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未夕

作者:未夕  录入:02-01

爱军愣住,连胃痛也忘了。

徐援朝低低地说:“临离开北京的前一天,许解放拎着两瓶二锅头找到我,说要请我喝酒,要跟我拜个把子,托我好好照顾你。“

徐援朝把饼子往前送送:“吃吧,我答应许解放的。”

爱军接过饼,一掰两半,送还一半到徐援朝手上,背过身,用力咬着嚼着。

因为饼很硬,也很粗。

但是,真香。

爱军狠狠地咬,咬得太阳穴都酸痛酸痛的。

咬一下,就在心里叫一声解放。

郁解放,我咬你了,你痛不痛?

[18]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地早。

知青点真的断粮了。

爱军与援朝他们已经挨了一星期的饿了,隔壁窑洞的女孩子也找不出什么可吃的东西来了。

原来,女孩子们的饭量有限,可是菜几乎没有,肚子里的油水实在少,到后来,连女孩们一顿都能吃上两大玉米粥。

爱军已经落下了一饿就胃痛的毛病,一发作起来疼得满炕打滚。

多亏了有徐援朝。他母亲原先是部队的军医,医疗知识多少懂一点。

他去赤脚医生那里去要了止痛片,但是空腹也不能吃这种药,援朝只好不停地把热水递给爱军。

爱军灌了一肚子水,略一翻身,身子里便是一片水波荡漾,尖锐的疼痛在这软软的水里起伏,稍稍缓和了一些。

爱军躺在炕上,还好,母亲给带来的被子很厚实,棉袄也是新续的棉花,比起当地人那如同蛛网一般的棉衣棉被来说,还是好得多了,爱军在枕上转了一下头,耳畔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那是解放的来信。

他把它们藏在枕头里,每夜里枕着睡。

到底是年青,胃痛渐渐地捱了过去,,爱军坐起来,趴在炕桌上,开始给解放写回信。

“今年粮食收成好,我们的口粮分得足,今儿晚上,我们几个好好地撮了一顿,在火上架上大瓦盆,炖时新片好的猪肉,还有白菜,土豆,我们还偷了村长的高粱酒,我的肚子快撑破了。

爱军停下笔,发现徐援朝盯着他看,目光里的东西,叫爱军心慌。

徐援朝突然说:“傻子!”抬腿下炕,跑到外间灶前,咕咚咕咚一气灌了一大杯水,回来在炕上躺下,再也没有作声。

另一名叫瑞林的男生开了口;“村长说了,明天,他要带着村里的人去邻近几个镇子上要饭去了,问我们跟不跟着一块儿去。”

“去!为什么不去?我连行头都预备齐了。”答话的是知青里最小的孩子,他有个少见的姓氏,姓水,叫跃进。

跃进扯开一件破破的棉袄,棉袄的面子旧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破败泛黄,棉絮从衣服面子上的一个个裂口里炸出来。

“这就是你的行头?”瑞林笑着问,他姓惠,是满人,祖上原是在旗的贵族,原本家里很有些钱,可是文革一开始就被抄了家,成份不好,他除了插队别无出路,所以,平时就有些阴阳怪气的。

跃进点头:“跟村东的狗蛋用一双半旧的解放鞋换来的呢。”

跃进披上衣服,拦腰再系上一根草绳,戴上棉帽,帽子上的两片护耳支愣着,圆圆的脸上还剩留着一点年青光润的颜色,十分滑稽,大家都笑起来。

笑过之后,又都不言语了,这可是,真的象一个叫花子了。

“你也不怕有虱子!”瑞林接着说道。

“有更好了!要饭的身上没三两个虱子显得够多么不专业!”

过了一会儿,爱军低低地说:“我不去!”

“什么?”大家没听清。

“我说,我不去要饭。”

“为什么?大伙儿都去,你为啥不去?你比我们都高贵?”瑞林还是笑模笑样的,可是语气颇不友善。

“不是,我,我不去。”

爱军想,做了叫花子,伸手去问人家要吃的,将来回北京,拿什么脸面去见解放?”

瑞林说:“那就得做好继续捱饿的准备,甭指望任何人,这年头,自己活着都不易,谁也不会从嘴里省下东西来给人吃。”

“我知道。”爱军说:“可......我不去!”

瑞林一声冷哼,故意走过去搂了跃进的肩说:“小水,明儿咱哥儿俩一块儿去。脸面没有肚子要紧哦!”

一直躺在炕上没有作声的徐援朝翻身坐了起来:“行了!我也不去!”

