摸一摸他的手,在心底里说:干爸,放心,这一辈子,我必维护着解放。
骨灰送出来时,突然出了极好的太阳,明亮的光线,穿过浓密的枝叶洒落下来,金黄耀眼。
父亲留有遗书,是在他去世后在他的枕头下发现的,他希望将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山东安葬。自从十五岁时,快饿死的少年从那里逃出来后,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回去过,原本想,离休之后,空闲下来,就回去,等解放成了家,说不定老俩口就在那边买个小房子两亩地种菜去。最终,到底没能成行。
定下日子,一个星期后,解放一家人要回一趟山东。
这个晚上,解放敲开了爱军家的门,他神情十分奇怪,对蒋妈妈说话时居然先笑了一下,说是想请爱军陪他喝两杯去。
蒋妈妈抽空跟爱军小声说:“好好看着他,到现在解放还没哭过呢。”
他们选的地方,是离厂子不远的一家小饭馆,一瓶酒很快见了底,解放要叫再时,被爱军拉住了。
解放说:“我不会喝醉的爱军。”他的眼神,格外地无助张惶。
爱军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这种样子,好大个子的一个人坐在那里,却好象在发飘。
解放说:“让我再喝一点,就一点,好不好,好不好,爱军?”
爱军在他一连串的好不好里柔软下来。
解放,是他从来无法抗拒的一个存在,此刻的解放,简直让他的心碎成灰烬。
解放一边喝一边慢慢地说:“这两天,我就这么想啊想啊,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爸年青时候的样子。好象一下子,他就那么老了,小时候,我以为他是世界上最高大的人,至少,比我们大院儿里所有的人都高壮。你知道吗?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天安门城墙’。我得意极了。那天,我替他穿衣服的时候,发现他的胳膊腿儿都细得芦柴棒子似的。”
正是在这一刻,爱军下定决心,父亲去世那一天的话,他会一辈子守口如瓶。
越喝,解放的脸越白,眼睛却越红。爱军拿掉他手里的杯子,对他说:“来,解放,我们回家。”
他试着将解放扶抱起来,解放全部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他有点儿迈不开步。
解放下死劲儿地抱着眼前的人,酒气蒸腾,带着无数的往事和数不尽的日子一齐涌上来,争先恐后地在胸膛里撞击,叫嚣着要冲将出来。
解放张口想说点儿什么似的,却在下一秒哗地吐了出来。他的身体倾倒下来,几乎把爱军也带倒。
吐完之后,解放在那一片难闻的狼籍里,突然地哭了起来。
他狼狈地流着泪,汹涌地流着泪,完全象个孩子。
爱军抱住他的头,一下一下替他拍着背,缓解他胸中的一阵阵痉挛。
幸好是晚上,小饭馆里没有什么人,和气的老板也是平日里相熟的。他过来收拾,叫爱军别在意,赶紧找个地儿替两人都洗一洗。
爱军扶着解放,艰难地走到厂里的浴室。
晚上,浴室也是开门的。
爱军把解放领进去,替他脱掉衣服,自己也脱了。
捡出一件内衣当做毛巾,拧开龙头,水哗地一下洒落下来。
爱军轻轻地替解放擦了背,将他转过来,替他擦洗前胸。
温暖的水流让解放的头脑比身子更热,他在水流下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爱军。忽然伸出手,捧住了爱军的脸,一双眼,那么热,仿佛点燃了爱军的脸,他也抬起头来看着他。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这一刻的表情才是真的,褪去了所有的含蓄,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伪装,毫无顾忌地赤裸着将许多无法用言语说出口的话淋漓尽致倾诉出来。
爱军的手攥紧了解放的胳膊,与他紧紧地贴在一起。
解放感受他的力量,手指插进他湿碌碌的柔软的头发里,把他的脸拉得更近更近。猛然,就吻了上去。
原来唇舌纠缠竟然可以火热成这样,与几年前在乡下时那匆忙试探的吻太不一样了。
好象彼此要把对方吞下去似的。
解放的唇离开爱军的,开始沿着他的脖子一路向下。
绕在爱军腰间的手似乎因为水流的关系总觉得不够紧,不够严密。
当解放将爱军推倒在湿滑的地上时,两个人同时觉得,脑子里轰地炸开一片,象是炮火,却没有硝烟,象是烟花,却没有炫烂。赤裸的,年青男人的身体死死地交缠在一起,他们彼此握着彼此,将彼此带入欲望的深渊,黑漆漆的一片,却如同天堂一般地甜美。
爱军先爆发的,低低地沉沉地“啊”了一声,人随即软下来。
他把头埋在解放的肩上,再也不肯抬起来。解放轻柔地给他以抚慰,借着水流的润滑,把自己一点点地推送到他的身体里。
水流哗哗地打在解放的背上,象一只催促的手,一下一下推动着解放在极至的快乐里一分一分地前行。
他们都太沉迷于这晚来了许多年,克制了许多年的欢乐里,竟然没有听见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那是一群值夜班的工人,下班之后来洗澡的。
片刻的死寂里,只有水流声与男人低沉的呻吟,在闷热的空间里回荡。
突然有人大叫:“抓流氓啊!”
