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看到爱军时,便扬扬下巴,对身边的孩子说:“那就是混进咱们学校的小土鳖?”
一旁立刻有孩子尖声尖气地附和:“可不是,听说他姓蒋呢!”
徐援朝转头小声地跟小孩儿们商量了一下,随即,那伙孩子大声叫起来:“一,二,三,打老蒋!一,二,三,打老蒋!”
解放立刻跳起来,要冲上去,被爱军死死地拉住跑出来校园。
第二天,解放发现爱军的额角破了块皮,涂上了红药水,解放问是怎么了,爱军吱吱唔唔不肯说。
解放呼噜呼噜着他头发,粗声粗气地问:“说不说?”
爱军说:“是石子打的。”
解放气坏了,“他们扔石子打你?”
爱军说:“别去跟他们打架。”
解放说:“为什么不打?我是兵蚊解放!”
当天下午放学时,解放就在学校外的一条小胡同里把徐缓朝他们截住了。
那群孩子大笑道:“老蒋来了,搬了救兵来了。”
解放叉着腰道:“你们再说一个试试看。”
徐援朝说:“我好怕哦,我们不说了,我们唱行不行?预备,齐!”
孩子们怪腔怪调地唱将起来:“打倒老蒋,打倒老蒋,真喜欢,真喜欢,打啊打倒老蒋打哪打倒老蒋,真喜欢,真喜欢!”
解放突然象只小豹子似地冲了过去,一头就把徐援朝撞倒在地,骑在他肚子上,小拳头劈头盖脸地招呼了上去,又急又猛。一边的孩子被他的阵式吓傻了,一会儿才恍过神来,扑上去帮忙。
爱军看那些个孩子都围着解放动起了拳脚,也冲了上去。
他的个头小,身子灵活,从他们腿间钻进去,合身扑在解放的身上,替他挡拳头。
几个孩子混战成一团,解放也挨了不少拳脚,却已成功地把徐援朝制服了。
徐援朝被揍得无还手之力,开始很丢脸地大声哭起来。
旁边也围上了刚放学的孩子们,兴奋得又跳又叫,活象一群炸了窝的小猴子。
解放叫:“快讨饶!快点讨饶!”
徐援朝边哭边说:“就......就不!“解放的小拳头冲着他的鼻子就下去了。血呼啦一下淌出来。
孩子们看见见了血,都有些发怵了,解放又大声问:“服不服?”
徐援朝说:“服......服了。“说完放声大哭。
小孩们看见他们的头儿被他一年级的小豆子打翻在地还讨了饶,都愣在一边。
解放一骨碌站起来,顺势又在逃到一边去的徐援朝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解放脸上也挂了彩,一只眼睛肿起来,牙齿间也渗出了血。
他呸地一声吐了口血沫子,道:“听着,我是一二班的许解放,这是我好朋友蒋爱军,是受我保护的!谁也不准欺负他!“
爱军也是鼻青脸肿,被解放搂了肩膀,解放扯了衣袖替他擦去鼻子上的血痕。爱军笑了起来,蝌蚪样的眼睛里跳跃着满足与欢喜,亮闪闪的,落进了星子般。
解放看了,高兴地用额角碰碰他的额头。
第二天,爱军发现解放的脸颊上隐隐浮着一个手印子。
爱军摸摸那个印子,问:”你爸揍你啦?“
解放满不在乎地说:“就扇了一耳括子。”
爱军用手指在解放的脸上比划:“你爸手真大啊。一定很痛。”说着撮了撮嘴对着解放的脸吹气儿,一边说:“说不疼就不疼。”
解放咧着嘴笑说:“果真不疼了,真灵!爱军,你妈打你没?”
爱军笑眯眯地摇头:“没有。”
爱军年幼丧父,妈妈当他心尖子,别说打,重话也没有。
解放说:“你妈妈真好!”
爱军说:“那你给我妈当儿子呗。”
解放说:“那我就是你哥了,快叫哥!”
“哥!”爱军脆生生地叫。
“再叫一声!”
“哥!”
解放拉了爱军的手飞也似地跑,嘴里发出无意义的欢快的叫声。
爱军磕磕绊绊地跟着他跑,一边大声叫:“哥,你慢点儿,哥你慢点儿。”
放学之后,解放说:“爱军,晚上在胡同口等着我,我带你去看电影儿。”
“好咧!”爱军说:“什么电影?”
解放凑上来小声说:“有外国人的电影。”
“哦呀,呀呀呀......“
解放又笑:“呀什么呀,小傻瓜。”
那个年头,普通的百姓只能看来自苏联的片子,但军队大院儿里,却常常放一些内参电影,一般也不让小孩子进去,可是解放机灵得象小猴子,滑溜得象小泥鳅,晚上,解放带着爱军趁着守门的士兵一不留神,就溜进了礼堂。在一片漆黑里熟练地转来转去,躲在最后一排,跪在座位上,只把那两颗小脑袋,从椅背上伸出去。
从放映间的小洞里射出的光柱在他们的头顶嵌上一道毛茸茸的边,两个孩子屏住呼吸,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那方幕布,光影交织里那一场异国的悲欢离合,剧情他们并不是太明白,电影甚至没有翻译过来,由一位大院里的专家用小喇叭做着简单的现场说明。
演到后来,银幕上出现了一对穿着礼服的新人,专家解释说:“那是外国人在举行婚礼,那穿黑袍的就是神父。下面,他们要交换戒指。并且会说:Yes,Ido.就是我愿意的意思。”
两位新人执起对方的手,将戒指套上。
爱军小小声地说:“哥,戒指跟顶针儿是一样的吗?”
