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龙令的身体很热,隔着那么多层的衣物,他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上仿佛无穷无尽的热量。
“不要。看你冷,我会心疼。”龙令笑道。
“若不想放开你就滚出去。”龙延成又道。
“反正都一样,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吧。”被你赶出去,或者看着你受冻……
“什么一样!放手!”
龙令好像铁了心,说不松手就不松手。不过在龙延成太阳穴上的青筋明显爆出之后,他松开了手臂用力转过龙延成僵硬的身体,改用自己温热的手去温暖他的。龙延成的手真的好像冰块一样冷,龙令用手捂了许久也不见它暖和起来,不由有点急躁,拉过他的手放在口边朝它们呼热气,然后放在胸口上暖着。
身体立刻便热了起来,龙延成一愣之下,面孔居然开始发红。龙令看着白雪反光之中的他的脸,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个人只有最睿智、最冷静的面孔,怎会有如此……可爱的表情!——如果龙延成知道龙令现在脑中浮现的竟是“可爱”二字的话,他大约会毫不犹豫地叫出府中所有的家丁,一顿劈头盖脸把龙令打出去吧。
龙令就那么和龙延成两个人在雪地中就那么双手交握着站在那里,被别人看到的话,怕是会以为两人在互诉衷肠,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并没有互诉什么衷肠,甚至连一点点的心灵交会也没有。
过去没有。
现在没有。
未来,也没有。
龙延成首先从那种尴尬的呆愣之中恢复过来,用力挣脱了龙令的手,淡然转身:“一会儿饭菜就要凉了,阁下也不想吃回锅菜吧?”
挣开他的时候,寒气便从忽然失去了保护的手上冲了上来,冷得手指也开始发痛。但龙令又想去捉他手时,他还是躲开了他。
“阁下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我对阁下的考验还没完。”
“还没完?!”骂不还口了,打也不还手了,还要怎么样?真的要他当奴才不成?
“等你吃完饭,在下再慢慢告诉你。”
不知为什么,有种恐怖的感觉……这回换龙令的背后冒出冷气了。
菜肴很丰盛,虽然龙令更喜欢浓厚的口味,不过偶尔吃一点清淡的也还不错,况且,他为了部署京城的问题连中午也没有吃多少,下午更是滴水未沾。没了皇帝的架子,他也和一个普通人家的青年没差多少,且他多年都在外领兵打仗,那时艰苦得更多,皇帝的排场老早就变成了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东西。
坐到桌前没半柱香的功夫,他就风卷残云地几乎吃光了呈上来的所有饭菜,汤饭也下去了足有半盆,惊得那几个布菜的下人目瞪口呆。
喝完最后一口汤,龙令一抹嘴巴,拍拍肚子,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饱了!”。
龙延成有些愣地看着他这番几乎是强盗式的吃法,连话都说不出来。
龙令看着他笑道:“怎么?用这种目光看我……好像我是鬼怪一样。”
“不是鬼怪,胜似鬼怪。”龙延成摇头道。
龙令又是一笑,忽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他一直置于膝上的手,龙延成啪一声将他拍开。一直在旁边伺候的下人们眼尖地看见这一幕,眼珠子都要凸了出来。
龙延成打了个手势,道:“你们下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了。”
下人鱼贯而出。
“难道你是想和我单独相处……”龙令涎着脸接近,被龙延成一把推开。
龙延成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一阵冷冽的寒风席卷入来,房内的灯火呼地被吹灭了三四盏,剩下的也在左右摇摆,让墙上两人的影子抖抖瑟瑟。窗外,一株带苞寒梅枯瘦的小枝露出了头来,轻轻地随风左右摇摆,好像一个未曾梳妆的羞涩女孩。
“千年苔树不成春,谁信幽香似玉魂?
