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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六年,秋
这是一个普通的下午,苏家生开着一辆黑色的帕萨特,从公司出发至浦东机场。他穿着深色的紧身毛衣和西装裤,副驾驶座放着一件黑色的中款风衣,也是再普通不过的打扮。
苏家生曾经是个知识分子,在美国读了博士学位之后,一直从事于消费市场方面的研究。直到去年的时候,他和妻子离婚了,独自提着行李箱回国发展。
那是一场失败的婚姻,苏家生从不否认这一点。然而,前妻的家庭背景给了他一些帮助,因为舅舅在相关部门工作的关系,苏家生对房地产行业产生了兴趣。回国之前,他就做了一系列的调查,联络了国内的朋友,决定从这方面入手。
零五年的时候,上海的房价刚刚火起来,外地的商人一股脑的涌入,本市的房地产商却抱以观望的态度,迟迟不敢下手。苏家生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趁势投入地皮的竞争,与他合伙的朋友有着二十多年交情,家世背景也不一般,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同伴。
车子开到机场的时候,距离航班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副驾驶座放着一个煎饼和一杯豆浆,早就冷掉的早餐,他一直没有时间吃。
这天要接的人不是客户,而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苏家生很难解释他和夏宁之间的关系,比床伴亲密许多,又不曾谈及感情。
和夏宁的开始是一场意外,那天,苏家生和庄谨他们在酒吧聚会,夏宁和同学坐在隔壁。庄谨向来都是不安分的人,眼睛一瞄就盯上了隔壁桌的一个男孩子,那人是夏宁的同学,叫许明言。
庄谨是急性子,又对自身条件颇为自信,立马就去了隔壁桌,叫他们一起过来玩。夏宁是那群人中的领头,视线扫过他们这桌,爽快地说好。
那天晚上,夏宁和他同学都喝醉了,庄谨抢着把许明言送回去,苏家生就让夏宁上了他的车子。打从一开始,苏家生就没准备送他回家,直接把车开去了酒店。之前在酒吧,彼此的试探和暗示都是互相明了的事情,此刻也不必多说。
当时,夏宁醉得很厉害,就连去洗澡都没法自己站稳,几乎是乖乖地任由苏家生摆布。一直到两人折腾到床上,快感上来了,他才渐渐地清醒过来,急切地回应苏家生的动作,沉溺在狂热的情欲之中。
那是一场激烈的性事,比苏家生想象地更美好,而夏宁也这么认为。结束之后,两个人的身体还是贴在一起,夏宁把头埋在枕头里,似乎已经很累了。
“想不到你挺厉害的。”
夏宁的声音有些含糊,隔着枕头更难听清。苏家生笑了笑,随口答道,
“至少没有老到不中用。”
夏宁大笑起来,“没见过你这么谦虚的人。”
他一手支着头,一手划过苏家生的下巴,在胡子的地方轻轻磨蹭,“我难得做一次零号,还好没有亏。”
苏家生笑不作声,正准备起身洗澡。余光扫过夏宁的侧脸,大脑略微晃神,视线不禁停顿,随即问道,“既然我们都这么满意,那就谈恋爱吧,你不会吃亏的。”
夏宁的视线微凝,换了一个姿势,仰头看着他,别有意味地说,“我看你长得斯文,还以为你有多闷骚,没想到,说话倒是挺直接的。”
苏家生双眼微眯,没有执着于答案。
“你慢慢想,不用急着回答。”
苏家生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夏宁把玩着他的名片,笑嘻嘻地说,“跟你谈恋爱挺好,我也觉得不会吃亏。”
苏家生被这种故作老练的姿态逗乐了,他从外套口袋拿了一包烟和廉价的打火机,老土的点烟方式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要不要去洗澡?”
夏宁没有回答,把苏家生指间的烟抢过去,深深地吸了一口,雾蒙蒙地吐在两人之间。苏家生无奈,伸手把烟拿回来,还来不及抽一口,夏宁就顺势凑上来,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挑逗地亲吻他的嘴唇。
现在这种时候,就算夏宁要去洗澡,苏家生也不会答应了。香烟还夹在指缝中,他匆忙地按在烟灰缸,仍有不少烟灰掉在地上。
叮铃铃——
手机的闹钟突然响起来,苏家生不得不把早餐放在旁边,准备下车去迎接那个归家的孩子。
这是国庆的最后一天,出国旅游的人都回来了。机场大厅尽是接机的人,站在人群之中,苏家生并没有特别显眼。他的长相不错,斯文儒雅,身材高瘦,骨架挺拔。尤其穿着简单的风衣外套,戴着眼镜的样子颇有学者风度。
苏家生站在出关的地方,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目光注视着前方。飞机延误了十多分钟,他却没有着急,耐心地站在同一个位置。
很快,夏宁就从里面出来了,大老远地就叫道,“喂,苏家生,过来帮忙啊。”
苏家生对他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走上前,站在了他的旁边。
“玩得怎么样?”