最先惊醒过来的,是爱军。他一侧头,看见了冲进来的几个人。
接下来的所有动作,都是出于本能,象母兽面临危险下意识的护犊行为。
爱军抓过被甩在一边的内衣,胡乱地裹住解放的头脸,用尽力气把他从身上推开:“快跑!”他听见自己几乎不象人类的嘶喊:“跑!快跑!”
那几个人已经冲了过来,赤裸的爱军扑上去拦住他们。
被衣服裹着头脸的解放想拉住爱军,却被他一脚狠狠踹开。
“快跑!混蛋!快跑啊!”
解放开始往门口跑去,有一个工人跟上去,要抓住他,太滑,失了手,又被扑上来的爱军抱住了腿。
解放跑到外间,胡乱地抓起一把衣服,裹在身上冲出浴室的大门。他听到爱军的声音,绝望的,喊劈了的声音:“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了,你给我记住!”
爱军被用力地按倒在地,他听见有人在说:“那一个跑了,呸!我没穿衣服,没法儿追。一下子就没影儿了。”
又有人说:“你看清了脸了吗?”
“没有”那人答。
爱军听到这话,一下子失了全身的力气,瘫软下来,被反剪了双手拎起来。
“没事儿,有这个就行。就跑不了那个!”
他们把他押到外间,发现原来是蒋爱军,平日里那个安静的微笑的年青人。
他们发现他仍在笑着。
解放迷迷糊糊地跑回了军队大院的家,这些天他一直在那里住着,他倒在床上,死了一般。
母亲被惊醒,走到解放房间,拉开灯,看见半裸的儿子,地上零乱的衣服,儿子的脚划破了,正往下滴着血。
第二天,解放醒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处于一种真空的状态。
然后,晚间的记忆嘶嘶地流进了脑海,象一条蛇。
他仿佛听见爱军喊:快跑!快跑!从今后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了!
解放一个激灵跳起来,发现自己好好地穿着衣服。
他连鞋也不及穿上,就要冲出门去。
门开了,母亲进来,“夸”地落了锁:“你要去哪儿?”
[32]
母亲问解放:“你要去哪儿?”
解放觉得头痛欲裂,舌头象块粗毛毡子,又硬又糙:“我去厂里。”
母亲的动作却快他一步:“你不用去了,我去过了。已经帮你请了假,我们一家今天就去山东。”
解放说:“我要去厂里。”
“去厂里干什么呢?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你处理吗?”
“......是!”
“你能说说是什么样重要的事吗?”
解放艰难开口:“妈......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母亲打断他的话:“儿子,你以为妈老糊涂了吗?不,妈老了是不错,可还不糊涂呢。你想说什么,妈清楚得很,可是儿子,我告诉你,不成!今天,你去不成厂里,你心里想着的事儿,也是不成的。”
解放问:“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母亲显得有些疲惫:“你爸病了的时候。”
解放低下头,原以为自己掩示得很好的。却原来,到底,父母经历得太多太多了。
解放说:“我要回厂!”
母亲出乎意料地笑了,盘腿在门口坐下:“我跟你爸,是组织牵的线,在那以前,我只知道他是年青的英雄指挥官,我在台上演戏唱歌,他来看过几次,他的脸我都没有看真切,突然就说要结婚,我心里头,恨毒了他。不,我那时还小,不是你想的那样有别的人,就是不想跟个话都没有说过的人过一辈子。可是,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现在他走了,我觉得,我也死了半个。解放,如果你今天要去厂里,也行,就从妈的尸首上跨过去吧。“
解放跪下来:“妈!”
母亲伸手摸摸解放的头发与面孔:“儿子,妈的另半条命,是为你还有小妹活着的。我们去山东,再回来时,重新做人!”