霁雪满林无月丽,点灯吹角做黄昏。”(虚堂智愚禅师)
“什么?”龙令不明白他为何会忽然吟起了诗来,尚武的他对于这种禅味甚浓的东西更是一窍不通。
龙延成也不与他多做解释,只续道:“今夜只有这美妙风雪和含苞未放的梅花,总觉得少了什么,真是可惜。”
龙令不觉得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惜的,雪能把人冻死,没开的花也没什么好看,还不如,龙延成一人独立风雪之中的姿态……
“还差十五月明,”龙延成勾出一个淡笑,“有风,有雪,有梅,有人,但,少了十五月明,总还差了那么一点。”
“……”他不会是想……
“这便是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考验,我今夜便要看到十五月明,你能做到吗?”
怎么可能做到!十五月明八月才能见到,那时无论如何也不会下雪,而这时已是十月!除非是神仙——
不过,这是最后一项的……
“若是我做到了呢?”龙令问。
龙延成笑而不答,只是露出很暧昧的表情。龙令再想不到更多,立刻站起来朝窗子走去。
“今夜我必定让你看到十五月明,所以,”他很快地擦过龙延成的嘴唇,龙延成一愣,“不要骗我。”
龙延成只是轻微地失神,龙令已经在他的眼前消失了,龙令的声音从外面深黑色的夜空传入他的耳中。
“记得,我会来要债的,你没办法抵赖。”
夹带着细小雪花的冷风还在继续吹送,可是龙延成感觉不到冷,他呆呆地站在窗前,很久以后才发现房中的灯全部都被吹灭了,他慢慢地关上窗户,慢慢地蹲在窗下,手紧紧地抓住心脏部位的衣服,似乎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这时候的严培和罗予牝,还被关在罗予牝的房间里。
门外有家丁在拍门喊:“罗管家!罗管家!小的知道你在里面,小的都听见声音了,求你答一声呀!老爷叫你呢!罗管家!罗管家!……”
门内,罗予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色铁青地看着严培在他面前很严肃地道:“我马上就解开你的哑穴,但是你不能胡说,真的不能胡说哟!绝对不能胡说哟!不能说有别人在这里!你记住!要是胡说的话我就杀了你!记住!一定记住!……”
你个罗嗦的家伙……等我得了自由就杀了你……
第四章
雪已不再下,但风更烈了。龙令在厚厚的白雪上轻点即走,飘飞的身影恍如鸿鹄一般,轻飘飘地飞跃过一座座白雪覆盖的建筑。
虽然刚才对龙延成信誓旦旦说必定会找给他十五月明,但其实他自己明白,这种事情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今日的确是本月的十五,但只是这漫天的风雪今夜就停不了,更别说散去乌云,现出十五月明了。
他回到了之前潜入刘府的地方。那里居然拴着一匹马,马鞍和保暖用的薄毯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看来主人离开的时间不短。他本不想细查就走,却觉得那马似乎很眼熟,仔细一看之下,发现它竟是自己多年征战时所骑的爱马!看到他过来,那匹马欢快地嘶叫一声,跃起前蹄,身上的雪扑拉扑拉地都掉了下来。
龙令不禁惊怒,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把他的马弄来!但转念一想,以他的脚程,再快也快不过马,既然有它,正好将之用做脚力。他从围墙上跃下,连落到地上的时间也来不及便直接跨坐在马背上,手一扬,袖中射出一柄薄刃,绑住马匹的绳索立时断开,一勒缰绳,调转了马头,朝鄂州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事情并不一定要他一个人解决。所谓的皇帝,不需自己有太高的才学,只要身边有有能之士,只要能知人善用,他就会是一个优秀的皇帝。
柳家庄就在鄂州城外不到一里的地方,龙令没有用多少时间就到了城墙底下。此时城门早已关闭,守城的官兵在城墙之上向他大声喝问,龙令懒得解释,取出今日从严培身上摸到的大内侍卫总管暂兼御林军统领令牌一晃,那些人立刻噤声,慌忙下得城来恭迎他进去。
龙令回到行宫,本想从前门直接进入,谅那些内侍臣子也不敢多问什么,但这么做实在太麻烦,说不定之后要出来都困难,于是打定主意转到后墙围,飞跃上去,照原路潜回了寝宫。
“皇上紧急召见鄂州城内全部官员——”
“皇上紧急召见鄂州城内所有官员幕僚——”
“皇上紧急召见——”
“皇上紧急召见——”
已经睡下的,和正在做一些不可告人之事的被召见者们慌慌张张地提着裤子歪戴着帽子从家中急急往外狂奔,有几把年纪稍大的老骨头还险些因为太着急而一跤摔到佛祖面前去。但在皇上面前是不可失礼的,不管在外面有多狼狈——反套衣服者有之、穿错鞋子者有之、忘记穿内衣只穿了外衣就跑来者亦有之——但到了龙令面前时,全部的人都衣帽整齐,道貌岸然。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够了!”龙令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的朝见,道,“今晚朕有急事召见诸位,此事重大,望你们能为朕分忧。”
“臣(草民)等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我说好了!”龙令快烦死这些繁文缛节了,“朕遇见了难题,若你们谁能解开,赏白银千两!或是良田、美人……想要什么都行!”