夏宁穿着T恤和沙滩裤,脚上踩着一双人字拖,苏家生站在他旁边,不免有几分长辈的样子。他笑着勾住苏家生的手臂,热情地凑过来,小声地说,“你刚才走过来的时候,旁边的女突然问我,你是不是我哥哥,有没有女朋友。结果,你猜我怎么回答她的?”
苏家生递了一件外套给他,配合他的好兴致,“你怎么回答她的?”
夏宁笑得一脸得意,“我对她说,你是我爸。”
苏家生佯作教训地揉乱了夏宁的头发,随即又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逗他说,“我有这么老吗?”
夏宁笑得说不出话,连声求饶,“我耍她玩呢,就想看看她的反应,你哪里老了,帅的不得了。真要老的话,我不是吃亏了。”
听到这话,苏家生才放开手,让夏宁走开一点,自己帮他推行李车。夏宁自然高兴,他笑嘻嘻地凑上来,讨好地说,“我给你买了不少东西,比我自己的还多。”
苏家生没有怀疑他的话,夏宁是用他的附属卡去旅行的,所有的刷卡记录都在他的办公桌上。
苏家生弯着腰,三分之一的力气搁在行李车上。
“是吗?别是什么西洋参,鲨鱼油之类的东西。”
夏宁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不高兴地说,“还在记仇啊,也太小心眼了吧。”
苏家生挺直身体,揽住了夏宁的肩膀,轻轻地按了一下。
“没生气,逗你玩的。”
听到这话,夏宁立马就乐了,笑嘻嘻地说,“我也是逗你的,以为我跟你一样小气啊。”
回去的路上,车子刚开了一会儿,夏宁就囔囔着要开车,他考到驾照没多久,新鲜劲还没过。苏家生拿他没办法,和他换了一个位置,叮嘱他小心开车。夏宁猛地踩下油门,技术差得让苏家生直摇头。
“行了,我开吧,你给我安分点。”
苏家生皱起眉头,语气也有几分威吓力。
“晚上跟庄谨他们吃饭,我们先回去一次,再去他家。”
夏宁没有异议,刚刚点头,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电话,声音立马就变了。
“喂?”
“对,我刚下飞机。”
“现在啊?我有事呢。”
夏宁看了苏家生一眼,见他对自己点点头,又说道,“哎,你急什么啊,又不是不给你。”
“好啦,乖,别闹,我等会儿来找你。”
苏家生看了夏宁一眼,早就猜到电话那头的人是谁。等到挂断之后,他便说,“是小嘉吧。”
夏宁把电话丢在旁边,先前的温柔瞬间消逝,不耐烦地抱怨,“就是她啊,非要我马上给她把礼物送去,也不管我有没有事。”
苏家生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小嘉是夏宁的女朋友,交往了一个多月,正是如胶似漆的时期,自然要紧迫盯人。苏家生并不介意夏宁在外面怎么玩,而夏宁也不会过问他和谁在一起。他们的关系比床伴更亲密一点,比真正的恋人又疏远了一点,彼此也都满意这样的状态
除了小嘉之外,夏宁也交过其他的女朋友,他从不对苏家生隐瞒和女人的关系,也不会对她们隐瞒有男朋友的事情。既然大家都不介意,这种关系就能长久地持续下去。偶尔有女孩子想要更多的感情,夏宁也会毫不介意地跟她们分手。也许是因为苏家生,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抱什么感情,不管原因如何,都不是苏家生所在意的。
开到半路,苏家生突然说,“我送你过去吧。”
夏宁没有拒绝,只是觉得抱歉,“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要是来不及的话,我就直接去庄谨那里。”
苏家生嘴角含笑,始终看着前方的道路,仿佛不在意夏宁的回答。然而,夏宁却盯着他看了许久,过了三个红绿灯,他才慢慢地移开视线。
2
既然已经请假了,苏家生也不必再去公司。下午,他一个人待在家里,悠哉地给鱼缸换水喂鱼,又把阳台的植物都伺候了一遍。
这天,阳光很好,他蹲在地上,一点点地检查叶子的生长情况,正赏得高兴,突然接到了庄谨的电话。
“你在干吗?这么久才接电话。”
庄谨的嗓门很大,隔着电话都有点吵。
“在阳台浇花,没听见电话铃。”
苏家生坐在沙发上,视线仍旧停留在阳台的植物上,叶子上还带着些许露珠,午后的阳光照进来,让他感到格外的惬意。
“又是那种老头子的玩意儿,你土不土啊。”
庄谨一如既往地笑话,苏家生也从未真生气。
“有事?”
庄谨这才想起正事,放低音量,鬼鬼祟祟地说,“你晚上别带夏宁来了,让他自己待在家里。”
闻言,苏家生不禁轻笑,点破他的心思,“拿我当挡箭牌?”
庄谨嬉皮笑脸地否认说,“就是帮个忙,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啊。”
“说吧,你约了谁?”
庄谨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神秘兮兮地说,“上次那个顾律师。”
苏家生愣了一下,惊愕地问道,“是他?你把他搞定了?”
