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松鼠

断然的拒绝让方峥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僵在那里，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四周的空气突然安静的让人窒息。

方峥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做手足无措的感觉。

汪——汪——汪汪———

突然，几声狗叫声传了过来，适时打断了那无言的尴尬。

原来是小护士开了门进来，手里还抱了一只看起来像是累透了的小狗。

“小濬，我帮你把熊熊带回来喽！………不过好奇怪哦，狗狗没事怎么会自己跑到花园去勒，今天早上明明去过一次啦………”其实医院里本来是不准养宠物的，不过之前他们每次试著把小狗从小濬身边带走，小濬就会开始大哭大闹，根本不肯配合治疗，每次都让好不容易开始复原的身体再度恶化，到后来院方实在拿小濬没办法，只好破例让他把小狗留在病房里，然后定时会有护士带小狗出去散散步、帮它洗澡，也幸好小狗狗平时都很乖，大家倒也都蛮喜欢它的。

“熊熊﹏﹏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小护士一松手，小狗狗立刻卖力地挥动它肥短的四肢直奔小濬脚边，不停拉扯著小濬的裤管，在小濬蹲下去将它抱起来后，小小的头颅更是直往小濬的胸膛颈间摩蹭，毛绒绒的触感惹得小濬东躲西藏.

看著小濬因为小狗的动作开心的笑著，方峥突然很嫉妒那只笨狗，嫉妒它居然能得到小濬的笑容。

而像是察觉到了一旁嫉妒的恶狠眼神，小狗狗害怕地更是往小濬怀里躲去，这样的举动看得方峥火气更盛，然而一想到小濬根本对自己不理不睬，甚至说不定早就忘了他的存在，心里突然泛起了一阵阵的苦涩，连吞咽的口水都是苦的。

“Miss

简……我看病人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等会你帮病人量一下血压体温再把资料送到我的办公室。”方峥突然大声对小护士如此说道，显然是特地要说给小濬听的，不过对方很明显地根本没在听。

一旁的小护士听的满头雾水，张嘴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方峥看向她恳求的眼神所吸引，看的她心脏一阵狂跳，心里满满是被人需要的甜蜜，好一段时间反应不过来，直到方峥将一张纸条塞到她手里才回过神来，打开一看里面只有精简的几句话——

—

帮我小濬以为我是这里的医生别说

或许这样的方法是有点卑劣，不过如果换个名字可以和小濬重新开始，那他宁可自己不是方峥。

【第十一章】

靠坐在病床上发呆的小濬，耳边突然听到敲门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大概又是那天那个人了。

小简姐姐告诉他，那个人是从别家医院来观摩的医生，那天是因为严医生不在，所以他才过来帮忙看看，然而奇怪的是，从那天之后那个人却还是每天都会来，让人实在很怀疑一个医生怎么会闲到天天往他的病房跑？

其实他也曾经怀疑过那个人可能是方峥，因为两个人的声音真的很像，但是仔细听又觉得……又觉得……好像有点不一样……方峥不可能会有那种……那种温柔关切的声音，方峥只会对他冷嘲热讽，把羞辱他当成乐趣…………

更何况小简姐姐也说过他叫凌正华了，不是吗？或许那个人真的像小简姐姐说的是个好医生吧？

其实他最想知道的还是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谁把他送进医院的？问小简姐姐，小简姐姐又一直推说不知道，问严医生，他也只是沉默，只告诉他要他不要担心医药费的问题………

他记得醒来那天好像听到有人说他是方峥？难道是他？怎么可能那么好心？他和方家已经算是断绝关系了吧？………妈妈……妈妈现在不知道……

还是楚凌？

呵呵……他好白痴哦……如果真的是楚凌，为什么他都没来看自己呢？那个脾气暴躁的大个子如果知道了，一定不会放他一个人在这的，说不定还会臭骂他一吨！

………呵呵呵呵呵……小濬笑的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突然好想楚凌，不知道楚凌现在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出事了已经看不见了吗？会担心自己吗？如果他知道了，还会像以前一样对他好吗？

“………小濬？………小濬？”

“做什么？”回过神，口气是冷冷淡淡的，甚至带了点不耐烦。

“………没什么……”其实很想问他在笑什么？为什么笑的那么难过？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

