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看到他的无疑是面对正门的掌柜,那位前一刻刚刚放下心来的王老板。那人一步步的走进来,王老板的脸色就一下比一下难看,等那个人走到离他只有三步之隔时,他只得陪着笑脸对那人使劲打起手势。
那人静静看了他半晌,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起了头,楼上的一片欢声笑语也突然停住,原来是那位本来很开心的赵少爷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赵少爷身边的侍从们一看他脸色沉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楼下,也都齐刷刷的朝楼下看去,这一看之下,都在心里暗道「不好」。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陌生人肯定不是本地人士,若是……远远看见这飘香阁里没什么客人便该知道原委,哪里还会稀里糊涂的闯了进来。
眼看少爷那张漂亮的脸已经冷得像冰,几个机灵些的侍从只得抢在少爷开口之前做做好事,相互使个眼色就站起身对楼下的那人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骚扰我们少爷在此用餐,识相的就赶快退出去!」
那人听了这番呼喝也不开口说话,只慢吞吞的走到一张桌前,王老板待要去拉他衣袖,伸出的手臂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弹回,再定眼看时,那人已经好端端的坐在桌旁。
赵少爷冷眼看了这一会,心中怒气渐渐升腾,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对身边众人淡淡道:「你们住口。
这句话声音虽轻,众人却都知道他是动了真怒。平时往日就是这样,少爷心中越是生气,脸上表情就越是平静,说话的口气也越平稳。他现在这个不惊不动的样子,说明他已经气到不可遏止的程度,那清嗓子的动作也只说明他马上就要滔滔不绝的开骂。
「王老板,你怎么还不待客啊?只要来了你这楼里的就是客,既便是那等见不得人的禽兽之辈,也是会饿会渴,你就随便赏他些生米生肉,也好合他胃口,银子嘛,就算在少爷我账上好了。」
那王老板此时已知,这位头戴斗笠的主也不是好惹的,听到楼上那几句极不入耳的话,只急得满头冷汗,生怕眼前这位立刻就会冲上去发难,一颗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担心果然应验,那人头上的斗笠慢慢转向楼上赵少爷所在的方向,似是仔细看了几眼那位大放厥词的赵少爷。王老板也不顾得擦一擦脸上的冷汗,干笑着对那人弯腰赔礼:「那个……呵呵,本店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王老板,你这才是待客之道嘛。只是这位客人非我族类,自然不会开口说人话,你今日可要多担待些了,哈哈。」
可怜的王老板这下连干笑也笑不出了,只能以哀求的目光眼巴巴看着自己跟前那稳坐如山的男子,两腿开始不住发抖,只恨不得就此晕过去才好。
那男子仍不说话,却对着王老板动了动嘴角,下巴两侧也显出柔和的弧度,应该正在对他微笑。这一笑过后,男子低沉的嗓音才清楚响起:「掌柜的,请给我准备一斤白干两斤牛肉,我身有急事还要连夜赶路,酒菜打包便可。」
这句话一说出来,王老板简直是感恩戴德,赶忙吩咐小二准备那男子所点的酒菜,还悄悄交代多加些菜量。楼上的赵少爷自然听见了那男子的话,见男子一不回嘴二不挑衅,又摆明马上就走不多加骚扰,自说完那句话后,也未曾再发出任何声音,于是失去了继续骂人的兴致,与身旁一众侍从接着喝酒去也。
小二送上酒菜之后,那男子给了银子便静悄悄出了门口。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挺拔的身影即刻消失不见,目送他出门的小二揉揉自己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心里好大一阵吃惊。
这个小小的插曲就此偃旗息鼓,好像没有引起任何风浪,赵少爷尚算开心的吃完了他人生中极为寻常的一顿午餐,带着同样酒足饭饱的侍从们走上下一站路途。
天气依旧晴朗,街上的行人依旧四处奔逃,赵少爷微笑着欣赏所有人对他的「敬畏」,心满意足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饭后散步本来就很惬意,加上身边轻风习习,鸟儿在枝头啾啾而鸣,赵少爷一时被大好风光所感,有了抒发少年情怀的念头。于是,他再次清了清嗓子,以十分潇洒的动作打开了手里的那把折扇,准备对着大好春光引吭高歌──
「扑」的一声,赵少爷突然在脚下平滑的青石板上摔了一跤,身边的侍从们手忙脚乱的赶紧把他扶起来,同时还不忘记帮他拍去身上的灰尘。
可是,赵少爷这一跤真的跌得不轻,光滑如玉的额头上竟然生出了一个煞风景的小包。可能是感觉到此处很痛,赵少爷噘着嘴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这个小包,一摸之后,他脸上的表情仿佛痛得更厉害了,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里开始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
看到少爷这么委屈的样子,年轻的侍从们不禁心疼起来,连忙拉起衣袖给少爷这里揉揉那里拍拍,哪知他们本来就粗手粗脚,少爷细致的皮肤反而被他们揉红了一片,连那张又白又腻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住手!你们滚开!呜……好痛!我要回家!」
恼羞成怒的赵少爷横眉瞪视了左右一眼,把手里的扇子毫不留情扔了出去,一个人火气十足的往前直冲。身后的侍从们一边摇头一边快步跟上,顷刻间又听到了重重的一声「砰」!