庄谨得意洋洋地说,“可不是吗,我都出马了,还有谁搞不定。”
苏家生无奈地皱眉,“他跟我们还有业务关系,说好了不碰工作伙伴的。”
“我也没办法,就是对这种长得不错,又一本正经的人抗拒不了啊。”
听到这话,苏家生忍不住调侃他,“是吗?那就是说,你对许明言已经没兴趣了?”
闻言,庄谨着急地辩解说,“那不一样的,他怎么可以跟明言相比。”
苏家生听他说得认真,越发起兴,“哪里不一样了?你不是一样会出轨,一样会看上别人?”
“不要这么说,你也知道的,总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庄谨的答案也是很多人都会说的话,无关性别,也无关身份。
“知道了,我待会儿给夏宁打电话,让他晚上不必过来了,许明言那边你自己搞定,我不会帮你撒谎的。”
庄谨总算安心了,乐呵呵地说,“就你爱装模作样,行了,不用你帮我撒谎,我自己会搞定的,只要别在夏宁面前拆穿我就行了。”
苏家生给夏宁打了一个电话,让他晚上不必过来了。夏宁坚持不肯,以为他是生气了,有活动却甩掉他。苏家生费了半天口舌,才让夏宁相信晚上真的不去了。
晚上,苏家生正在看书,又接到了庄谨的电话。他特意看了一下手机,已经九点多了,那人不是应该正忙吗?
“你又怎么了?”
苏家生的语气有些无奈,但还是耐心地接了电话。然而,当他听到电话那头静悄悄的,就发现不对劲了。
庄谨刻意地压低音量,偷偷摸摸地说,“喂,家生,你快点来医院一趟。”
苏家生不免着急,赶紧问他,“你怎么回事?”
庄谨顿了顿,语气有些尴尬。“出了一场小车祸,反正你现在就来医院,知道吗?”
苏家生眉头紧蹙,掩不了关切之意,“什么叫小车祸?人都在医院了,还是小车祸?到底怎么回事?”
苏家生的音量越来越高,庄谨的声音反而轻了。
“没事,就是轻微的脑震荡,我不是醒了吗?不过……”
庄谨顿了顿,刻意压低音量,悄悄地说,“医生怕出事,就打了电话给最近的联系人,刚好就是明言的电话。他现在就往医院赶来了,我怎么劝都不听啊。”
苏家生大致猜到他的意思,很快就冷静下来,“顾律师跟你在同一个病房?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就是骨折了,家里人还联系不上,现在正睡着呢。”
苏家生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知道了,现在就去医院看你,许明言不会一个人来的,多半拖着夏宁一起过去。你自己悠着点,别跟夏宁吵嘴,他要是怎么教训你,你听着就对了,等我来了再说。”
庄谨也不回嘴,闷闷地说“哎,我知道,现在这种时候总是我理亏。”
挂断电话,苏家生不敢迟疑,立刻地换了外套,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苏家生到医院的时候,许明言他们已经在了。那孩子安静地坐在外面,反而是里面吵吵闹闹的,就光听到夏宁的声音。
“你真厉害啊,偷情偷到医院来了,真够光荣的,还轻微脑震荡呢,你的脑子就应该拿去格式化,烂透了。”
庄谨果然没吭声,而夏宁也没跟他客气。
“干嘛不说话,你的嘴巴不是挺厉害的吗,把明言花得团团转,都找不到方向了,你倒是人脉广啊,到处都能找到的新方向,这个人又是谁?新来的法律顾问?”
夏宁的语气极其嘲讽,听起来还挺逗的,不过,能笑出来的也只有苏家生,至少里面的庄谨一定不舒坦,外面的许明言也是愁眉苦脸。
许明言是一个很温顺的孩子,长相不如夏宁出众,性情更不如他直率,他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尤其是自己的感情。此刻,他安静地坐在外面,双手紧紧地交握,眉头紧蹙,低头沉默不语,看起来心里很不安。
按理来说,他比夏宁更有资格进去好好地教训庄谨一顿,然而,他却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留在外面。
苏家生没有急着进去,反而坐在了他的旁边。他抬头看了苏家生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眸,轻声地打了一声招呼。
“夏宁让你待在外面的?”
他一愣,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我也不想进去。”
苏家生笑了笑,轻拍他的肩膀,温和地安慰他,“错的人是庄谨,你不需要顾虑什么。”
病房里尽是夏宁的声音,很吵闹,但也很好笑。骂人不带脏字,每次都不会重复。
苏家生听得有趣,忍不住笑出了声,侧头看向许明言,他的脸颊微红,表情越发不安。
“不用担心,既然庄谨没回嘴,说明他也自知理亏。如果教训他的人是你,他就更说不出话了。”
许明言的身体微颤,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慢慢地抬起头,脸上带着惊愕的表情。他没有自信,又如此地在乎庄谨,甚至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
苏家生扫了他一眼,不禁皱眉,“你一点都没生气吗?知道庄谨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
许明言睁大了眼睛,呼吸略微急促一些,艰难地犹豫不决,总算开口了。
“我会生气,但不会意外,他本来就条件很好,会有其他的……”
苏家生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真正的感情是不需要如此地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