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燕南一辈子蜗居在他的书山书海里,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明白人心。这男人怯懦,对于他来说过于纷繁复杂的社会给了他极大的压力、恐惧、甚至自卑感。他失去了妻子,让年幼的孩子没了母亲,觉得愧对他们……而这样的愧疚和爱只能表达以暗中关注的形式。
孩子们一天一天地长大,青春的躁动和叛逆让他们开始疏远甚至憎恨起自己无能的父亲,他惊慌失措,他比他们还像孩子,心思单纯而不懂得沟通。
莫匆这孩子,毫无疑问他是个天生的好演员,能随心所欲地在不同的人面前表现出任意他想要表现的形象……年轻人反叛,本来无可厚非,可是他玩得太出圈了。
翟海东——安捷念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十几年前,老炮还不是老炮的时候,他不叫翟海东,他有个更骇人,更响的名字——
睡狮。
安捷突然觉得,自己改头换面,认真学习,将来做个对社会有意义的人这个光荣的理想有了破灭的危险。
下了出租,瞄了一眼手机,居然已经快半夜十一点了,他叹了口气,往小区里走,刚拐到自己小屋楼下,安捷猛地顿住脚步,皱起眉。
小区每栋楼下都立着一排大垃圾箱,听说这楼边自打“非典”过后,楼道里面的垃圾道就都给堵上了,说是不卫生,怕传播病菌。慢慢地居民们也就习惯每天上下班或者遛弯的时候把自家垃圾装好袋子带到楼下的统一垃圾箱里了,每天一早有垃圾车过来收。
安捷前一段时间晚上下来买夜宵的时候,无意间瞥见附近垃圾箱旁边的身影有点眼熟,他记得这个女孩子,正好和他一个班,不算太漂亮,但是很耐看,说话轻声细语的,从来看不见她下课和那帮追逐打闹的疯丫头们一块制造噪音。
好像叫什么铃来着。
女孩在垃圾箱里不停地翻找,脚边的塑料袋里放着些瓶子,她头发有些凌乱,天气不算太热,但不知道是紧张窘迫还是有些累,她鬓角的长发被汗黏着,贴在下巴上,当时安捷就没敢动,悄么声地怎么下来的又怎么上去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翻找垃圾被同班同学看见,让人家情何以堪?从此安捷一般避着那个时间下楼,正好今天没留神回来晚了,好巧不巧的是,正好女孩在他的楼下。
安捷叹了口气,回身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时店,买了瓶啤酒,远远地坐在草坪旁边的牙子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借着树影遮着自己,等着小姑娘完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星期五,好多家大扫除,弄出来的垃圾格外多,小姑娘好像认准了那个垃圾箱,在那折腾了半天了,深秋的夜晚在外面坐着可不算太舒服,安捷把外套紧了紧,微微佝偻起身体,颇有些郁闷。
他想老教授,想莫瑾耳朵上那一排看着都麻心的耳洞,想莫匆阴沉沉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一时兴起好像惹了个麻烦。
搬家算了,接茬当他的小翻译去,他不怕冒险,但是会怕麻烦。
“哎?安捷,你在这……装蘑菇?”
他正走着神,没发现有人走近,这人一张嘴吓了他一跳,莫匆目光古怪地看着这穿着深色外套缩在路边的人,别说,还真像朵香菇。安捷心思迅速转念,他一开始就应该发现了,莫匆这种悄无声息毫无存在感地靠近某个人的本事,绝对不应该是天生的。
莫匆一边搓着手一边弯下腰来跟他说话:“还喝酒?我说哥们儿,失恋了也不至于这么惨吧?”——表情坦荡,调侃意味颇重,和刚刚所见,简直天差地别,看得人心里感叹,多好一块演艺界的璞玉啊。
安捷竖起食指让他小点声,然后用下巴点了点女孩所在的方向:“那姑娘我们班的,我本来琢磨着现在过去不合适,等她收拾完了再进楼,结果也不知道她是打算在那垃圾桶里淘金还是干什么的,到现在都没折腾完,我这都冻成冰棍了。”
莫匆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学着他压低了声音,表情猥琐:“唔……长得还成,不过我看还不如我们家小瑾呢。”
“你们家小瑾太潮流,”安捷苦笑,“我老了,已经属于被拍死在沙滩上的一代了,哪跟得上她这矫健的步伐?”
莫匆笑了一下,他忽然注意到在这个冰凉冰凉的夜里,眼前缩成一团没有半点形象的少年这句话里有某种特别的沧桑,即使他说得再调侃,再漫不经心,那股子味道也能从他的眼神口气里流露出来。
他抬头一看,女孩子终于收拾了她的战利品,往下一个目标去了,她走得很急,片刻便绕过了一栋楼,身影看不见了。
“哎,你们班小美女走了,你自由了。”
安捷这才伸了个懒腰,随手把空瓶子捡起来:“走。”
两个人直到各自进了家门也没说一句话,或许是因为太晚了,或许是因为疲惫。
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有心怀鬼胎的人。
第十七章 人事音书
闹钟尽忠职守地响了,安捷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分钟,翻个身把闹钟拍了。原计划是一早起来做作业,这么长时间的高中生涯,他怀疑每个周末学校的印刷设备都得超负荷工作一把,各门课的卷子雪片似的往下撒,连个橙色警报都没有,在短时间内就造成巨大雪灾,把一个教室的孩子们的悲声埋在底下。
除了各门老师印的,还有学校统一组织学生订的,最恶心的一套就是那个什么什么的全国大联考,打开以后好几折,跟圣旨似的。
都这样了,班里居然还有崽子不满足,放了学往门口的书店钻,那个什么习题的一买买一打,几天就做完一本,安捷悲哀地把雪片塞进书包,心说咱都快四十的人了,跟自己较什么劲啊?
