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侠摇头笑道:“我与狄大人非亲非故,能得他举荐已是万幸, 岂敢再攀交情。”
吴崇玉又说起狄傅戎的好友穆歌穆大将军,萧侠记起陆不让是在穆歌帐下,自镇国府一别至今一年多未有音讯,心下也记挂的很,当即竖耳倾听。
吴崇玉先告诉萧侠穆歌近来的功绩:
援川平抗土夷——此乃第一胜
收回景越两州——此乃第二胜
捣毁岐北乱党巢穴——此乃第三胜
讨平北狄贼寇收回沛水以南州域——此乃第四胜
一连四胜,阵斩首将五人,杀敌无数,降兵无数,缴获盔甲器械无数,更令人叹服的是,解决内忧外患后,穆大将军不急着赶回京城,反而就地扎营,发动军士协助开沟挖槽引水,致力于缓解北地旱情。
萧侠连连点头,满怀钦佩,骁勇悍战的将领不少,又会打仗又体恤民情还能亲力亲为办实事的就真不多了。
吴崇玉站起来,从萧侠面前抓了把卤蚕豆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道:“上头要给穆将军加官,可人已经是兵马大元帅,还世袭爵位,再加也不过就虚衔,问他想要什么封赏,结果他自个儿什么也不要,倒是表奏一人功绩。”
萧侠屏住呼吸,吴崇玉咕嘟咽下蚕豆,冲了口酒,继续说,“据说啊……据说那人姓陆,虎骑营里的猛人,讨伐北寇时只带五十人就敢夜袭敌营,还真给他砍了副将的首级,这可是头功啊!”一拍大腿,一抹嘴巴,再捏个梨花片儿就可以直接拉大街上说书去了。
萧侠听的是又羡慕又欣慰,稍许带着那么点儿自豪,蹲家里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才发现在宫里没个同村的老乡有多寂寞。
在萧侠眼里,三伢子什么都不好,就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劲最让人眼红,但这靠练的还练不来,属于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范畴。
吃饱喝足侃够,吴崇玉喝高了,走路一步三摇,萧侠只好一路扶着他回东阁门,就听他在耳边嘟嘟囔囔地说什么,还是听说:“文昌候十七八那会儿在宫里当舍人,整日陪着鸢王饮酒作乐,没两年就辞官回老家帮闲去了,外头风声传得那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传是李妃责难他老领着儿子往勾栏里跑,有传是穆家老爷那阵子身子骨不行,等着他回去传宗接代,好看一眼孙儿,还有个传得更离谱,不过我觉着可信……那个么,那个就是……”
到了院子口,等门的两个青衣侍从忙不迭赶过来,一边接过吴崇玉一边点头哈腰地跟萧侠道谢,其中一个年长的道:“萧大人,吴大人酒后会说胡话,听见了什么您可千万别当真。”
萧侠笑着一颔首,那些含在喉咙里鼓水泡的声音他就是听见了也不见得能听懂几个字,回去的时候觉得有点头重脚轻,肚子里热烘烘的,心想跟着李大人过了半年多喝茶的日子,酒量也大不如前,这一壶还没见底,脚步就发起飘来。
回东院里打了盆热水洗脚,仰面往榻上一躺,肚子里那把火越烧越炙,直往咽喉里窜,额头到脑后那一片一跳一跳的发胀,他辗转反侧,爬起来小解了两泡尿,又灌了几口凉水,折腾到近子时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这夜门没掩好,帐子也没放下,夜风吹进房里,凉飕飕的,萧侠裹紧了被子,梦到有一次红花村和大坎村为了抢夺一块镇村石碑干架,那时才六七岁年纪,他躲在阿爹腿后面远远地站在栅栏后面,三伢子撩袖子冲在头一个,胡子大叔抱着膀子在旁边冷眼旁观,三伢子的头被铁钎子戳了个小窟窿,不知道是谁大吼了一声,自己就像这会儿喝醉了般晕头转向,耳朵里嗡嗡直响。等回过神来,已经躺在自家床上,三伢子头缠绷带地冲进来拉他到村口那块镇村石碑前耀武扬威地炫耀:“看,俺为咱村争来的。”