这一次可真的蹊跷了,数人这么多双眼睛同时看着少爷,竟没一个人看清楚他是怎么摔倒的。脚下一片平坦,连一块小石子都没有,莫非是少爷气得太狠,走路也不会了吗……
侍从们因为过分的惊异而站在原地没动,赵少爷噙着眼泪从地上艰难的爬起来,脑袋还在一阵阵发晕。伸出手再一摸,额头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更大的包,口齿伶俐的赵少爷终于气得满面通红,语句不畅:「谁……是谁?你、你给我滚出来!我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把你……把你五马分尸!」
这一次很清楚,他在跌倒之前膝盖处曾经感到微微一麻,绝不是他自己失足滑倒……是哪个该死的畜生,竟敢如此戏弄他,他不报这个仇就不姓赵!
赵少爷一边在心里发誓要报仇,一边张开嘴狂骂一通,等到他骂得累了而终于歇口的时候,有个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声音悠然接了下去。
「好笑好笑真好笑,狗急跳墙没人理,你道人人怕了你,人人都在看大戏。」
这声音乍一入耳,赵少爷居然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但偏偏又记不起是谁,只得大声叫道:「是哪个藏头露尾的无胆鼠辈,给我滚出来!」
那声音笑嘻嘻的道:「是哪个小畜生在骂人?小心报应……」
这句话还未说完,赵少爷又是「砰」的一声倒在地上,这一次摔得极重,他鼻梁和膝盖都是一阵剧痛,竟老半天都爬不起来,侍从们七手八脚的上前去扶,己经看到少爷娇嫩如凝脂的脸颊上挂了两行痛极而流的眼泪,都是大大的心疼,又不敢随便伸手去擦。那神出鬼没的声音却「啊」了一下,语调中似乎大有恻隐之心:「唉,报应来得真是快,乖孩子,还是安分些罢……」
赵少爷一边擦泪一边恶狠狠的四处瞪视,嘴里还不住哽咽道:「你……呜……你到底是谁?有胆子……呜……你就给我滚出来!」
众人只觉得青色的影子一晃,一个高高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哪里是别个,正是那飘香阁里头戴斗笠的男子。此人一边老不正经的哈哈而笑、一边在赵少爷泪痕未干的小脸上重重摸了一把,嘴里调侃道:「呵呵,滑不溜手,我见犹怜啊!」
那粗糙温暖的感觉扫过脸颊,把赵少爷吓得不轻,惊吓之余又倍觉委屈羞窘,只气得捂住脸颊破口大骂:「住嘴!你、你是什么东西?你竟敢……呜……」
众侍从虽然已经心知这男子身手极强,但看那男子确实过分了些,也只得纷纷站到少爷跟前护住主子安危,但愿抬出赵老爷的身份可以吓退此人。
「大胆小子,你可知我们少爷是什么人!小心听好了──」
那人「噗」的笑出声来,身子一晃便绊倒好几个人,两手粗暴无礼的将赵少爷拉入自己怀中,嘴里说话愈发不干不净起来:「啧啧……一枝梨花春带雨,好漂亮的小畜生,嘻嘻,我知道了,你不是人,是个小狐精!」
那人粗野的气息紧靠耳畔,胸膛上是硬邦邦的热度,两臂之间紧箍如铁石,赵少爷那点挣扎直如蚍蜉撼树,哪里撼得动一丝一毫?耳中再听到那男子不住以言语侮辱,赵少爷心中又慌又乱,终于大声哭了出来:「呜呜……你放开!你这下流贱胚……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快过来救我……呜呜……」