南片也小声道:“小笨蛋,那怎么会一样。顶针是戴了做活儿的,戒指就是带了好看。”
“为什么结婚要戴戒指?”
“这都不懂,这是说他们要一辈子在一块儿,他们还说‘爱肚。’”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外国人说愿意。”
“哦,我明白了。”
[6]
看了那电影没隔两天,解放在放学时很神秘地对爱军说要给他看一样东西,把爱军拉到了自己家里。
这是爱军第一次上解放的家。
解放的家是部队大院儿里独门独户的一幢两层小楼,在一个平缓的小山坡上。顺着台阶走上去,四周爱军开心地一点一蹦地上台阶,仰头看那些树间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光的油绿的叶子,说:“你们家住这么高的地儿,夏天下大暴雨时一定不会淹水。”
解放问:“你们家夏天会淹水吗?”
“会啊,下大雨时整个胡同都会淹起来,有时候,水淹到这儿。”他伸手在小腿肚上比划了一下。
解放说:“那下回夏天再淹水,你就住我家来。”
“不要。”
“为啥不要?”
“淹水的时候,我和我妈用簸箕往外淘水,可好玩儿啦。我妈平时都不让我玩儿水的。”
“那好,下次再淹水,我到你们家去跟你一起玩儿水。”
“成!”
推开解放家的院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迎门就是一架葡萄,还未到结果的季节,葡萄叶青翠可爱,根筋却极粗壮。
解放说:“夏天来吃葡萄哦!”
爱军一看,那儿还有一棵枣树,还有一棵柿子树。
解放说:“那柿子树结的柿子可甜啦。那边原先还有一丛玫瑰花,我妈种的。可我爸说那太资产阶级调调儿了,就给拔了种了菜。”
解放拉着爱军去过,伸手就在那一小片土地里将一颗颗嫩相水灵的青菜拔了出来,用一根细草绳拴了起来。
“回头给你带回去。”
“不要。”
解放竖起眉毛瞪圆原本就大的眼睛,“菜是你哥我跟爸一块儿种的,你敢不要?”
说着,亲热地捏爱军的脸颊:“要不要?”
爱军嘶嘶地吸着气,含含糊糊地说:“要,要要。”
爱军的样子象一只挨了欺负的小老鼠。
解放松手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解放忽然一拍脑门儿:“忘了件要紧的事儿。有样好东西给你瞧。”
“是什么?”
“来。”
解放带着爱军进了家门。
堂屋里摆着茶几与简易沙发,转角处有一个楼梯。
解放把爱军拉进楼梯拐角处的一间屋子。
屋子很大,一张北方特有的大坑,上面铺着暄软的褥子,坑角处有摞上去的箱子,坑边一个红木的小柜子。
“这是我奶奶的屋子。你来看。”
解放打开橱子,伸手进去在一堆衣服杂物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小蓝布包。
蓝布的颜色都退成了羽白,看来有年头儿了。
打开布包,解放拿出一样东西送到爱军眼前:“瞧!”
解放手指间一样婆婆的物件,亮晶晶的,爱军惊讶道:“戒指儿?“
解放得意地斜斜眼,鼻子里哼哼,象一匹精神翼翼的小马驹子。
两个小孩子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新近看的那电影里的镜头。
“过来爱军。”解放说:“你说,你愿不愿意一辈子跟哥在一块儿?”
“当然愿意啦!”
解放拉过爱军的手,把那枚金戒指往他手指上套去。
中指、食指、无名指,小姆哥,一一试过,全嫌大。
最终在大姆指上头勉强套住了。
解放拍拍手,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你还得说:‘爱肚。’”
“爱肚。”爱军毫不犹豫地脆声说。
“我也爱肚。”解放嘎声崭斩钉截铁地说。
夕阳把屋子照成一种温暖甜蜜的橙色,象满屋子流淌着清亮的蜂蜜一般。
两个小小少年的手交握在一起,他们并不懂得那戒指的含义,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们要一辈子在一块儿的决心。
一辈子有多久,路程有多长,困苦有多少,他们并不知道,这个透明透亮的誓言,刻在心里,鲜明美丽,有一天还会疼痛。
那天,爱军留在解放家吃饭。解放的爸妈工作挺忙,常常顾不上回家吃饭,家里常常只有解放与奶奶两个人。
奶奶是个高大身材的老人,头发花白却依旧浓密,在脑后盘了硕大的一个髻,高嗓门儿大喉咙。见了爱军十分喜欢,粗糙的大手摸着爱军的小脸儿,说他的小模样怪招人疼。
奶奶做了炒疙瘩,加了在院里现摘的青菜,果然是新鲜脆嫩,两个孩子吃得好香。
解放飞快地吃下一碗,把空碗伸到奶奶眼前:“再来一碗!”