为这事,他把三伢子当作村里的英雄崇拜过好一阵子,不过后来吃豆腐时听姑姑大婶们嚼舌根,说能抢到镇村宝石全是风老爷长眼,打一半时刮起飞沙走石全招呼到大坎村那边,趁他们揉眼睛找东南西北的当儿冲过去,丁玲哐当一阵乱响,石碑就刻上红花村的大字儿了。
二嘎子觉得被三伢子骗了,白白当了那么久跟班,但三伢子被跟班伺候惯了,到哪儿都有个小弟端茶倒水,托板凳跑腿,就是啥也不做,跟在后面也能显出大哥的威风,于是非要叫小二继续跟。
二嘎子不乐意,三伢子就打,打了就有反抗,反抗了就再打,直到胡子大叔揪着三伢子的耳朵回去罚抄书,这娃娃剧才算告一段落。之后就换成同村其他小鬼倒霉了,再过段时日,二嘎子发现三伢子的跟班从一个变成了一溜,就愈发看他不顺眼。
一个月后,吴崇玉又回请萧侠到东阁门作客,难得的休假,门下吏令不是回家就是出宫透气去了,偌大的庭院就他们两个人把盏小酌。
这次谈话又更放开些,吴崇玉说虽然明王党和鸢王党私底下斗的死去活来,但兄弟俩的关系一直都不错,鸢王就不说了,智勇双全这类赞美都委屈了他,那叫一个出得战场入得朝堂,而明王正好相反,什么都不管,自有一堆人帮他把事情办妥,比起鸢王,明王要单纯得多,心地好脾气也温和,拥护他的人都说这是宽厚仁爱的帝王之气,他说他也远远瞧过明王一眼,当真是温润如玉,看的人犹如置身阳春三月。
萧侠一边不客气地啃鸡腿一边点头,心下却不以为然,认为这根本是在夸大其辞。
吴崇玉说到兴头上,也不斟酒,直接捞起酒壶对嘴倒了一大口,挨到萧侠身边,脸色真比桃花还嫣红,他又说,“贾皇后跟了皇上多年,肚子一直没动静,还以为生不了,就把王喜人提上贵妃,也就是鸢王他娘,没想到三皇子出世五年后,皇后又怀上了,照咱这规矩来说,国母之子当立为太子,但陛下迟迟没下诏,其他皇子都封到各地当王,独独鸢王还留在宫内,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意味着什么,所以呀……你别看贾皇后表面上跟王贵妃亲如姊妹,心里八成在磨牙哩。”
萧侠对后宫是非没多大兴趣,也就卖个耳朵,基本上是左耳进右耳出,一顿饭吃的倒也舒服,不得不承认东阁院火头的手艺的确是妙,不愧是掌锅勺掌了二十多年的一把好手。吴兄台照例又喝高了,萧侠把他拖回房里,也不管他听得见还是听不见,拱手在床边道了别,一路徜徉回宅。
正要跨进门里,远见亭上坐着一人,身穿淡紫团花长袍,手摇一把檀骨折扇,面带微笑,看起来甚是闲散,不是狄傅戎狄大少又是谁?
萧侠满脑子豆花,头皮瑟瑟的发麻,狄大少虽然好吃懒做了点,贪玩好色了点,总的来说是个有智之才,人又好相处,但不知为什么,萧侠就是挺怕他,或许是第一眼印象太深刻,潜意识里还把他当战神给供着。
想归这么想,步子一刻没缓,在石阶下面就环手作揖,“不知狄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狄傅戎和和气气的笑道,“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你说是不是啊,济安……”
最后两个字还带着丝儿颤音,萧侠顿觉寒风刺骨,连打三个激灵,“那狄大人找我有啥事?”
狄傅戎也不正面回答,摇头晃脑东拉西扯,扇子翩翩舞的快能飞上天了,最后啪的打在手心上:“逢雨楼新到一批好茶,特来邀济安同往共饮。”
萧侠苦笑:大爷,你无聊想找人游街吹牛就直说吧,这么绕来绕去的也不嫌累。
只好认命地随着到宫外的茶楼坐了,廊院阁楼靠着路边,下面是繁华的长街,对面是逢雨楼的饭馆,紧挨着就是华容苑——京城三大勾栏之一。狄傅戎叫了壶雪山茅尖,两道茶菜,拉起了家常,问问萧侠最近过的怎么样,宫里生活还适应不,有没有遇到什么难处?