“……小简护士说你中午又没吃饭了？你这样都不吃饭是不行的，这样身体怎么好的起来呢？……是不是医院里的食物吃不习惯？我……从家里带了些稀饭过来，生病的人吃稀饭比较容易下胃，你趁热吃一点。”假装没听到小濬不耐烦的语气，方峥故作轻松地回答道，耐心在等待的这段日子里被磨了出来，连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不用了，我不想吃。”小濬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完甚至整个人躺回床上，棉被一拉，身子一侧，赶人的意味非常明显。

看著小濬不让人接近的样子，方峥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怜惜———很难过小濬对他冷淡的态度，同时也为小濬的坚强心疼。

小护士曾经跟他说过，小濬除了第一天醒来时大哭大闹之外，接下来的日子简直坚强到让所有人都佩服，不同其他同年龄的少年，在得知自己可能永远失明的他不但不哭不怕，他们甚至常常看到他和狗狗玩的开心大笑，平静地仿佛隔天一觉醒来什么事都会没有………

然而……他却看过小濬一个人独处时所流露出的无助恐惧，常常抱著小狗哭到睡著，就连睡觉时也像是被什么梦靥所纠缠，单薄的身子颤抖著，嘴里更是梦噎不断，真的很心疼他这种强装坚强的样子……很多次，他都希望自己能够将他拥入怀里，安抚他，替他赶走恐惧。

不过他都只是想想，并没有动手，毕竟……自己才是他所有恶梦的来源吧？

小濬侧躺著假眠，耳朵却还是一直留意著四周的动静。

在安静了一会之后，他本来以为那个人已经走了，却突然听到‘嗷——呜呜’一声哀叫，小濬倏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熊熊？！是熊熊！

“熊熊！你把熊熊怎么了？！……熊熊？！把熊熊还给我！”伴随著他的焦急询问，是小狗狗害怕时的呜咽低叫，偏偏他又什么都看不到，心里更急了。

“我把它绑起来了……”还没说完，立刻就被打断。

“你干嘛把熊熊绑起来？！把熊熊还给我！你这个混蛋！把熊熊还给我！！”小濬激动地朝四周大吼，双手更是不停挥舞著，拉扯著手背上的点滴针头，看得方峥心疼不已。

“不要乱动！再乱动，我就把那只笨狗做成香肉！”

“你！”或许是威胁奏效了，小濬不再挣扎，然而起伏不停的胸膛却毫不掩饰地显示出他此刻的愤怒。

“……你先乖乖地把这碗稀饭吃完，我就把熊熊放开。”看到小濬停止了对自己的虐待，方峥也放软了口气，从一旁的保温瓶中倒出一碗稀饭，舀了一汤匙稀饭吹凉，送到小濬的嘴边，“来——”

然而汤匙一碰到嘴唇，小濬立刻不给面子地把头转开。“我自己来就好了！”

不喜欢看他这样逞强，方峥的口气有些硬，“不要那么任性！”

“………我来喂比较快，等你自己吃完了，都不知道多久了，你要让熊熊就这样一直绑在那？”

“那你先把熊熊放开，我自己吃！”

“我说过了，你乖乖把这碗稀饭吃完，我才放。”

就见小濬身子挺得直直的，像是挣扎了几秒，最后僵硬地转过头，还是张嘴将那匙稀饭吃掉。

“怎么样？会不会太烫？”抽过一张面纸，想替小濬擦掉嘴边的残渣，却又被他避开，方峥只能假装没看到。

“………好吃吗？喜不喜欢？”

“……会不会太咸？还是太淡？”

“喜不喜欢吃虾子？这虾子很新鲜的哦，来试一口好不好？皮都已经剥好喽。”

“其他的呢？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鱼呢？牡蛎要不要？”

方峥一边喂一边问道，不过小濬根本不理他，从头到尾都没回答。

很快的，那整瓶稀饭都吃完了。

“肚子还会饿吗？还想不想吃些什么？”

还是没回答。

“……还是你想出去走走？不如我陪你到外面散散步吧？还是你想做些其他的事？………”

“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想你赶快出去，把熊熊还给我就好了！”

方峥呆了下，嘴角跟著扬起了抹苦笑———怎么他好像总是特别容易惹小濬讨厌啊？

沉默。

接著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

“…………狗狗还你………”这样你可不可以不恨我了？“……我……我先走了……你自己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虽然看不到，小濬还是听的出来那个人好像很难过，心里突然感到一股愧疚。

或许自己真的是太过份了？他不应该因为他的声音跟方峥很像就对他那么不客气，其实……他也是关心自己而已嘛………莲妈、楚凌、小简姐姐、再来就只有他了………怎么说他也算是少数几个关心自己的人吧………

