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下——卫风

作者:卫风  录入:01-25

转过一排廊柱,我看到前面的屋子裏,透出灯光。
这裏有人我进入之前也已经知道,但是真的看到,还是觉得疑惑。
这个地方没有食物,只有一点泉水,一切空寂无比,能停留在这个地方的,不会是普通人。
我正在猜想屋中人可能是什麼身份,门忽然就拉开了,一个长条身形的女子走出门来。
她抬起头,显然也没有想到有人站在门外,眼神中有些意外和惊愕。
而我的惊愕和意外只有比她更多。
我怎麼也想不到,会在这裏遇到绝不可能见到的人。
她声音有些沙哑:"你是谁?从哪裏来?"
我怔怔的看著她,没有说话。
她打量我几眼,或许是没有探究明白的打算,自行走远,过了片刻回来,手裏提著汲水的瓶子,又看我一眼,自己转身回了屋裏,重重的将门关严。
是了,她不认得我。
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不是塔拉夏,而这个应该是生存在几百年前的女子,又怎麼会出现在这裏?
只是容貌相像吗?
不......
我想我没有认错,就是她。
可是她怎麼会在这裏的?她只是普通人,没可能度过那麼漫长的岁月还存活到今日。
我在她紧闭的门前伫立半晌,轻轻移步离开。
忽然想到在一本东方来的书看到的句子,似乎是那样说--纵使相逢应不识。
当时她的偏执曾经令我也觉得棘手且不知所措。但是现在......
彼此已经陌路。
我在水井边找了一间空屋子,张开斗篷裹住全身。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点,但是躺在那裏,眼睛却空洞茫然的找不到睡意。这个地方安静的几乎......几乎与埋葬塔拉夏的山谷,与那座空寂的古墓一样的空旷死寂。
那时的知觉都丧失殆尽,可是灵魂却死死被困在那具身体中。
看不到,说不出。
能听到的,只有空寂的安静,偶尔的流沙声。
人有些恍惚,似乎身体已经沈睡,但是思绪还在身外游荡。
背上有些凉意,单薄的斗篷实在不足以御寒。身体蜷了起来,感觉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保住一点温暖。
我不想陷入梦境。那些似真似幻的情景,有的是往事,有的是自己深藏的恐惧。这些日子以来都从没有深眠过,在泉水边可以照出自己越来越苍白的脸庞。
没有半分生气脸,空洞的眼睛,好象随时可以倒下。
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恍惚的不知道在屋角窝了多久,我忽然睁开了眼。
没听到什麼动静,也没有......也没有什麼特别的感觉。
只是心中那麼跳了一下,仿佛有一只手捏住了胸口在跳动的那一块地方,一种危险的,不可测的感觉。
一个人影坐在我的身旁,我睁开眼睛,正对上他的一双眼睛。
在自己眼中看到对方,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又或是在自己心中的对方,在自己眼中的自己。
我竟然不觉得惊慌,也一点都不意外。
这副面容,还有他身上的气息,我都已经熟悉到生不出任何意外和惊异的感觉了。
他的手指轻轻拂在我的眉间,在眉毛上轻轻的来回划去,有些茸茸的痒。
"夏尔......"他象叹息一样说:"看到你我真是欢喜。"
这个名字让我几乎战栗。
意外呵,我竟然还可以有这麼强烈的感觉。
只有他一个人呼唤过的昵称,曾经天真暴烈懵懂沈湎情色的魔王,现在变得深沈难测,如一口深潭。
BALL。
我们这样无声的对望了许久,我那样专注的盯著眼前的容颜,直至双目刺痛。
原来,自己的面孔,看起来是这样。
或者说是塔拉夏的面孔。
夜间的城堡裏仍然有幽冷的光,这些光不知道是由哪裏折射进来,又或是建这墙壁用的石材特异。凉风象一只幽灵的手掌一样抚摸在脸上,我听到外面的井台裏潺潺的水响。
他就这样突如其来,静静的没有一点声息,仿佛夜来一梦,也许再眨一下眼,就会发现他消失了。
曾经的BALL已经不见踪影,那个有著漆黑发丝,妖魅眼睛的魔王。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他,也不是他。
我看到了曾经的塔拉夏。
在双十年华结束了辉煌一生的法师塔拉夏。
然后我听到了细微的声音,是脚步声响,缓缓接近。
