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风,淡淡地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残留的落叶的碎片,轻飘飘地落入湖水,荡起几纬涟漪,漾开......
狭长深邃的眼,比最深的湖水还要深,比最醇的酒还要醉人--曾经。
而今,还是同一双眼,还是同一个人。
因为已经不再是身在梦中的我,所以现在,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眼中,从不敢置信、狂喜、沉吟、怀疑,到最后的冰冷、残酷和抹杀。
不用开口,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及准备要做什么。
我的出现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呀!不是吗?
一个活生生的、能开口道出当年是某人的情人--不不,最多是玩具罢了--或许还会揭穿他的毒害,多可怕的事!
显然,不止三年前,即使是现在,我柳残影仍旧敌不过权势二宇。
「好久不见。」淡淡地打招呼。既然他不开口,那就由我先开这个口吧!
「确实好久不见了。」他垂下眸子,遮住复杂的眼神,长吁一声,感触甚深的模样,「一年前你突然就失踪了,我一直都很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找你找了两年,一点线索也没有。原来你是跟王爷在一起,难怪......」
恰到好处的停顿,露出合宜的微微痛苦表情。
老爷搂着腰的手不着痕迹地收紧,锢得腰骨开始发痛,可是脸上却保持着不动如山的微笑......
不去理睬老爷的小动作。细心研究他说这话的目的--
单单作为前任老板,这样的表情显然不合情理。可若是前任情人,这样的表情就恰到好处了。
对呀!我如今有王爷当靠山了呢!心机还是一样的深沉啊......
你以为让王爷看出我跟你的旧情,就会弃我如敝屣吗?
是了,即使不会如此,至少也会心生怀疑,暗自不爽不是?男人嘛,嘴巴里说的好听,可是看到情人的旧爱,谁还能保持很好的风度?
何况身边的王爷还只是淡淡微笑着,什么话也不说。明眼人都该看出来,我只是王爷闲暇无聊的玩物吧?或许该感谢老爷当年的情圣称号呢!
「当年蒙受您的照顾,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如今也只能说声谢谢来聊表谢意。」有意无意地微微蹲身为礼。与男子的鞠躬作揖不同,跟女子的欠身行礼也不同。这是男宠们的行礼方式。
当年,柳残影自认只是爱上一个男人,却从未承认男宠的身分。
没错,我就是要误导他。回京的那一天早上,我决定无论如何,过去受的委屈,我会从他身上找回来--
但今日一见,看清楚他眼底那么明了、一目了然的情绪,才发现过去经历的痛苦、挣扎和一切的委屈,大半都是柳残影自找的,怪不得他人。
若非自己痴迷,若非不愿看清,又怎会看不清楚?
或许有情,或许有爱,但跟权势二字相比,不过尘埃而已。把情爱看作一切的柳残影,被利用、被抛弃,只是活该!
是活该。
可惜呀可惜,该讨回的,阿福我一分也不会少拿!
我是阿福,不是柳残影。
微微笑着,和煦如春风。毫不讶异地见到他眼中瞬间闪过的痴迷,和随之而来惊醒后那更形复杂的眼神。
快过年了。春节,是春天的节日。
其实,我早已身处春日之中了!
大宴过后已经七天,半个月后就是过年,张灯结彩,窗纸窗花,热闹的气氛洋溢了整个京城。
王爷府当然未能免俗,到处贴着剪得稀奇古怪、奇特却很漂亮的窗花。
回到京城,天气更冷。几天前还神志不清觉得春天要到了呢!脑袋被冻胡涂了。
荷花池里冰结得厚实,一早小绿、小红两、三个丫鬟踩在上面蹦跳,也没见冰层有什么不对劲。冬日冷是冷了点,却热闹,见着谁都蹦蹦跳跳,不像夏天,热起来就不想动。
捧着热腾腾的鸡汤喝得全身暖洋洋,小绿这丫头三扯两扯,就把我这身懒骨头给扯散架了。还以为啥事情怎么大家都盯着我看呢!仔细一瞧,原来桌子正中央端端正正摆了一封信。
雪白的信封,没有收信人的姓名,也没有写信人的姓名。
谁的信啊?劳师动众的一大班子人全挤一起?暖和是挺暖和没错......