“臣(草民)等愿为皇上分忧……”
真烦!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群只会低头应声的家伙全部赶出去,但今晚不行,他必须依赖他们。
等那些人的礼节罗嗦完,龙令方道:“今晚朕在行宫的花园中看到一株未放的梅花,又见那满园绮丽雪景,忽然听得有人说在这美景之中没有十五月明,真是十分可惜,若能于今夜见梅,见雪,见月才甚是完美。不知各位对这‘十五月明’有何良策?”
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下面的人嘴都张成了圆圆的黑洞形状。
十五月明?!见梅见雪见月?!把官员、幕僚、鄂州城内有名的仕子、布衣等等等等全部拖出被窝,赶出温柔乡,在冰天雪地里栽无数个跟头心急火燎地冲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种事情!?如果上面那个一脸焦急的人不是皇帝的话,这些人大概就会猛扑上去把那无聊人种狠狠揍一顿。可他是皇帝,皇帝跺跺脚他们的世界也会震三震,所以没人敢抗议,即使心中臭骂了那个忽然想起“十五月明”的家伙千百遍,还是无人表露出来。
大家都摆出了冥思苦想的样貌,毕竟得赏事小,得罪了皇帝事大,为了不让皇帝认为自己不重视,就算根本不懂十五月明是什么东西的人也得摆出样子来。
“皇上!”一个老臣喜滋滋地站出来,道,“皇上!臣有一法!”
“讲!”
“臣知道一些作法很灵的仙姑和道士,可为皇上念经祈福,念完之后,必定云散月出……”
“把他拖出去!”龙令一挥手,还没搞清楚状况的那位可怜臣子就被两名御林军士架着胳膊拖了出去。
下面一片静默。
许久之后,一个布衣的年轻人站出来道:“皇上,草民有想法,请皇上先行恕罪。”
龙令颔首道:“好,朕恕你无罪。”
那年轻人道:“其实那人的原话若真如皇上所说,并不一定需要真的十五月明,只要能看到那种景色便好,至于真的假的,倒也无所谓。”
“……说下去。”
“据草民所知,这鄂州城内应有几副号称已经失传的明月古画,如三国徐邈的十五明月空山图,唐代画圣吴道子的嵩山月明图,宋代李唐万壑冷月图等,俱是珍品。”
“这些画现在何处?”
“分散于几位爱惜古画之人手中,草民知道地方,可带人去找。”
“好,画,朕必定要收,若是假的朕要你的命,若然事成,朕重重有赏!还有,真对那几人会有补偿,让他们不必担忧,”龙令顿一顿,大声道,“还不快去!”
“遵旨!”