那声响轻盈细碎,带著一点试探,期待,漠然,象一首注定回旋的乐曲,或一个不得不消亡的梦境。
有人在接近此处。
他的手动了一下,我来不及想什麼,翻过手去按在他手背上。
他想做什麼我非常清楚,所以才要阻止。
很奇怪,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知道的,可我就是知道。
三个魔王,我全都见过了。当年塔拉夏与他们是不死不休的对头。
墨菲斯托,他现在沈湎於爱。
迪亚波罗,他正象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不安的张望,艰难的学习做人。
而BALL,他似乎还是保留当年习气最多最浓重的一个,杀人的时候眼睛也不用眨一下。
他的目光下落,看著我的手,然后慢慢翻过手掌,将我的手牢牢握住。
他的手有些滑腻,凉冰冰的。
敞开的门口,站著一个人影。
那个细挑身材的女子,端著烛火站在门口。
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四壁,也照在我和他的身上。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著站在门口的女子,她有些疑惑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个转,然后,落在BALL身上。
她向前走了一步,从现在站的地方,可以看到BALL的侧面。
她惊呼的声音象受伤的惊呼,我忽然想起许久前,沙城鲁高因庭院裏,停在红花上的一只蝴蝶被旋风绞碎,最后绝望破碎的坠地声响。
"塔拉夏--"
我颤抖了一下。
她手中的烛火落到地上,猝然熄灭。
我一把反握住BALL的手:"别杀她。"
BALL头也未回,只是专注的看著我:"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呼唤谁,我为什麼要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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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拉夏?"女人的声音裏充满了不确定和绝望的伤感:"我,我不是在做梦?"
我的手微微发抖,一声不出。
BALL的笑声响起来,在幽暗的屋子裏,象是华丽而冰冷的乐器丝弦发出的声音,很悦耳,可是,也很残酷。
她脚步蹒跚,仿佛一瞬间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从门口,到我们的身畔,这麼短短的距离,她却象迈过了千山万水那样艰难。
走到BALL的身后,她的手指伸出来,在BALL的肩膀上方,犹豫著,颤抖著,我听到她啜泣的声音,那样的悲伤,将些微惊喜全冲淡的品不出任何快乐滋味。
我和他离的那样近,可以清晰的看到他脸上的神情。
有些愉悦的取笑,更多是残忍的讥讽。
他靠近我,声音细如丝,轻如棉:"你听,她在哭啊。"
我全身僵直,不动,也没有说话。
"她为了谁在哭?她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吧?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是......很有意思的事?
只有BALL才说得出这句话来吧?
几百年前就该消散的一切,忽然间象是一道刺眼的厉光,穿越层层风霜,贯穿於我的双目和胸腔。
泪水从眼中涌出来,缓缓流过面颊。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贾梅拉,那骄傲的贵族少女,头上戴著一朵红色的花朵。因为阳光暴烈,花瓣的边缘已经有些残卷,眼见很快就要萎谢。但是在它变成枯黑的残花之前,沙漠中这一朵红花,比任何宝石都更华贵鲜艳。
她雪肤红唇,笑起来露出一个俏丽的酒窝,站在宫殿雪白的台阶上说:"喂,你就是那个有名的法师吗?可是......你怎麼不是个老头子呀?"
BALL身后的贾梅拉,身体象被抽去的骨架,滑跪在地下,头轻轻靠在BALL的背上:"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可是,我现在觉得一切都值得......"