萧侠道:“倒也没什么,就是事儿太少,白领薪俸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狄傅戎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挤破头想当这个副使大夫,萧侠笑笑不说话。接着话题就转到穆歌身上转,狄大少还特意把陆不让的英勇事迹详述了一遍,长叹道:“这带兵上战场就是苦差事,得把名声功绩挂在脑袋上,啧啧,别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那兄弟是根本不知道疼。”
萧侠手一松,差点把茶给泼了,“三伢……陆不让受伤了?”
狄傅戎道,“打战哪有不受伤的道理?”
萧侠想想也是,平时打个架还挂彩呢,别说真刀真枪的往来拼杀了,不过他打心眼儿里希望三伢子别弄个缺胳膊少腿,李大人那半只盲眼上的疤就够让人心惊胆跳。虽说他挺佩服能在沙场上扬名的将士,在十里乡练兵时也当真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步上三伢子的后尘,过上刀头舔血的日子,只要不老念着什么时候会战死,那横刀立马的悲壮和狂放,想起来也有种淋漓畅快之感。可在苦熬半年多之后,忽得这么份清闲,起初还不适应,过久了倒也享受起来。
正叙谈间,听到“嗒嗒嗒”的马蹄飞落声,萧侠偏头,就见右首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两边行人纷纷避让,前头车夫缰绳一提,两马在逢雨楼前悬蹄嘶鸣,车夫跳下来掀起门帘,从里头走下一名锦衣华服的美公子,看派头不是王孙贵族也是个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
萧侠回身喝茶,瞧狄大人用扇柄撑着额角,满脸伤心伤神伤脑筋的愁容,正想问他是不是喝多了闹肚子,刚才瞧见的那美公子就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也摇着把扇子,满面春风道:“
景之,邀你叙旧你推说有要事,原来要事就是来此品茶呀。”
狄傅戎起身施礼,低声道:“是什么风把三王爷给吹到这小地方来了?”
三王爷——不正是鸢王殿下吗?
萧侠眼冒金星,蹭的窜起来横跨出桌外,屈膝往地上狠狠一跪:“下……下官不知王爷驾到,伏乞恕罪。”
没等五体投地,鸢王就先一步用扇子托起他的下巴细细端量,这动作颇似地主调戏农家小娘子,下一步本该是忠烈小娘子娇哼着扭过脸去,可萧侠半分都不敢动,心想在楼下时离得太远,这回可得趁机把鸢王看个清楚,夹在一群三皇党中,连正主长什么样都闹不清那不是太窘了?
斗胆迎视,对上一双精光熠熠的眼眸,登时气虚舌燥,骨架松软。凭良心说,三王爷生的是玉树临风、丰神俊逸,斯文更胜读书郎,笑起来也跟朵花儿似的,但就怎么看怎么觉着有股威慑四海的气势,让人望而腿软,难不成这就是吴崇玉所说的帝王之气?
鸢王看够了,把他扶起来,和颜悦色道,“宫外不必多礼。”又转向狄傅戎,“这就是你提起的萧侠?”
狄傅戎点点头,外头伺候的小伙计勤快地抬来一张凳子,又叫茶博士添了两道茶点,一副碗筷。
鸢王撩袍落座,笑道,“敢这么与我眼对眼,你相中的人胆子不小。”
萧侠连忙垂眉敛目看桌脚,狄傅戎坐在对面,斟了盏茶递过去,鸢王看萧侠还站在一旁,招呼道:“坐啊。”
萧侠道:“殿下与狄大人商谈要事,请容微臣告退。”
鸢王一把拉他坐下,举杯小啜一口,“喝茶闲谈而已,哪来什么要事?”
狄傅戎悠悠开口,“殿下一来你就要走,兴许会被人说成咱俩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么一定大帽子扣下来,萧侠哪还敢动,只得乖乖坐定了,把沉默是金的美德发扬光大,嘴巴只管喝茶不管说话,没一会儿就发现,八面玲珑的狄大人到了鸢王面前就变得格外沉默寡言,总是鸢王说了三四句他才回一句,每句还都只是简短的几个字,却不是耗子见了猫的那种畏惧,倒像是有些刻意回避。
散场前,鸢王揽过萧侠道,“既得景之赏识,官从七品岂不是太委屈了,可有意到我门下当个舍人?”