众侍从难得见到少爷哭得这么惊天动地,一愣之后都只好硬着头皮围住他们两人。那男子却一手扼住赵少爷的脖颈,冷森森的开口道:「你们若是过来,你们这位少爷即刻就性命不保。」
那男子手上加力,赵少爷顷刻间已经是满面通红、双眼翻白,众侍从见那男子出手狠辣,都吓得冷汗横流,一步步的退了回去,不住哀求那男子手下留情。
赵少爷平常未曾受此惊吓,挣扎间入气越来越少,满心满脑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正惊惧无限之时,脖颈上的手指突然撤回,他身子软软倒在那男子的臂弯之中,听到那男子低低在他耳畔问道:「怎么?这滋味可好受吗?」
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身子酥软一片,不住发抖。那男子轻轻一笑,又低声问了上句:「你这小鬼以后还骂不骂人?」
他茫然睁开眼睛,只看到那男子带着胡渣的下巴近在咫尺,一阵厌恶和惊恐从心底直直冲上胸口,他恨不得把身子缩成小小一团,也不知道自己嘴里该说什么,只不自觉的拼命摇头。
那男子看他惊吓至此,倒忍不住托起他下巴低声笑骂:「你这小狐精,胆子如此之小,还敢随便出口伤人……骂也罢了,还专挑那恶毒万分的……你倒是说啊,以后还骂不骂人?」
赵少爷连动也不敢再动一下,那男子无礼之极的举动只令他闭紧了眼,颤动的睫毛之下,泪水不住涌出,可怜兮兮的顺着那男子道:「……不骂了。」
「呵呵,再也不骂了?」
「呜呜……再也不骂了……」
那男子得意之极,伸出手指在他脸上轻轻一弹:「这才是乖孩子!你若每天都这么乖,就会很讨人喜欢了,你以为人人都怕你?嘿嘿,他们是对你憎恶厌弃,懒得理你罢了……」
赵少爷脸上吃痛也不敢挣动,只紧紧闭着眼睛,那男子看他还在发抖,低笑着柔声开口:「好了好了,我这就饶了你,睁开眼让我看一看我便走了。」
他畏畏缩缩的睁开眼来,正对上那男子几乎贴到他脸上的嘴唇,他猝然一惊便要往后退去,那男子却老实不客气的在他脸上用力香了一口。那男子动作快如鬼魅,他尚未反应过来,娇嫩的双唇上就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那男子偷袭得手,哈哈大笑着放开了他,他兀自眼神发直、双眉紧皱,好半天才「呜」的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霎时间小脸上眼泪共红霞齐飞,更把那男子逗得乐不可支,直笑得弯下了腰去。
一旁的侍从们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此时才通通冲上去围在自己少爷身前,心中都是大觉尴尬,十数张嘴竟是静悄悄的没发出一声劝慰。众人也无甚脸面对那男子呼喝示威,都装作没看到方才那一幕,以免少爷恼羞成怒,逼他们去教训那个无礼之徒。以那男子的身手,便是他们一起上也沾不到一片衣角,怪只怪少爷时运不济,这人嘛不是个个都可以得罪的……唉。
那男子笑完这一茬,竟是大摇大摆的缓步离开,听着赵少爷哭的凄切也不回头,那狂妄的笑声随风久久不散。赵少爷哭了一会,才狠狠盯着那男子的背影吩咐侍从:「你们去跟着他,呜……看他住在哪个客栈!我赵思齐……呜呜……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此时的赵少爷确实惨不可言,额头上两个大包,鼻梁好像有一点歪,脸上的泪痕糊成一片,下巴上还留着两道红红的指痕,最凄惨的是雪白的脖子上有两道已经变青的勒印,连一头滑如丝锻的黑发也散落下来……总之不折不扣,就是一副刚被人狠狠欺负完的样子。有的侍从虽然想笑,但看自己的主子被整得如此之惨,又实在是不忍心笑,只得硬僵着脸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是,少爷。」