郁解放一家,就坐了那天早上的一班火车去了父亲的老家。
父亲的骨灰下葬后,一家人住在山东省军区父亲老战友给找的房子里。
母亲就在安顿下来的第二天,病倒了。
解放守了母亲半个月。
他觉得他做了这辈子最怯懦的一件事。
怯懦而鄙下,现在的这个人,已不是郁解放,不,他不承认这个卑鄙无耻的胆小鬼是郁解放。那个也曾犹豫害怕,但是没有如此自私的郁解放。
如今这个身躯里的,是一个混账东西。
他不知道远方的爱军怎么样了,没有任何一点消息会传过来。
在这里,他倒是听说了另一件事。
军区里的一位军官,跟驻地附近的一家中学的一个女教师,有了不明不白的关系。此人被开除了党籍与军籍,关了半个多月后,被遣送回家了。
因为算是位有头有脸的同志,所以事情没有公开,但是,消息依然象长了黑色的翅膀一般在整个军区飞散开去。那位女教师也被学校开除,不知去向。
所有的人都在私下议论,打探,评判,讥笑。
这之后的一天,解放于凌晨时分从自家二楼的窗子顺着水管爬下,回到了北京。
这是一九七六年的年底。两年以后,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八二年,深圳经济特区成立。
这几年,郁解放一直呆在北京,只是不再在那家军工厂上班,他辞了职。
奇怪的是,郁解放头脑中,有关他回北京直到八二年这段时间的记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能够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对生命里至为重要的一段不复记忆。
没有病痛,没有外伤,没有衰老,怎么就记不起事儿来了呢?听上去,象天方夜谭,或者说,是鬼上身。
医院里,也不会治这种病,只有援朝一个人曾试图帮助郁解放治疗这个毛病。
援朝找的是他母亲的一位旧同事,一个海外归来的文革时被打翻在地的老医生。这位老者半含半露地说,这可能是一种自我强制性的失忆。也许,找到了那个被当事人刻意掩埋于心中的事件,有可能唤醒沉睡的过往。就象解一团乱麻,得找到那个头绪。
可是,那个头绪,谁也不会帮解放去找,援朝知道,但他不能说。
因为,那是一个所有有关的人都想忘掉的头绪。
郁解放还记得家人,周遭的朋友,象援朝,跃进他们,也记得童年少年时的所有事,包括他曾那样地爱过一个人。
他只是记不起,那年回北京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从某个地方出来后,摔了一跤,那一跤大约是摔得不轻,他一头栽倒,被人抬回家,睡了好长的时间,醒来后,他就忘了许多事。
一九八三年的秋天,郁解放去了深圳特区。
在八二年以前,深圳还只是一个中国最南端的一个小小的海边小镇,解放三十多年来,除了当地人,没有人知道它,突然地,它成了一个版图上的热点。许多的人,怀揣着不同的梦想,因为不同的原因,奔向这个地方,一如“淘金时代”的美国人涌向荒凉的西部。
郁解放是他们中的一员。
解放到深圳时,带着一些本钱,就用这些钱,他做起了生意,渐渐地,站稳了脚跟。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人。
这个年青人,比解放略小个一两岁,原本是与解放有着一点业务联系的小公司的经理。解放只听到他的名字,便决定跟他合作。
解放觉得,这个名字,这样熟悉,这样亲切,这样的......吸引。
他记得,他童年的伙伴,少年时的朋友,青年时亲密的爱过的人,后来他找不到的人,就叫这个名字。
这个人,叫关爱军。
关爱军有一双过分灵活的眼睛,与解放记忆里的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完全没有重合点,但是,解放还是尽可能地关照他,他与他成了铁哥儿们。
关爱军也是北京人,他在北京的住处,论起来,只与解放家隔着几条胡同。
他们常常在一起喝酒。关爱军很聪明,不动声色地在解放那里学了许多的经营手段,也因着解放,一点点慢慢地拓展着自己的交易往来圈子与人际网。
关爱军发现,郁解放与其他的朋友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同。比如,别人都叫他,小关,关经理或是阿国,而郁解放从认识他的第一刻起,就叫他,爱军。他用一种奇怪的音调来叫这个名字,温存而忧伤。爱军爱军,而这么一声声叫着时,郁解放却从来不看着他,哪怕他们面对面,郁解放的眼光也总是越过他的肩看向远处。关爱军把这种目光理解为:躲避。
可是,躲的是什么呢?关爱军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除此而外,关爱军觉得,郁解放差不多算是一个完美的人,一表人才,脑子好使,且有身家背景。只是,相处的时间越长,便越觉得他有些怪异。他的身边,从来没有女人,在北京,他也并没有家室。
一个男人,有无数的女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一个女人也没有。
这种怪异感挥之不去,关爱军却又不知它究竟从何而来。直到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