狄傅戎长手一伸,又把萧侠拽回来,“若成大事,必坚其志,还请殿下体谅臣下一片苦心。”
两人面面相对,都笑得春光明媚。
萧侠冷汗直淌,暗道:狄大人和三皇子如果不是关系极好就是曾经结过梁子,这一针不让一线的感觉还真是似曾相识。
十二
鸢王回宫后被召到慈恩殿里,才跨进门槛就见书案上堆了一摞画轴,王贵妃冷脸端坐在紫檀圈椅上,侍女平儿手托茶盘从围屏后走出来,见到鸢王微微欠身。鸢王眼见娘亲大人面色不善,机灵地从托盘里端过茶盏单膝落地恭敬呈上,“孟祈给母妃请安~”
王贵妃接过茶盏顺手放一边,纤纤玉手往桌上一搭,“虞公说王爷府草长人高,这不,大礼都转送慈恩殿来了,你是不是过来点收一下,也让为娘的给众卿家一个交待。”
“交待?什么交待?不就是几幅画么,改明儿到六清居士那儿要个一打回送不就成了。”那可是小湖山大名鼎鼎的仿画大仙,据说仿出来的名字画连原作者本人都辨不清真伪,成了那一带模印工匠、书画商的抢手货色,鸢王也常跑去弄几幅回来忽悠人。
王贵妃凤眼一眯:“画是可以仿,画里的姑娘可是货真价实没得仿,你若是公——事繁忙,为娘的不介意帮你一把。”说白了就是,小样儿的,别在你老娘面前装傻。
鸢王一听这可坏了,连忙爬起来跑到王贵妃身后帮她揉肩捶背:“娘,你看……我这不还年轻吗?想多孝敬孝敬您,再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在床上啊!”
王贵妃斜挑半边秀眉,半是讽刺半是调侃道:“就是趁你身强体壮才要往这方面的正道儿上多努力,免得过几年我还得跑青楼里抱个孙子回来认祖归宗。”鸢王也好逛妓院,只不过没狄大少能逛出一片森林的能耐,顶多花圃一小片。
平儿掩嘴吃吃笑,鸢王咧嘴嘿嘿笑,王贵妃手撑额头,愁容满面,听说文昌候回京做了大官,又听说鸢王和文昌候过从甚密,文昌候花名在外,宫里宫外围绕着他的传言那可谓精彩绝伦、百花盛开,她想不担心都难。
于是踌躇半晌,她终于问出了埋藏在心底近十年的疑问:“孟祈,老实跟我说,你和文昌候是不是上床滚过了?”王贵妃入宫之前就是一山村小妹,说话甚是豪放,再则自打皇帝老儿豢养娈童后,宫内男风盛行,文昌候那张面瓜似的小白脸足叫众女子自叹弗如,早年又在鸢王门下当过闲散舍人,整一食同桌寝同榻,谁知道睡着睡着不会睡出问题来,尤其这两人还都嗜好拼酒,酒后乱性啊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王贵妃本着其情可谅的宽容态度退一万步想,就算这事儿坐实了,顶多当儿子多钻了一个没耗子的耗子洞,千万别是被人家给钻了。
鸢王一口茶喷老远,满脸菜色的看向母妃大人,虽然王贵妃私底下经常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但这回真把他给吓着了,“那个……娘,我就是要断也绝不找那家伙断!”
说罢还举手宣誓,一副信誓旦旦,反悔就遭天打雷劈的决然模样,王贵妃本也是试他一试,见他这么较真,心往下一沉,看来真的是有谱,得,美人图都收起来吧,别祸害人家正经闺女了,改明儿差虞公到青楼跟老鸨打个招呼,好歹把传宗接代的大事给了一了。王妃也是贫贱人家熬上来的,身份地位看得轻,别断子绝孙就成。
娘儿俩撇过这话题又儿长母短的聊了大半天,傍晚时分,童总管来慈恩殿,说是皇后特请贵妃娘娘到仁和殿共进晚膳。
王贵妃欣然答应,鸢王却蹙起了眉头,心想我这前脚刚来没多久,后脚就差人找上门来,不是明摆着告诉你慈恩殿有眼线,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皮子底下,说话得注意,行为也得注意,超出本分被我抓到小辫子那可有你们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