不便再招摇过市的赵少爷回府时是坐在轿子里的,并不漫长的回家之路上,用来遮住脸面的衣袖也被眼泪悄悄染透。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的赵少爷一路都在小声的哽咽,哭到伤心处还不忘记诅咒那个混蛋的祖宗十八代。虽然被逼着说了那么一两句违心之言,但以他天生的高傲会直接把那些话过滤掉……不骂人,不骂人的就不是他赵少爷了!不但要骂,还要给那个混蛋毕生难忘的教训,哼哼,传说江湖里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叫做迷香……先要这样、然后那样、再然后把那个家伙绑到自己的跟前、再再然后一盆冷水把那个混帐泼醒,再再再然后──他要用尽所有别人享受不到的词句把那个混帐大骂一整天!
第二章
赵老爷满怀欣慰的发现,自己的宝贝儿子长大了。自从某天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走后门回家以后,赵少爷居然开始像其他思春的少年一样,整日里愁容满面,长吁短叹。跟他说话他不理,逗他开心他反而生气,只时不时盯着某处发呆,还开始一个人独自出门,不准护卫跟在旁边,也不知去干什么。
赵老爷高兴之余自然要多多关心,早把府中一直跟着儿子的下人们问了个遍,可惜问来问去也不得其解,个个都是一脸冷汗的回复老爷:「老爷,少爷吩咐过,如果我们敢开口说一个字,他就拔了我们的舌头,老爷您还是自己去问少爷吧。」赵老爷对待下人向来宽厚,因此这样的回答他倒也不太生气,只乐呵呵的想着儿子果然成人了,甚至还破天荒的陪着夫人一起去了庙里还神,回来后也不忘记敬谢祖先牌位。可不是吗──儿子总算开了窍,有了心上人还知道害羞瞒着父母,这事也不用太急,等水到渠成儿子就会开口,只要是个好人家的姑娘,他们都会点头。毕竟宝贝儿子「京城第一恶少」的名头他们早有耳闻,也为此暗自伤神不少,更加上赵少爷眼高于顶,对京城中有名的美人们从来都是尖酸刻薄的很,没有一个能让他露出仰慕之意,由此推算,这位姑娘即使不是闭月羞花,那也是人间少有,看儿子的神情如此烦恼,那姑娘似乎还让儿子吃了些小亏。这么前前后后的一合计,夫妻俩都觉得那个姑娘肯定是冰雪聪明又貌美迷人,正好治住自己这个任性娇纵的儿子,也好让他少惹点祸。
赵少爷当然不知道父母在想什么,否则他一定会气得脑子发昏,自从那天灰头土脸的回家以后,他早派人去打探出那人所住的客栈,也数次叫府中的护卫们去「教训」那个狂妄无理的王八蛋。但是结果……每个人都是鼻青脸肿的回来复命,说连那个人的门都还没拍开就从楼上摔下来了,还摔坏了客栈的楼梯桌子,自掏腰包赔偿了好几两银子云云,气得他连骂人都没了力气,一天到晚想着怎么才能整治那个坏蛋。「武功」这回事,他也有听过,传说江湖高手确实是凡人不可匹敌,但那个王八蛋看起来哪一点像个高手了?跟个杀猪的屠夫一样丑一样臭!每次只要一想起那只臭猪胡子拉渣的下巴他就委屈恶心,把他的脸都蹭破了,还有自己的嘴……啊啊啊!不要再想了,赵少爷抬手用力拍在面前的桌子上,发出「趴」的一声巨响,随即痛得龇牙咧嘴,险些连眼泪都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