咦咦咦?干嘛全盯我看?我好害怕......
「阿福,过来。」老爷招招手。
向来觉得自己名字不错,好记好听又福气,可今儿个怎么觉得在叫唤小狗小猫呢?
皱眉,慢慢踱过去。
有蹊跷......这不是我的信......吧?
「你说。」老爷指着看后门的老张。
「我说?我说啥?」老张一时摸不着头脑,老爷冷冷丢个白眼过去,脑袋立即灵光了,「信......啊对了,这信可好啊!只说把这信送到阿福少爷那,我就能得三十两纹银--这可赶上我半年的俸禄了!唉,要是这样的差事多来几次,老张我可就享福喽!」
老爷狠狠地瞪过来,看样子今天心情很不好,「说重点!」
「啊......啊......重点。」老张立刻恢复了严肃的脸,「一早驸马爷到后门,递进来这封信连同三十两纹银,要小的交到柳残影少爷手上。
「虽然小的不知柳残影少爷是哪位,看在报酬丰厚的分上,哪怕驸马爷走错了门,小的也愿意帮驸马爷跑一趟。」
老张拿起桌子上的信封,塞进我手里,「阿福少爷,交给你了。之前不知道柳残影少爷就是你,在府里问了一圈。还好还好,总算送到了。」
一番话听得脑袋晕糊糊,嘴巴从惊讶张开直到笑得合不拢--
居然有这样的事!也不知老张是真傻还是装傻,一封秘密书信,成了个大笑话--某人要知道,不吐血才怪!
也罢,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就是。
拆信,抽纸。
赫!好厚的内容!
不管,挑重点看。
--影,三年不见,念你甚深!当年你病中一夕失踪,使我时时挂牵、日夜担心,今日相见人事已非。
不怨你离开,只怪造化弄人......你的房间,我原封不动保留着,你最爱的衣物、棋盘书画,我也帮你保管着......或许当年的点点滴滴,只我一人仍念念孜孜无法忘怀,但是感情之事,本就无法强求。
你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不怨你,写这封信给你,不为其他只求再见一面,澄清我心中积累许久的疑惑。午后,月桥,不见不散。就你跟我。
奇怪了,就这么一封信,怎么越看越觉得......浑身凉飕飕?
抬头,老爷身边方圆一米之内只剩阿福我独自一人,其他人全挤别的地方去了--
立刻跳开冰冻源头!
不过是一封信罢了,不至于这样寒流过境吧......不过某人记性倒不错,洋洋洒洒三页信纸,连时间、地点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整个一回忆录,或者说满纸的辛酸泪......
写着满纸的幸福,我却看到当年的柳残影强颜欢笑、暗自神伤,独自等待为了这个那个原因而失约的恋人,含泪吞咽着自己用全部爱心做的佳肴,恋人却在陪着公主游赏风景......
本来已经忘却的记忆,因为这些详细的描述,又重新鲜活了起来--也更坚定了阿福我决定讨回利息的决心!
过年热闹,本想放他一马,可现在--
哼!这可是你自找的!
阴阴地笑着。午后月桥不见不散是吗?好,你等吧。让你慢慢等!我今日忙得很,中午还要好好睡个午觉,没时间陪你浪费!
擅自决定今天要睡上两、三个时辰午觉,一直睡到晚膳或者直接睡到明儿个太阳出山,没见着身后老爷脸上的冰越结越厚,凑热闹的众人也越躲越远。
丫鬟们使劲挤眉弄眼提醒阿福我--动作那么不明显,阿福我怎么看得见--最后在看到我的笑容时,老爷脸上的冰块「唰」地裂开--
瞬间,头下脚上,被暴走的老爷扛走了......
迷迷糊糊张开酸涩的眼睛,一时间不知东南西北、身处何处。
房间里昏暗一片--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全身的酸痛熟悉得让人牙齿痒痒,转头,老爷正睡得香呢......
不对!老爷人呢?
好奇地用眼睛找了一圈,即使房间里没什么光,但阿福我能确定老爷不在房里。
老爷去哪了?
--咦,等等!