他年纪最大,平时在知青里头也算是有点威信。

“我们到底不是老百姓,是知青。”

“我们不是老百姓?肚子饿的时候,知青与农民没啥两样。”

“我们明天去最近的镇子,但是不要饭!”爱军突然说:“我还有点钱,我们,去吃东西去。”

他转身撕开贴身缝死的小口袋,拿出皱巴巴的十元钱,交到徐援朝手里。

第二天,他们一行人,又叫上了隔壁的女孩子们,走了三十里路,来到最近的镇子上,找到一家小面馆,一人吃了一大碗面。第二个休息日,又去吃了一次。

钱,没了。

知青们最后到底还是要饭去了。

第一回要饭回来之后,爱军大病了场,也说不上哪里痛,也不鼻塞,就是烧,烧了满嘴的燎泡,吃不下东西去。

援朝用水泡开要来的面饼,喂给爱军。

爱军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转过头去,扑,一颗眼泪落在塞了解放来信的枕头上。

这些解放都不知道。

爱军要饭了,可是他不知道。

这一年开春的时候,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每个人都盼望着,今年的收成好一些,可以多分一些粮食。

四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解放的信,爱军的枕头里塞不下了,他把它们都收进了箱子的底层。

爱军成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

黑,且瘦,眉目比小时候越发清晰。

远方的解放也二十二了。

知青里的男女们,开始谈恋爱,援朝跟一个女生确定了关系,瑞林也正在追另一个女生,还有两个男生,找的是在别村落户的知青,一到休息日就跑出去约会了。

知青里就剩下了爱军与最小的没心没肺的水跃进还是孤单着。

这一天,爱军下了工,在沟渠里把锄头洗干净,直起身时,他看到坡上,有个人影,缓缓走近。

[19]

爱军转过身,把锄头扛上肩,慢慢地往回走,无意间一回头,看见那人影奔跑着,越发地近了,面目还看不清,但是那身军装,那动作与姿态,爱军定定地站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停下来,跟老乡打听着什么,老乡指着远处爱军他们的窑洞方向。

爱军动弹不得,也许一切都只不过是幻象。

那人影向这一边走来。

爱军看清了来人,他想,他又长高了,这死小子,敢情是想戳破天大去?

他的军装有些旧了,军帽上的红星依然红得象一团火。

突然,那人看见了爱军,他站住了。

他一把扯下军帽,爱军看着那熟悉的宽阔额头。

四年,许解放的脸上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剑眉朗目,大大的咧开的嘴。

解放也打量着爱军,黑了,瘦了,也高了。

解放呵呵地笑,那笑声被闷在胸腹间,挣扎着想要冲出来,却被那突来的充沛的喜悦生生堵住。

两个人隔着有两三步的距离,他们中间是北方蓬勃灿烂的阳光,阳光里飞扬着黄色的尘埃,隔着四年分离的岁月,隔着浓酽的喜悦,象两个人傻孩子似的对望着,笑着,却不敢走近。

突然,解放象火车头那样冲了过来,冲在爱军身上,撞得他站立不稳。

解放也收不住脚,夹带着爱军,一同倒在地上,沿着小土坡一种滚了下去,滚得两个人都灰头土脸的。

解放的笑终于冲出喉咙,响亮而激昂。他心中的快乐,让他自己都觉得吃惊。

他紧紧地搂着爱军,翻滚着,周遭的景物都退成了生命的背景,只有怀里这个人,热的,暖的,实实在在地,分开了那么久,突然回来了,太痛人的感觉,让人牙跟又酸又痒,只想好好地咬这孩子一口。

解放果然就咬了,咬在爱军的肩上,手臂上,爱军动也不动,任他咬去。

终于停下了翻滚,解放使坏地,用力压在爱军身上,爱军还是不动,定定地看着他。

解放笑起来,这么一笑,爱军就觉得,解放是真的来了。

还是那么皮皮地,坏笑着。

记忆中的解放,和面前的解放,重叠起来,生动鲜明,他是爱军心里小小的太阳。

解放又伸手揉爱军的头发,搓他的脸:“喂,傻了吗?真傻了?咬你也不知道让,不疼吗?”

爱军抿着嘴笑。

解放大笑,又用力压下身子去:“臭小子,压扁了你算!”

渐渐地,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翻身起来,搂了爱军的肩背把他也拉起来坐着,细细地端详他的脸:“死小子,你怎么瘦成这样?”

爱军拍着衣服上的尘土,还是笑:“要你管!有钱难买老来瘦!”

解放扑过去,在爱军的身上一通乱挠:“叫我瞧瞧你哪里老了?这儿?嗯?还是这儿?”

爱军好容易从他的魔罩下挣脱出来,抓着他的肩推开他一点,看着他明亮的笑意满盈的眼睛:“你怎么来了?当了逃兵了?”

解放脱开手,叭地在他头顶上打了一下:“捏死你!我的部队调防到这附近了。在XX。”

爱军惊讶道:“真的?”

看着爱军脸上突然绽放出的孩子一般无垢的笑容,解放心软如水:“是真的。不骗你。以后,我能常来看你了。”

爱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没信写......告......告诉我。”

解放搂着他肩说:“我敢说吗?这可是军事秘密,没行动之前都不能说的。”

爱军拉拉解放的衣领:“升官了没?”

解放咧嘴:“小排长。”

爱军的笑容止不住地在脸上流淌:“饿不饿?走了那么远的路。”

“可不是,真不近。得有四十来里地儿。”

“五十多里。”爱军说:“走的腿都抽抽了吧?”