不过现在他放松了,昨天晚上安捷决定好了要撂挑子,安饮狐良心不是没有,但是实话实说……不多,一般的孩子也就罢了,莫匆这个油梭子发白短炼的东西太出圈,干什么不好混黑社会,国家花着钱往这帮祖国未来的精英——大学生们身上砸,丫不好好学习回报社会,现在就开始往不归路上走。
既然决定撒手了,也就不用在学校里装乖乖牌了,礼拜一就回学校退学去,安捷翻了个身,抱着被子想,大人们整天嘴皮子磨破了似的跟孩子们说,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其实自己亲自来试试,除了为了某个目标的时候自制力稍微强点,也还真是好不到哪去。
惰性谁都有啊……不过年轻人更不知轻重些——唉,又想起那不知死活的兔崽子莫匆了。
他这一觉直睡到太阳透过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爬起来鼓捣干净自己,从冰箱里随手拿了袋牛奶,叼在嘴里,抱出地图来开始研究下一个目标去哪里。
当中想起了什么似的,随手拎起手机:“起来了吗?”
那边半天才模模糊糊地传出一声:“操……安饮狐你一大清早地叫魂?”
好像听见了一个女声娇滴滴的抱怨,安捷乐了:“几点了还大清早?你这又死在哪个妞儿床上了?悠着点。”
“这才哪到哪啊,”醉蛇清醒了些,于是开始吹牛,“我跟你说,你哥哥我……”
“得了得了,不跟你废话,”安捷一边翻着地图册一边慢慢悠悠地说,“这房子过一段时间我要退,当时你替我租的,先跟你打个招呼。”
“不是,这怎么话儿说的?你这才住不到俩月就待不住了?”
“还真有点,”安捷摇摇头,“别说,心踏实不下来,让我这么窝着,浑身难受。”
“那你救命恩人那几个娃……”
“我又没求着他救,老书呆子自己糊里糊涂地死了,还指望我承他什么情?”安捷冷笑一声,“撂挑子了,跟你说保姆这行当,我干不了。”
“怎么事儿啊这是?”
“没什么事,几个破孩子能有什么事?”安捷把喝干的的牛奶锡纸包扔在一边,“你说我这大老远的,天南海北都放弃了在这偏安一隅,我图什么啊我?不管了,回头房子我退了,礼拜一该退学退学去,该办机票办机票去。”
“哎我说……喂喂喂?”安捷已经把电话撂下了,醉蛇听着自己手机里的忙音,表情颇为无奈,身边的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人缠过来:“什么人哪?”
“没事,一个朋友,前一段时间我去北京也是有点事办,他就托我顺手给租一房子,现在不想住了。”
女人漫不经心地往他耳朵里吹着气:“那就不住了呗。”
“他要真想退还跟我说?过不了半天他就不提这事了,我还不知道他。”醉蛇一翻身压住女人,“来吧宝贝……”
当初他要走的时候,跟谁打过招呼了?
安饮狐向来义字当头,只是被这些所谓过命的交情的兄弟们伤心良多,之后硬逼着自己冷下心肠,假装狠心,假装冷漠,假装自私……但是饮狐,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强扭的瓜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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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刚过,安捷午饭随便凑合了两口,正琢磨着要去阿富汗看看塔利班长什么样,门铃响了。他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去开门。
莫匆拉着莫瑜正站在门口:“安捷,求你件事成不?”
“怎么了?”安捷把两个人让进来,颇有些诧异,搬过来这么长时间了,莫匆还是第一次过来找他帮忙。
“呃……家里下午可能会来人,”莫匆看了莫瑜一眼,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听他们两个说话,做哥哥的却有些为难,“不大方便,小瑾又不知道疯哪去了,能不能让小瑜在你这待会儿?她很安静,应该不会给你捣乱。”
“我还当多大事呢。”安捷一口应下来,莫家三兄妹中,就是莫瑜和他不大熟悉,印象中这姑娘除了上学放学就没怎么出过门,见了面也是叫声“哥哥”就完事的。
莫匆有些感激地冲他笑了笑,也不知是为了他收留自己的妹妹,还是为了这人一句话都没问的那份体贴。回自己房间给莫瑜把书包什么的都拿过来,又嘱咐了她几句“不能给安捷哥捣乱”之类的话,便急匆匆地走了。
莫瑜乖巧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就钻进书房写作业了,安捷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缩在沙发上抱着笔记本查路线,两个人都没什么动静,相安无事到了极致。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莫瑜拿来的作业写得差不多了,从书房里探出个头来:“安捷哥哥。”
“唔?”
