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便有了这一生需要守护的对象。
那是一个精致得有如陶瓷娃娃一般的人物,却有着谁也无法比拟的倔强高傲。
初见他那一年,我七岁,他十岁。
我族姓阮,名余风;他族姓顾,名连——
母亲对我说:你这一生可以对他没有情没有爱,但你必须付出你全部的温柔来守护他。
七岁的我自然不知道什么是温柔,于是我问母亲:妈妈,温柔是什么?
母亲长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我:风儿,你见着伤心的灵体时会如何?
伤心时的灵体?
我疑惑的转头看了眼身边的灵体,伸出我仍旧稚嫩的手臂将他们揽入怀中。
定定的,我看向母亲:宝宝们伤心风儿也会伤心,所以风儿不会让宝宝们伤心。
那就是了。母亲说:你要对他就像对待你的宝宝们,这样他伤心时你也会伤心。所以你就不能让他伤心,你要防止一切可能让他伤心的事情,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除了爱情。
爱情?
可是爱情又是什么?
这成人尚且不能回答的问题自然更不是七岁时的我所能理解的了的。
于是我告诉自己,顾连是跟灵体宝宝一样重要的事物,他如果伤心,我就会难过。所以我不能让他有任何伤心的可能。
于是我告诉自己,我要变得强大,只有我变得强大才有可能阻止一切让他伤心的可能成为现实,才能让自己不会伤心。
一年后的一个雨夜,我在街角捡到一只浑身散发着哀伤气息的灵体。
他说他叫哀,哀伤的哀。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可以和人类用语言交流的灵体,我却抱着他流了整整一夜的泪。
哀问我为什么哭。
我告诉他我没哭,只是看到他的眼睛,就很伤心。
即使是当时只有八岁的我,却也隐约读懂了他眼底的哀伤。
那一夜,哀问我愿不愿意收留他。他可以答应我的一个要求。
我告诉他即使他不答应我一个要求我也可以收留他,直到他想要离开。
他却用那双让我不停流泪的眼睛看着我,对我说:请让我有一个叫自己留下的理由。
理由?
留下需要理由吗?
就像……我留在顾连家的理由是为了守护他一般吗?
于是我微笑着问他:可以请你用你全部的温柔来守护我吗?直到你想离开。
听到我的要求,哀笑了。
他庄重的跪在我的身前,用他的气息在我的身前画了一个叫我不明所以的符号。
他微笑着对我说:或许我今生有太多份爱,但我那唯一一份缱卷缠绵的温柔,只将一生为你而存在。
毕竟,当年的我还是太过年少了。
八岁的我,还无法真正的理解温柔和守护的意义。而那一份沉重的让我一生也无法偿还的温柔誓言更是让年少的我仅仅理解成了一个留下的理由——
十年后的今天,我十七岁,顾连二十。
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科系同一个班级甚至同一个社团。
我的身份是他的保镖,大家都喜欢叫我骑士。而顾连的外号是玻璃王子,即使他比178的我还要高上半个头,可大家——包括我,都认为不小心的触碰也可能使他破碎。
我更是无时无刻不守在他的身边,即使他的眼里偶尔会闪过一阵让我心角抽痛的厌恶眼神,我也坚持每时每刻的守着他。
就如母亲所说的:即使用我的生命换取他万分之一的生存可能,也必须没有一丝犹豫。
偶尔我也会想——也许那所谓厌恶的眼神,只是我的错觉吧……毕竟,在我们结伴成行时,即使我只落在他后不过一步他也会缓下脚步等待我走到他的身边。
希望……是如此吧——希望,那只是我的错觉——
02
人生的每一个时刻都充斥着让人或悲或喜的意外——抑或,所谓注定的命运。
两个月前,从乡下祖宅传来消息,母亲病逝,已由家中长辈安排着下葬了。
从母亲得病直至病逝安葬,期间我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对于此我并没有感到半点意外,只是,心中总有着半分的不确定——那个母亲,那个自小只教导过自己尽忠于顾连的母亲,那个自我被送到顾连家中后,从未来探望过一面甚至未曾写过一封信给自己的母亲……居然死了,死得那么悄无声息。
记忆里关于母亲的印象,只来源于那个似乎清丽淡雅间,带点高贵庄严的模糊影象,还有那一日不曾停过的叮嘱:不要将你的爱情与温柔相混淆,否则等待你的就是撕裂天地也无法比拟的伤痕。
当时年幼的我,还不能理解这略感华丽的词句下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一重意思。但随着年岁的渐长,以及顾连那偶尔一瞥下给我造成的伤痛来看,或许母亲当年一日不停的嘱咐还是欠了些火候。
我的那颗心,早已在这十年间,不知不觉的刻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或许是因这十年来的朝夕相伴。
或许是因这十年来的坚定守护。
或许是因这十年来我对他倾尽的温柔中搀杂了太多太多幼时的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以至让这颗心镌刻上了他的身影。
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十年前初见面时的那惊鸿一瞥——那样一个瓷器般玲珑闪耀的人物,那样一个玲珑闪耀的人物的骨子里所与生俱来的高傲性情,那样的一个举手抬脚间尽显物华高贵的人物的光彩,又怎是当年仅七岁的我所能抗拒得了的?