我木然的坐在那儿,听著她颤抖的声音。
莫名的,巨大的悲哀,就快要将我的身体压垮压碎。
一切沈重的我难以背负。
BALL的面庞贴的离我那样近,他的呼吸吹拂在我的脸上,他那嘲讽的表情更加明显,但是他没有推开靠在他背上的女人。
"这一切很有意思,你觉得是不是?"他伸出舌尖,在我脸上的泪痕上轻轻舔了一下:"唔,是咸的......"
他的手臂伸过来拥抱我,这样近的距离,紧密的拥抱,我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他有些不耐烦的回过头说:"喂,你哭哭啼啼请换个地方,别吵我。"
贾梅拉的啜泣声象是被硬生生掐断一样,突然安静下来的屋子,让人觉得这场面更加荒唐和难堪。
"塔......塔拉夏......"
"我不是,你给我走开,别吵著我。"他冷冰冰的说。
我听著他的声音,目光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也没有注视贾梅拉。
我看著空中茫然的一点,想起很久以前在沙城的野火会上,贾梅拉把头上的红花给我,我没有接。
想起在第一次遇到魔王的时候,竟然没有看出来他的伪装,以为他是个迷路的小孩,把他抱抱起来放在骆驼上,让他坐在我的身前,一起走过三天多的路程。后来他揭破了身份,每次再遭遇到一起,他都不下死手。
我知道,一直知道。
魔王,也并不是真的十恶不赦。
那时候被大天使号召著去斩妖除魔,可是魔王的劣迹,我却真的说不上来。
迪亚波罗曾经焚过一座城,但是那是城中人先给他下毒药未成功之后......墨菲斯托,还有BALL,那时候的我,都在想什麼呢?
想著我所不理解的正义吗?
贾梅拉被BALL不耐烦的挥到一边,他紧紧的抱住我,只是这样抱著,没有做别的什麼。
想起来......有次在鸣沙山谷那裏,我落单,和他硬碰了一仗,从崖顶滑下去的时候,他忽然跳下来这麼抱著我。两个人一起往下滚落。他把我抱的很紧很紧。
那时候我只觉得厌恶,天旋地转中,记住的是那山谷裏沙鸣的轰隆声。
贾梅拉就坐在门口的地下,她不再哭泣,但是目光仍然落在BALL的身上,那样痴迷。
我只觉得一切如此荒唐。
BALL把头靠在我肩上,低声说:"看到我,意外吗?"
我没说话。
"我可是很高兴,可以再见到你。"
"我爱你,你知道,一直都没变过。"
四周的黑暗,空旷,寒冷......
他的声音非常清晰,那句话慢慢回荡,象是在水面上投下了一粒石子,层层涟漪荡澜著漫开。
爱?
爱是什麼呢?
我对怀歌的感情,是爱吗?
BALL对我,又怎麼会是爱情?魔王也懂得爱吗?
BALL的身体很凉,也许是在哈洛加斯住久了,那山顶的冰雪是永远不会融化的。
贾梅拉靠著门口,不出声。
三个人这样待著,似乎没有一个谁想打破现在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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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团幽暗的黑,许多声音交杂著,象丝网一样密密的,无处掩藏自己的茫然和无措。
只觉得热的厉害。
努力的睁开眼,可是与不能视物也没有分别。一样的幽暗的,茫然的空间。
"外面起风了。"
我翻身坐起来,BALL抱著膝坐在我旁边,他的肌肤仿佛夜光石般带著一层晶莹润泽的光晕,眉眼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我看不到贾梅拉的身影。
"她在门外。"
我慢慢松口气,然后觉得身体仍然燥热。
"你生病了,一直在发热。"他拿出一小瓶子补血水:"喝一点。"
我接过来放在一边。
"凡人的身体就是这麼脆弱。"他凑近我:"喂,我现在用的,是你的身体啊。"
我看他一眼。
"沐浴的时候,我都会很仔细的看,每一寸都是......"他著意放低的声音,象细细的羽毛尾梢在皮肤上划动。
我只是安静的看著他,面无表情。
"嗳,你以前还会恼羞成怒一下,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了。"他眼珠灵动,斜睨了一下门边又转回来:"外面那个女人喜欢你吧?虽然她很讨厌,不过也算是个狠角色,不知道是和谁做的交易,灵魂和身体都被死死困在这个地方。能让一个女人这麼执著的,总是情仇爱恨裏的一样。你说,她对你,是哪种?"