现在倒是个好时机!
眼睛转了两转,阴阴的笑出声来。
某人不是说不见不散吗?阿福我不去看,怎知某人是不是真的一直等下去?
迅速穿衣打理仪表,给老爷留了张字条,绕过层层假山湖水,从后门偷溜了出去......
片刻,一串长长的粽子也从后门悄悄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也就是阿福我啦!可惜阿福我那时候一点都没发现。
华灯初上。
原来睡午觉一不小心,真的睡到了晚上。这可不是阿福我故意的!某人还是怪自己运气不好吧!
月桥......月桥......月桥是哪啊?有月桥这个地方吗?
疑惑地挠挠脑袋,愣了半晌。记忆里确实没有月桥这个地方。
随手拉住身边一位发呆中的年轻人,问明月桥的地点,才知这是今年才新建的汉白玉桥,也是著名的情侣桥。
对某人的智商感到怀疑,明知阿福我离京很久,挑这样一个地方,阿福我怎会认得?
慢吞吞地朝月桥而去,一路细细看着京城的变化。虽然只是三年,京城却变得陌生了。
记得......这附近有家豆腐脑的老店,以前常常偷溜出来喝一碗。当然,那人总是会很不高兴地说,不要老是去吃那种贱民才吃的垃圾,要是被达官贵人们看见了怎么办?
现在能随心所欲地去吃豆腐脑了,这家老店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门面豪华宽敞的布料店,一匹匹色彩鲜艳的布料披挂下来,夫人小姐们爱恋地抚摸着柔软顺滑的质地......
嗯......对了,附近好像还有一家卖冰糖葫芦的,不知道还在不在?
顾不得记忆里的方向跟月桥相反,一路朝街尾找过去,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看到了那家没招牌的冰糖葫芦店。
兴冲冲地买了两串糖葫芦,跟满脸皱纹的老店家聊了好半晌,心满意足之后,回忆起原先目的地,慢吞吞晃回原路上。
身后的一串粽子,不经意间已经变成一片粽子了。慢悠悠地闲逛,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嘴巴里咬着一串,身后跟着一片人,也慢悠悠地作闲晃状,人手一串冰糖葫芦。
走在最后的粽子,也捏着串糖葫芦出来,一抬眼看到眼前这副奇景,脚下一滑,笑得几乎打跌......
因为心不在焉,总是被其他东西吸引住了注意力,见着月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月桥,顾名思义,定然是跟月亮有关。虽然阿福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被取这样的名字,但在这满月的夜里,冷月光芒如水银般流泻,映照在汉白玉的拱桥上。
兼之水边斜柳依依,后边不远处便是松柏成林的坡地,水面上银光点点,天上一轮明月,水中一轮月明,乍一看,弧形的拱桥跟水里的倒影又是一轮圆月,这三月互相呼应,简直如同仙境一般,衬上月桥这样美名,倒也实至名归。
依照方才那年轻人的说法,这月桥又叫月老桥,桥上人流不息,不是一对便是一双--现在一见,月老桥果然名不虚传,连担着担子来卖小吃的也都是小夫妻俩一起,左右瞧瞧,我这孤身一人,还真是不好意思上桥去!
桥上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满满的人,张望半天也没看到冷风吟的影子。也不知是扎进人堆里看不见,还是根本就回去了。
--如果他回去了,我一点都不觉奇怪。那人最讨厌人多的地方了,这样的情况总会嫌恶地咕哝着:乡下佬,凑什么热闹!曾经对他的话奉为圣旨,即便不赞同,也装作一副笑脸对他。
而今想一想,他没告诉任何人他的出身,以他的性格,如若出身名门,早巴不得天下皆知了!
......以前我的鼻子很灵敏的呀!不管那人身在何处,只要视线能看到的地方,我总一眼发现他。而今果然老了、不中用了!
嗯!回去要抱着老爷,好好哀叹一番逝去的年华。
人老了的症状之一,会一直回忆当年的事情。看,是老了吧?
左右前后看着有增无减的人流,咬咬牙,一头扎进了人堆里,而后立即随着拥挤的人群被推挤向前,身不由己。不到二十步便能走到头的小桥,阿福我整整花了一刻钟,也才走了不到一半路程,唉,真太热闹了点!