那辗转间流露的倾世光彩和高傲性情,或许便是能让年仅七岁的我收起孩童性子全心守护他的原因了罢。
我轻轻的展开那封据说是母亲遗书的信,那封信显然是母亲临死前新写的,但字迹虽惨淡勉强,隐隐间仍透着母亲那庄严华贵的气息。
我逐字逐句的读着这封据说是母亲遗书的东西,信上并没有什么值得被称为秘密的东西,句句看来,不过是家常话语。
风儿,你已经离开将近十年了罢。
风儿,你可曾想过母亲?虽然,母亲这许多年来从没给你送去只言片语。
风儿,你可曾恨过母亲?……或许,你也是该恨着我的罢?从你出生起我便没有尽过一丝做母亲的责任,只教会了你对别人尽忠,却没曾教过你要忠于自己的心才能活得开心。
风儿,知道么,你只在牙牙学语之时曾叫过我妈妈,之后……对我的称呼却始终是尊敬而冷淡的母亲。
也许……真的是人死万事空罢,我这积存这么多年的怨怼哀愁之情如今却全都换了思念。
风儿,母亲我……真的很想再听你叫我一声‘妈妈’呵。虽然我知道这怕是再无希望的事了,但却仍旧想再听一次你的叫唤。
也许,这就是所谓现实与希望的距离罢。
风儿,也许我们家族背负了太多太多,这其中,有我想你知道的,也有我不希望你知道的。但,即便母亲我不希望又能如何?我们家族还是要背负着他们走下去,你也总归必须知道那些我不希望你知道的事情。
风儿,若你哪天不怪母亲、不恨母亲了,就到当年母亲告诉你的地方去罢。到那里,让上天决定是否该让你知道这一切,或是让这一切随风而逝,也让我们家族的这命运,随风而逝。
还有……还有……罢了,有些事还是不要同你说的好,不论你信与不信,母亲现在只想要你能幸福,至少有个……能不顾一切叫你幸福微笑的人,至少有个……能让你感觉被温柔环抱的人。
不知道,我的这个希望,迟了没有?
风儿,让妈妈看看,你的心……还在吗?
风儿……妈妈、真的很想再听你叫我一句:妈妈。
我呆呆的坐了很久很久,我不知自己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些什么——尽管我知道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没有哭,也没有流泪,只是在看到信纸上那一个又一个的风儿——母亲写信时那颤抖却又用尽全力使笔锋走稳的影象便生生的在我的眼前闪现。
从来没有看见到这么清晰的母亲的形象,那苍白的脸孔清晰的在我脑海出现的那一瞬间我才察觉——原来母亲的形象在我脑中一直都不是模糊的,模糊的,只是我的心而已。
看到那一个一个颤抖的字迹,便连我的心也一起颤抖了起来。
我没有流泪,真的没有……
那从眼角滑落的,只是不知来往何处的水。
那从心里未知名的一角崩落的原因,只是那从未被我注意的,所谓亲情的东西在发酵而已。
“哀……抱抱我好吗?”
身侧的高大身影并没有一丝言语,只是轻轻的,将我揽入了怀中。
我知道,我是在逃避。逃避母亲信上所说的一切。
逃避那倏然出现在我脑中的,那清晰得让我再也剔除不了的母亲的身影——
或许母亲的这一份温柔与亲情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得有如山洪爆发,叫我难以抵挡。
03
当顾夫人得知母亲的死讯后,那张在常年诵佛之下平静无波的脸孔竟然没来由的闪过一丝微笑,即使那阵笑意是如此的短暂,却也没能逃过我的双眼。
我仍旧装做毫无所觉的样子看着她,她也飞快的摆出一副悲痛的表情看着我。
她说:“小风哪,你在我们顾家一呆就是十年,虽然连儿比你还大上三岁,但一直都是你在照顾他,连此番你母亲病故也没能让你们母子见上一面。伯母对不起你啊。”
她说着,用手中的娟帕拭了拭眼角。
这一副慈悲心肠的念佛夫人的角色,她扮演得是入木三分。甚至连我都以为之前的那一丝微笑是我眼花产生的错觉。
但她不晓得,其实在许久之前,我就已然知道在这里,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物——久到在我七岁时第一次踏进这个家门,第一眼看到那副摆放在厅堂之中的顾老爷的画像时就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既然顾夫人已经给出如此入木三分的表演,我自然不能不给她脸面。
我也一脸沉痛的看着她:“不,夫人,从十年前小风到了顾家就是顾家的人,小风要做的就是保护少爷。这也是母亲她一直交代小风的。还请夫人不要自责。”
边说着,我边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越发的沉重,那悔恨与使命感交错的表情,又有谁能从中看出,此刻的我,其实不过是在演戏?
甚至于,除了我与顾夫人外,又有多少人能看得出我们此刻情真意切的对话……不过是一场毫无情意交锋的戏?