我一直没出声。胸口似乎有火苗在舔动燃烧,呼出的气都是灼烫的。
即使拥有再强大的精神力量,身体却仍然还是这样一击即溃的,凡人的肉身。
生,老,病,死。
这样也没有什麼不好。
起码,让我知道自己还活著。
而且,知道前方必然会有一个结束。虽然不知道是在何时,在何地。
怀歌曾经感喟,长生不老的生命其实麻木而无奈。
这样说来,其实凡人的困局,也是一种幸运。
活著是为了什麼?做为青丝的时候,活著的最大的意义是守在怀歌身边。
做为塔拉夏的时候,有一腔盲目的看不清方向的正义感,指引著一个未知但是坚定的不改变的方向。
但是现在呢?
现在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种时候我突然间明了当时怀歌的心境。
茫然的,没有方向,没有坐标的生命。
他常常会有一种茫然的表情,那时候我不知道原因,我猜想或许是他在缅怀过往,又或是,在思念汝默。
这时候突然明了,他那种茫然的心境。
熟识的环境,故人,多少沧桑沈淀在记忆中,眼前的一切人事全非。就算爱恨依旧,也无处寄托。人就是这样奇怪,想忘的事情总是忘不掉。
我回过神来,唇上有柔软而灼热的感觉。我向后移了一下,BALL的舌尖轻轻划过下唇:"有点干。"
然后他凑的更近了些,舌尖在我的唇上,轻轻的划过去。
眼前的魔王活的岁月只比我更长久,然而他没有这种烦恼吗?
你说什麼?他低声问:"你说什麼?"
我才发现刚才的后半句话,我说出来了。
"魔王没有活得太久的烦恼吗?"
他微微一笑,面孔上有著慑人的光华流转,活色生香。
"怎麼没有?不过只要期待永远比厌倦多一点点,就足够了。"他忽然伸手拉下衣襟,露出如雪般柔嫩的皮肤,被黑色的衣襟衬著,仿佛半透明的霜雪:"我现在就非常非常的期待会和你一起......"
我伸手推开他凑近的脸庞,他拉住我的手,唇轻轻的逐个手指亲吻。我向后夺了一下,他没有松手。
"我们在这裏交欢的话,外面那个女人会怎麼样?"他忽然这样说。
"会死心吧?"
我不知道。
正如我不知道贾梅拉为什麼会出现在这裏,我也不知道如果BALL说的事情真的发生,她会如何反应。
"要试试吗?"
他的唇含住我的耳垂,齿尖缓缓的磨合,痛,热......还有要灭顶一样的无力感。
我说:"不。"
"不再考虑下吗?你知道,和我一起的话,一定会得到快乐的......"
快乐?
快乐真的那麼容易得到的话,为什麼怀歌还那麼不快乐呢?
他看著我的眼睛,幽暗中那双眼象天边的星子,光芒碎亮而且而清寒。
"滥交不会得到快乐。"
"但是......肌肤相亲的温度和触觉,难道你不渴望吗?"他的声音裏带著一种让人无法抵抗的蛊惑的魔魅:"哪怕是暂时的充实和快乐,那时候的热度也可以驱走寒冷和空寂的。"
我有些恍惚,但是随即清醒过来。
"真的那样,为什麼你的眼睛还是这麼冷呢?"我看著他:"对你来说快乐既然如此容易得到,你为什麼还在这裏和我说这些话?你应该去别处寻找你的快乐。"
"唉......"他一边露出有些艳冽的笑,一边叹息摇头:"你还是这麼精明哪,一点也不好骗。"他侧过头,露出个思索的表情:"也许我不应该和你费唇舌,直接把你的腿分开能更快更有效果的达到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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