结束了这次莫名其妙的召见之后约两三个时辰,那年轻人便带着那几副画回来了。对这些画的事情龙令没有想得太多,命人先重赏那人百两白银,其余的等他回来再说。
赶走身边的人,他原路又奔了回去,到了翻墙进来的地方,他完全忘了拴绑绳索的马匹居然还在那里忠心等候,他拍了拍它的头作为奖励,又骑上它向柳家庄飞奔。跑着跑着他忽然想起来了,严培不是在宫中仿冒他么?为何他回去的时候他却没出现的?也无人提出行宫之中有“两个皇帝”的话……
还有这匹出现得很怪异的马……
难道说……
严培他……
这时已是深夜,寒风依然凛冽,龙令骑在马上飞奔,风从他的脸上刀子一般划过,刚开始奇痛难忍,后来便麻木了,就是手指摸上去也没有半点感觉。
到了柳家庄的刘府,他本想再翻墙过去,却见远远地迎来了几个身着刘府家丁服饰的人,都向他躬身行礼喊道:“前面那位可是刘令刘老爷?小的们在此恭候多时,请刘老爷随我等从正门进入!”
龙令跃下马,将缰绳丢与最先迎上的家丁,随另一个引路的家丁大跨步进了门里去。
龙延成在自己的房间内,桌上散乱地摆放着沾有墨迹的纸张,上面的字体说是狂草又明显带有一些零散,看来在龙令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等候的他也异常心乱。
龙令挟带着一阵寒风大步而入,引路的家丁将他引进去之后便退了出去,顺势关上了门。
龙延成低头继续练习字体,没有看龙令一眼。
“我要的十五月明,你弄到了吗?”
龙令从怀中抽出了那几幅画卷,不声不响地放在他面前,一幅一幅展开。房间中燃烧着温暖的火盆,龙令原本冰冷的身体开始发热。
龙延成放下笔,看了看那些画,笑起来,道:“《十五明月空山图》、《嵩山月明图》、《万壑冷月图》,阁下还真是有本事,居然弄到了这几幅珍品,真是不简单。”
龙令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得意之色,但他还没来得及搭话,龙延成又续道:“不过有个问题,我要的是十五月明,真正的十五月明,不是这些人为的赝品。”
龙令惊道:“这是假的?!”
“那倒不是,”龙延成道,“不过若是对于天上那一轮的明月来说,任何画卷都会变成赝品。”
龙令原本激昂的心情慢慢地沉了下去。
龙延成卷起那几幅画,走到熊熊燃烧的火盆旁,慢慢地,一个一个将它们丢入火中。画卷很快燃烧起来,火苗窜得很高,龙延成的脸被火焰映得发红。明月的美景在那火焰之中很快被舐成了一片片黑色的灰烬,一片两片三片地高高飞起来,又旋转着落下去。
赝品,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没有真实的东西。
对你的迷恋也好。
五年多来的思念也好。
面前的你也好……
什么都变成了假的。
你从来都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过,我是龙令的时候如此,是“刘令”的时候亦如此。对你来说什么才是真的呢?什么才算是重要的呢?我……为何始终……只是那不值钱的赝品中的一个呢?
龙令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变得如同小孩子一般,就好像把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宝物给最喜欢的人献宝却被踩在了脚底下的,那种深受伤害的表情。
龙延成的手从袖子中探出来,似乎想要接近他,却又忍住收了回去。
“今夜还没有过完,”龙延成道,“要达成愿望,你还有机会。”
外面响起了刘府内更夫的打更声。
“我没有机会……”龙令扶着额头说了这么一句,便再不发声。五更了,不管他龙令再怎么快,再怎么雷厉风行,也不可能再集结起那些人,为他出谋划策。
他输了。
龙延成看了他很久,走到窗口,打开窗。随着寒气的侵袭,一抹细白的月光落到了房内的地上。
“你为何不再努力一次试试看?”
龙令放下额上的手,吃惊地看着那景象。天上的雪云没有完全散去,只是被风吹散了一角,一轮浑圆的明月从那缺口之中撒下了银白色的柔和的光,被雪覆盖的景物变得温柔,寒风似乎也不那么刺骨了。
“有时只差一步之遥,你不去探它,便永远都只能在原地打转。”
龙令做梦一般走到窗前,那轮明月好像忽然就变得朦胧了,看不清楚了。
“真的是……吗?”
“但是你输了,”龙延成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我所要的明月不是你为我找来的,所以你没有通过第三项考验,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