“咱现在是人民解放军,走点儿路怕什么?我们拉练,都是十几公里地那么走。”

爱军笑着臭他:“难怪你现在,壮实得牛似的。”

他在地上跪坐起来:“回我窑洞里去。我做饭给你吃。”

“哦,可真是出息了,连做饭都会了。”解放摸摸爱军软软的头发,上面尽是草窠与灰尘。

“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了。”爱军白他一眼。

解放放声大笑,唉哟我的天,他想,这死孩子,恨不能给他揉碎了。

现在的解放还不甚明白,这种舍不得放不下丢不掉甩不脱的倒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

原来人在最接近幸福的地方,常常会迷了方向。

“走了。”爱军招呼解放。

解放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爱军,拽得两个人重新跌倒在地,解放俯身看着爱军,柔声儿说:“爱军,让声哥来听。”

爱军从来没有诮夥诺牧成峡垂庋崛淼谋砬椋炒拥亟兴?ldquo;哥。”

解放拥抱他:“好多年没听到了。”

“不会啊。”爱军轻声地笑着说:“我天天在心里喊你一百遍。”

解放笑到打跌:“这死孩子,连犯酸都学会了。”他赶上来,亲热地搂住爱军的肩:“难怪我天天耳朵又红又痒。”

“真的?”爱军歪过头来问。

“真的!”解放一本正经地答。

我说的,可也是真的呢。爱军想。

走近窑洞的时候,解放问:“徐援朝那个家伙,没找你麻烦吧。”

爱军眯眯地笑:“没有,你的那两瓶子二锅头还是挺管用的。”

解放摸摸剃得短短的头发:“呵,那个家伙告诉你啦?”

“嗯。他对我,真的很好。很照顾。”

解放跨前一步,侧过身来问爱军:“比我对你还好。”

暮色里,爱军的笑容天真而认真:“怎么会?你最好。永远都最好。”

解放轻轻地抱住爱军,轻轻地打着晃。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抱了很久很久。

徐援朝他们看见解放,也十分地吃惊。

隔了这么久没见,大家都挺高兴,爱军做了饭,今年的收成算不错,口粮算足,偶尔还有一点肉或是鸡蛋。他们喝了点酒,是当地人自己酝的,劲儿大得吓人,入口几乎冲人一个跟头。解放却不以为意,大伙儿都赞他好酒量,他大笑着说:在部队上别的没练出来,把酒量给练出来了。

爱军看着笑得爽朗的爱军,他在人群里仿佛是一个发光体,爱军的眼光流恋地在他脸上抚过来抚过去,看着看着,就止不住地笑出来。

这一天晚上,解放没能留下来,他必须赶回连队去,爱军一直把他送出二十里地去。

解放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不是跟我说吃得很好吗?敢骗我!”

爱军在黑暗里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回去吧。晚了。”

“再送一下。反正回去也是睡着,没啥事儿。”

“能睡就多睡睡呗。”

“知道啦。”

“那还不回去?”

“这就回去了。”

解放把爱军拉近,又抱一抱他,很小声地说:“瘦成这个样子!”

他慢慢地抚摸着他的背,背上骨头突起,象一对断翅,硌着他的手。解放的心酸痛酸痛的。

“回去吧,我还来呢。常来!”

“你保证?”

“我保证!”

[20]

解放说到做到,果然一到休息日就跑来看爱军。

天不亮就出发,跑几十里路,呆到傍晚,再赶回军营去。

有时候,有部队顺道的车,搭了车就能省很多的时间。

爱军知道他来来回回赶得辛苦,每当他来了,就被当做菩萨似地供起来了,连一杯水都是爱军倒好了递到他手里的。

知青点儿逢到休息日倒特别的冷清,六个男孩,有两个家里有点门路的,给办了回城,徐援朝跟隔壁的一个高个子女生好上了以后,两个人休息日就腻在一起,象小俩口似地过上一天。另两个男生,一个就是瑞林,他爱在休息日带着女朋友,也就是隔壁的一位矮个子的女生上小镇上去逛,剩下的,就是年纪最小的水跃进,爱满世界乱窜。这一眼窑洞里,常常就剩下了解放与爱军。

爱军一边与解放闲聊着,一边做饭。解放每次来都会带上一些吃的。所以,虽说知青点的口粮依然不足,可是,大家也就不介意多一张嘴了。

这一天,又到了休息日,天却有些薄阴,天边淡墨色的丝云翻飞,慢慢地把一片天空都染得湿碌碌的。这种天气已持续好几天了,村子里的人也都阴沉了脸,说是要是发大水,可就了不得了,到了冬天还得去要饭。

不一会儿,下起了雨,北方的雨滴,都是豆大的,砸在地上,落下一个个深色的斑点,片刻的功夫,雨就连成了片。

爱军站在窑洞前,皱着眉头想,这鬼天气!

今儿,解放是来不了了。

正想着,就看见外面跳进个人来,淋得活似落汤鸡,他怀里抱着一包东西,站定了不过眨眼的功夫,他脚下的那块地就湿了一片。

不是解放是哪个?

爱军扯下毛巾递过去一边说:“疯了你!这么大雨还过来干嘛?”

解放笑呵呵地说:“出门儿的时候没下。”

推书 20234-01-31 :疏雨残菊 第二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