爱军见状,也三口两口地扒完了碗里的食物,把碗伸过去。
汁水全糊在了他下巴上,解放抻起袖子就给他擦。
奶奶突然看见了爱军大姆指上那亮晃晃的东西,大声说:“我的小祖宗,你们把啥东西拿出来玩儿啦?”
那是她的嫁妆,偷偷藏了好多年,不想被这两个小子翻出来了,奶奶气得脸都胀红了。
爱军被奶奶的气势吓住了,连忙褪下戒指,缩脖儿从椅子上跳到地上。
解放叫:“是我拿的!”
奶奶从身边抄起一柄扫帚疙瘩。
解放一下子跳过来热来挡在爱军的身前,雄赳赳地说:“不准打我的媳妇儿!”
奶奶愣了:“你媳妇儿?”
”对啦。我要保护我的媳妇儿。”
“你媳妇儿是谁?”
“爱军!我给爱军戴的戒指,爱军就是我小媳妇儿了!”
奶奶放声大笑起来。
”别笑!“解放在奶奶的笑声里感觉到一丝挫败,梗了脖子又说:“爱军就是我的小媳妇儿。我们还说了‘爱肚’啦。”
奶奶又气又笑:“什么爱肚子爱肠子的,这是没给我弄丢了,不然,看我不活扒了你的皮!”
后来,奶奶把这个笑话儿讲给解放爸妈听,爸爸妈妈也都暴笑起来。
此后很多年,这件事都是家里人常常提起的笑话儿典故。
这之后不久,第一届全运会召开了,解放爱军他们学校与其他三所小学共选了有百十来号人组成了一个方队,天天下午操练正步走,孩子们都累得瘦下去一圈儿,可是,那时候的孩子,单纯、听话,小小的心里,充满了热情,还混合着巨大的自虐式的克已精神,几乎要满溢了出来。他们,没有一个叫苦的。
这一天,正是最后一次彩排。
孩子们穿着齐整的白布衬衫与蓝布裤子,白色的田径鞋,那种最简单的样式,被称做“小白鞋”。
爱军脚上的那双是解放借给他的,略有些大。
解放蹲下身给他用力紧了紧鞋带,向他保证不会走半道儿上掉了。
爱军紧张得小脸刹白,解放不由得搂搂他的肩。
就在这一天,解放给爱军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7]
一九五九年九月,第一届全运会召开。
这一天,是开幕式最后一次采排。
解放与爱军站在队伍里,等待着自己所在的这一方队出场。
解放显得有点儿心事重重的,不时地歪头看看爱军。
他终于下了决心似地悄悄拉拉爱军的手,叫他:“爱军爱军。”
爱军细声细气地问:“什么事?”他连头也不敢摇晃,端端正正地站在队伍里,又紧张又兴奋。
见解放不作声,爱军用眼睛的余光斜斜地望过来,他墨黑的小蝌蚪眼睛从这个角度看显得非常地生动俏皮。
解放心里酸酸痛痛的,终于嗫嚅着说:“爱军,我要跟我爸妈去四川了。”
爱军没有听清,问:“什么?”
解放又说:“我要跟我爸妈去四川了。”
爱军没动静,风把他的额发撩起来,盖住了他的眼睛。
突然,爱军推开身边的同学,从队伍里冲了出去。
许解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也冲出队追了上去。
两个人的离队,引起队形大乱。孩子们都慌了手脚。
解放终于在体育馆大后门口找到爱军。
爱军蹲在高大的铁门旁,满面的汗水,蜷得紧紧的,象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动物,乍起了满身的毛。
解放在他身边也蹲下。
爱军说:“滚一边儿去!”
解放叫:“爱军,爱军。”
爱军说:“滚开,滚到四川去吧。”
解放伸手过去摸摸他汗湿的头发:“爱军,我向毛主席保证,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保证。”
爱军一叠声地说:“滚开滚开滚开。”
声音里的哭音密匝匝地在解放心头碾过。
解放抱住他的小脑袋,护在自己胳膊下面:“我向你保证爱军,我一准很快就回来。”
爱军哭了,在解放的怀里,声音乌突突的。
“我都说过‘爱肚’了。”
“我也说了呀爱军。我很快就回来了。”
解放也哭起来。没有声音地哭,耸起肩膀,蹭掉脸上的眼泪。
两个小孩子,靠着斑驳的青砖的墙,两颗黑发的头紧靠在一起。半晌,解放和爱军抬起头来。
解放说:“你听。该我们了。”
他们听见体育场内传来的隐约的口号声,正是他们的同学们清脆的童音:“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爱军说:“完了。咱们要受批评啦。”
解放伸手擦去爱军脸上的泪水,他的手上本就在墙边儿上擦了一块儿黑,这下子,黑全抹在爱军脸上了,爱军成了花脸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