“小风啊……”顾夫人深吸了口气,又用那慈蔼的目光看向了我:“你已经在顾家呆了这么多年,也照顾了连儿这么多年。如今你已经十七了,伯母又怎么忍心让你的一生都耗在顾家?说来,顾家也不是什么大富人家,你的本事伯母是看在眼里的,这么好的身手,况且你又是十五岁就取得中级除灵师称号的天才。伯母……不忍心让你这大好的才华都浪费在这没什么可以让你施展才华的顾家啊。”
没什么……可以让我施展才华的顾家?
我用沉痛带点惊讶的表情看着她,心里却忍不住的一阵翻涌。
呵呵,没什么可以让我施展才华的顾家啊……其实,是嫌我个小小的中级除灵师够不上你顾家用人的标准罢?
顺便,还可以用这个借口,华丽的掩盖你们想将我逐出顾家的企图。
不论心里所想如何,我口中却是颤抖着发出问句:“夫、夫人……你的意思是?”
“小风啊,你已经在顾家呆了十年了,顾家也耗费了你十年的时间,如今,就由伯母我做主,还你自由吧。”说着,她招手,唤管家取来了十年前我和顾家签下的那份契约。
我木然的接过那份契约,上面的一字一句,束缚的本是我的自由,以及本该我一生守护的信念。
本想再推托些什么,但我又能推托什么?
我抛弃所谓的自由,签下的守护顾连一生的契约。
他顾家不屑我的守护,即便那是我的命。
他们以高昂的姿态赐予我本已被我抛弃的自由。
他们以高昂的姿态,夺过了我守护顾连的权力。
或许,在人看来,我该是高兴的吧。
可是我该高兴什么呢?
高兴我的自由?可自由又可以让我做些什么?
高兴我不必再一生守着别人,高兴我不必再将自己的生命当做一颗尘埃拼尽全力的保护别人了么?
高兴我可以为自己而生存了么?
可是……
离开了顾家我又该做些什么?
除了守护顾连,我这一生又能做些什么?
守着他不本该是我的命么?如今这命没有了,那我的命又该是什么?
七岁之前,母亲只教过我如何忠于顾连。
而在十七岁的今天,在我不必忠于顾连之后,又有谁能教我,怎么才能像母亲信中所写的那样,忠于自己的心?
当我对顾连的守护已经成为习惯,当我对顾连的温柔已经搀杂了太多太多的情感。
又有谁能来教我,如何忠于我自己的心?
如何活得快乐、活得自由?
在我和顾夫人对话之时,顾连一直都面无表情的坐着。
只有两次,我看到了他微微翘起的嘴角。
一次是听闻我母亲的死讯时;
一次是看到我接过那张契约时——
只有两次,只有两次……
当我带着行李踏出顾宅之时,远天上正有一层雷云在飘荡。
天空阴暗有如九年前我捡到哀的那一个夜晚。
“风,你还是放弃不了顾连么……”哀在我身旁,静静的守着,那温暖而熟悉的气息让我忍不住的想要流泪,想要发泄。
“有些事,不是愿意就可以放弃;有些人,不是放弃就可以忘记。例如爱情,例如爱人。”我靠在哀的怀里,用带着鼻音的声音,就这么淡淡的说着,一字一顿。
“如果你想要回去,我可以帮你。”
哀的声音,还是这么低沉而温暖,叫人在不知不觉中放松。
我淡淡的摇头,忍住想哭的冲动。
“有些事,本就是毫无希望的。你如果给了我希望,便等于将我推向了绝望。”
我轻轻的叹息着,又深深的呼吸。
有些事……
本就是毫无希望的。
如果我心里还残留有希望……
那我的一生,就将生活在绝望之中——
这一夜,我只和哀在树下静静的站着。
远空中,雷声一阵一阵不曾停歇。
哀静静的矗立在我的身后,撑开防护,将雨水雷声风声以及人们探询的目光阻隔在了防护之外——
直到清晨的阳光开始隐约浮现,我才微笑着转头看向他。
我说。
哀,陪我去找我妈妈……好吗?
04
多少年来,在我静静守护着顾连的时候,哀也如我守护顾连一般,静静的守护着我。
不论我做了什么,不论我说了什么。
甚至于我能鼓起勇气抛却那在我脑海中生生存在了十七年的信念,踏出顾家,想来,其实也都是因为有哀站在我的身后,陪着我。
我有时会忍不住想看看哀的脸上,除了那宠溺的温柔笑容外,还会不会有其他的表情出现。
但每当我看到他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我便再也生不出其他的念想了。
我阮余风何其有幸,能得哀如此衷心守护。
独自走在崎岖艰难的林间小道。
此刻虽是正午之时,本应烈日当头,但在林间各色盘旋交错的枝叶阻挡之下,这小道之上竟是连一丝阳光都难以见得。
我靠坐在一棵巨树之下小睡了一刻,醒来时,哀正用他的防护替我挡着这山林间有如婴儿拳头一般硕大的吸血蚊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