“……下次……换吃排骨稀饭好吗？……其实我比较喜欢吃排骨稀饭，而且熊熊也可以吃……”

轻轻淡淡的几句话拉住了方峥的脚步。

“……好、好……”迟疑地开了口，语气中却有些藏不住的兴奋和不可思议。“那……那我明天就过来吧？……同一个时间？会不会太晚了？……还是我早点来好了！”

“排骨稀饭是吗？……你还有想吃些什么其他的吗？什么小吃点心之类的？”

“不用了………”

“那我……我明天早点过来？……吃完我们再出去外面花园走走？”

冷清的病房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小濬将自己踡缩在角落，双臂环过屈起的膝盖拼命缩紧身体，努力想将那片黑暗隔绝，却怎么也赶不走这如影随形的黑，赶不走他最深沉的恐惧和孤单。

又到了他最怕的夜晚了………现在应该是晚上吧？

其实白天和黑夜，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不同了，在别人被早晨刺眼的阳光所晒醒时，迎接他的永远只有无边无尽的黑暗，在别人谈论著他们今天又看到谁谁谁时，他却连自己的五根手指头都看不到。

只不过，白天他至少还可以听到声音，不管是小简姐姐叫他吃药的声音，走廊上忙碌的声音，还是窗户外面有人嘻闹的声音，不管是什么都好，至少他可以感受到别人的热闹，他还可以忍受。

然而一到了晚上，当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四周一片死寂，他一个人被丢在黑暗的世界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他的世界里什么人都没有，他的恐惧没有人知道，他试著将自己的身子缩到最小，想说这样黑夜就不会找到他，只是没有用，四周除了黑、还是黑，黑暗从来没有放过他，只有他还不肯放弃，天真地以为他可以。

再一次缩紧了身子，他开始小声地啜泣起来。

“小濬？”方峥看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整个人缩在墙角，车祸后更加瘦弱的身躯不停抖动著，隐约还可以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这阵子他为了可以每天来陪小濬吃午餐，常常都是在离开医院后再回到公司加班到深夜，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够，好不容易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小濬面前，就算小濬到目前为止对他还是像隔著一道高墙，他依旧很珍惜和小濬相处的一分一秒。

今天晚上从公司出来后，脑海中就像每个没有小濬的夜晚，满满的全是他的身影、他的一颦一笑，在心里挣扎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偷偷去看他。

然而一进到病房却没看到小濬，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恐惧，已经没了头绪的他正准备冲出去找人，却突然在病房的一角看到踡缩成一团的小濬。

心在那刻被拧疼了。

“小濬？”方峥试探地唤著。

借著透进来的月光，他看到小濬的身子僵了一下。

“凌正华？……做……做什么？”埋在双膝间的头颅没抬起，语气中有著被发现的狼狈，虽然极力想掩饰自己在哭的事实，呜咽的语调已经背叛了他。

看著这样的小濬，心更疼了。

心中一股冲动催促著他，来不及多想，他蹲下身用力将小濬整个搂进怀里。

“你……你做什么？！放开我！放开啊！”

怀中的人儿不停挣扎著，方峥反而抱得更紧，一点空隙都不留，一手同时在小濬的背后来回轻抚著。

“不怕……不怕……没事了……以后都会没事的……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相信我………”方峥的动作又轻又柔，不带一点色情，温柔又坚定地规律持续著。

在男人宽阔的怀抱里，阵阵安抚中，小濬听到了对方的心跳，有股熟悉的温暖传到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好像………也曾经有人这样温柔地抚他入睡。

“……你……有没有看过海？”小濬突然轻轻开口问道，然而没等方峥回答，就自己接口了，“我从来都没有去过海边……小时候，隔壁的阿明，每年夏天都会一家人到海边去烤肉，每次回来，他就会跑来跟我炫耀，跟我说海边的海水有多蓝，贝壳有多大，那时候，我最大愿望就是能和妈妈去海边，就像阿明他们家一样……可是我每次提起，妈妈就会骂我无聊再揍我一顿，后来妈妈找到爸爸，我们搬进去大屋子里住后……我也没机会……再去了………我想我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看到海的颜色了………我还有好多东西没看……好多地方没去过……我还没去过游乐场……还没和朋友出去玩过的………我真的好想……好想……”说到后面，小濬整个人埋在他的胸口，边说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