......然后,看到他了。
斜倚在桥正中的栏杆上,一副俊雅非凡的模样,含着淡淡微笑的脸,看不出一丝不耐烦的迹象。从他身边挤过的姑娘们不顾手上挽着的男伴,纷纷用力朝桥栏他那边挤去,装作无意间揩上一把油,而后满足地、也是无奈地随着人流向前。
若非我自从见到他的身影,便一直盯着他瞧,我也不会发现这些姑娘们大胆的行为--三年不见,京城的姑娘们还是一样开放呀!
然后,他也见到我了。
淡淡的微笑好像在瞬间绽放,温和转为热切--如果没有僵了一下,就更完美了!
我偷笑。摆着那样一副假笑的脸整个下午,不抽筋才怪!
根本没想朝他那边挤过去--这么多的人,又相隔两米的距离,能挤得过去就怪了!反正见着他了,也不算我失约。
偷偷笑得好乐,因为看到他云丝双面绣的衣裳领子上,被扯开一道大口子,不知是哪位姑娘家的杰作。
唔!哪个那么好胆,敢偷摸阿福我的屁股!
艰难地回头,一双眼睛「唰」地扫视,却没看到犯案的家伙。
这么挤,大伙几乎都埋头看地,生怕不小心踩到人家或者被人家踩到--摔倒倒不用发愁,四面人墙,想摔倒比冬天打雷要困难得多。
继续身不由己地向前。等下从另外的桥绕回去好了。
应该把府里的丫鬟、长工们都叫来这看热闹才是!这么热闹的地方,他们一定高兴死!
身后不远处,小绿狠狠地掐了园丁张子一把,报复他刚不小心狠狠踩了她的小脚。张子苦着脸不敢反抗......如果有人能看见的话,小绿那双新做的牡丹花绣鞋上满满都是脚印,全是身边人踩的。可怜......
满身是汗的挪动脚步。人真是越来越多了!即便怕冷如阿福我,这样的暖和也不愿再经历一次。如果老天爷发慈悲,还是赶紧让阿福我过桥回府吧!
唔!又是哪个好胆摸我!
挪动双手,狠狠地一把抓了过去--
那只质感很差、明显干枯的手迅速缩回去。哼!这样的力道,没抓下一块肉也会掉一层皮!
素质真差!老爷,阿福我对不起你,专属你的豆腐,被人家偷吃了......
正哀悼间,右侧传来一小片惊呼的声音,如同浪潮一般涌了过来。转头看时--
嗅!我吃惊地张大了口,一群人伸手去拉他,然后听到衣服破裂的声音,和「扑通」一声......
冷风吟掉进水里了。
好稀有的经历吧?被偷摸豆腐的美女们挤掉下河,想必一定很舒服!冬天的水哪!
一阵寒意涌上来,全身打个寒颤--
对不起,阿福我帮不了你。先不说阿福我只会狗爬式了,即便游泳游得很好,阿福我也没办法穿过层层的人墙下河救你。即便能下河,阿福我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大冬天里下去救你。
自求多福吧......我知道你也只会狗爬式......
想要直接打道回府美美补眠,只可惜天下从人愿--桥上的人实在太多,以至于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好不容易挤出头,已是一刻钟以后的事情了。
然后,在距离桥头三棵柳树的地方,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庆幸自己终于免于被活活挤死之后,冷风吟正好整以暇地靠在第四棵柳树下,微笑地看着狼狈的我。
不得不佩服他换衣裳的速度真快得惊人,更厉害的是,他居然能在如此恐怖的人流中,找到我这一只漏网的小虾米!
刚刚的情况完全反了过来,现在轮到他一脸惬意地看着我狼狈不堪。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间流逝比飞还快,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三十年溜走了!
好久不见......
他轻轻地开口。
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不知是他说得太轻还是根本没出声。但从他的口型,看出来他说的正是这四个字。
好久不见--生疏又熟悉的字眼。
微微敛目,遮掩了属于过去的回忆,扬起属于阿福的幸福笑容,温和但是疏远的笑--「又见面了。最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