“我能看看你书房里的书吗?”小姑娘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看完就放回原来的位置。”
“好,你随便看。”莫家这几个,还真就是小瑜最让人省心。
“谢谢哥哥。”
莫瑜刚把脑袋缩回书房,安捷就听见门口一阵脚步声,和对门开门的声音。他坐的沙发离大门很近,加上这房子老了些,隔音效果不大好,他清楚地听见莫匆在一大把钥匙里翻找,然后开门的声音。
中间夹杂着一个女人的问话:“哟,都多少年了,怎么还住这呢?”
她语气平淡音量适中,音质甚至是好听的,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会让人有那么一点不悦的感觉。莫匆低低地回了句什么,而后两个人进了门。
莫匆绝不会把他那些道上的乱七八糟人带到家里,那么这女人又是谁?安捷不自觉地走神了,半晌,他才叹了口气,心里暗骂自己,操这闲心干什。一抬头看见墙上挂的钟,小瑜这丫头来了快两个小时了,除了出来问他借了书看,一次性纸杯给她放旁边了,她却连口水都没喝。
安捷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果汁,想了想,又取了个盘子,把苹果去皮削成小块,上面插了几根牙签,一起端到书房里。
莫瑜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椅子上,小心地翻看一本书,女孩看书十分小心爱护,让书自然地摊着,一根手指轻轻点着翘起来的书页,不去用力压它,估计她看完的书绝不会在封面留下痕迹。
安捷把吃的喝的放在她旁边,小瑜特别客气地抬起头又是一声“谢谢哥哥”,安捷笑着想拍拍她的头,手才伸出来,想起自己现在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做这种动作终归不大合适,于是改成去翻了一下她看的书,这一看,他忍不住挑挑眉:“唔,《庄子》?这个版本没注释,你看得懂?”
小瑜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古文学得一般,有好多地方看不大明白,不过喜欢这个,慢慢看,不明白就猜,猜不出来就先跳过去呗。”
她大大的杏核眼往书架上扫了一圈,难得地有点兴奋表情:“安捷哥哥,你这边好多中国古代文学啊。”
安捷有些失神,不……这些书不是他的,他没这个兴致,也没这个耐心去翻看这些佶屈聱牙的东西,是木莲应留给他的。他想起那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女孩子,当她看着你的时候,不用太用心也能感觉到她眼睛里的感情,直白而纯粹。而如今,那些刻骨的,曾经汹涌到一发不可收拾的思念慢慢地干涸在心里,留下巨大的裂痕,用什么都填补不满,只能由着它一点一点地裂下去,把这样的干涸传播到整个灵魂。
“安捷哥哥?”
“你慢慢看吧,不用着急,看不完带回家去,以后想看随时来找我就行。”安捷仔细地回忆着那人脸上认真的表情,对莫瑜笑了笑,将记忆中的一段话一字不差地对她重复出来,“国学这东西传承了几千年,世世代代的精华和糟粕都沉淀在里面,所以无论是精华还是糟粕,都有它的深邃含义和背景,多读一些,多懂一些,能静心而知事,也许你将来会少走弯路。”
不知道为什么,莫瑜觉得这段话不应该是眼前这个小哥哥说出来的,有种非常古怪……说不出的感觉,出于礼貌,她还是点了点头。
“对了,你晚上想吃什么东西?到哥哥这里不要客气。”
莫瑜愣了一下:“哦,不用,谢谢安捷哥哥了,我晚上回家吃。”
她的话笃定自然得很,安捷眉间一蹙,立刻明白了,这女孩知道家里来的是谁,还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走。那莫匆为什么要避开她?
莫瑜微微低下头,原本别在耳朵后边的头发掉下来,贴着她的面颊,显得那张脸更小了些:“不好意思哥哥,给你添麻烦了——来的那个人……他们让我叫她妈,我实在懒得看见她……”
莫燕南的前妻?安捷愣了一下:“小瑜……”
莫瑜一本正经地说:“大概是听说莫燕南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吧,意思意思回来看看,其实她心里怕着呢,唯恐我们缠上她——安捷哥哥,我翻过高二学姐的生物书,说母兽在激素的作用下才有爱护幼仔的行为,那李碧云这样的是不是就是内分泌失调的特例啊?”
她说完这话,嘴角似乎划过一丝浅浅的笑意,浅得稍纵即逝,可也冷漠得吓人。
这样年华的少女,本不该有这样的表情。
人事音书……怎么到了莫家,就能变成这么不美好的东西?
第十八章 昨天今天
没有等到晚饭,下午四点钟左右的时候,安捷就听见了对门的动静,莫匆和传说中莫教授的前妻李碧云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一阵脚步声,看来是莫夫人下楼去了。
这脚步声不徐不疾,有种特别的优雅,安捷记得照片上的女人,说不上多美,却有气质得很……可是她犯了错误,嫁给了一个长不大的男人,然后留下了那么多的历史遗留问题,往大了说,看莫匆目前的发展趋势,这失败的母亲间接危害了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