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侠肚里本像装了个火盆,听了他这话,就如同一碗凉水直泼上去,霎时间把那露在外面的火星子全给浇熄了,里头的闷气却又发不出来,只憋红了眼,从牙缝里迸声:“我把你当个啥?我他妈把你三伢子当兄弟,就是你瞧不上眼,咱俩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是不?你也先问问自个儿,变着法子玩儿我你就真高兴了?”
陆不让嘴角一挑:“俺、玩、儿、你?若不是怕……”
若不是怕他二嘎子真的身中蛊毒,也决然不会使那下三滥的手段。
陆不让想辩解,起初的确是抱着那想法没错,可若只是那么简单倒也就算了,照眼下的情况,这原因用来做借口还差不多,连他自己也觉得不靠谱,那死心眼的更不会信,说了徒增困扰,不如不提。
萧侠见他不回话,以为是心虚,嘀咕道:“你要能说出个三五一来那才奇怪。”起身坐到一边,把铺上的麻绳收拾干净,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三伢子,那晚上的事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二十啷当的汉子在军营里,尤其在穆大将军帐下,摸不着女人,憋的饥不择食也能理解,今儿也就到此为止,以后你我还是哥俩好,还是一窝里的兄弟,这些污糟事再也休提。”
这么说也是情非得已,这事……就如陆不让说的,只凭一口气的确办不成,就算他叉着大腿迎风招摇,这边硬不起来……也是白搭。不是他萧侠不能,只是对着那黑洞洞的孔眼儿,再想着陆不让那一脸满不在乎的赖皮相,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既然报复不成,若再被折腾得云里雾里晃悠,大丈夫颜面何存?不仅他自己觉得羞耻,两人在一起也难免尴尬,最好的法子就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陆不让也爽快,“成,这事本来就该你情我愿,往后只要你二嘎子没点头,俺保准不打你屁股眼的主意!”说着便干脆利落地系上裤带,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套着皮袄就往帐外走。
萧侠踢了踢火盆:“外帐凉,把这带着。”
陆不让气他撇清关系,心头正冒着火,可自从那夜过后,心思变了,骂也骂不痛快,打也打不出手,只能兀自吞下怨气,本想给他几天冷脸看看,这时听他话语里带着关切,心窝子又渐渐回暖,偏头道:“俺去外面走走,火盆先搁你这儿。”
萧侠皱起了眉头:“这么晚了你还上哪去?”
“败火去呗。”陆不让一手撩帘子,一手张开对着他,五指轮番动了动,龇牙咧嘴笑道“底下蓄得满,涨着呐,你不帮俺,俺只好自个儿动手,要不要一同做个伴?”
“伴你奶奶个色胚子!”萧侠把手里的麻绳朝他脸上丢过去。
陆不让嘿嘿一笑,哧溜钻出帐,戴上棉帽子套好牛皮靴,先在帐外溜达了一圈,踩着雪摸进钉岬口,在冰湖边上找了块秃石坐下。
夜幕低垂,山里显得格外安静,暴雪过后渐转晴朗,连穿山风都柔和不少,漫天星子衬得穹野深邃,若登上山头朝下俯望,即可见五个冰眼里各掬一汪明晃晃的月影,与高悬天头的玉钩交相辉映。
陆不让昼时来此,只觉白茫茫一片,和鱼泊并无差别,这会儿再看,却见从大湖的冰眼里射出一束绿光,其上波纹浮动,时明时暗,远远看过去,就像是湖里的水顺着光束往天上攀流。
他越看越觉得新奇,忍不住走过去把头探入洞内观望,见湖底隐约有团发光的物事,心道:“敢情是夜明珠不成?”
在营里时常听人说皇帝的龙床上就嵌着这种明珠,能在黑暗中发光,亮度更胜灯火,当年听时就有些兴趣,若湖里真有夜明珠,自然要见识见识。
念头一动,便三两下脱了衣服扎进水里,他腹中邪火正旺,照着涂老爷子教的方法运气,只觉一股热流顺着经络往来游走,似乎连掠面而过的湖水也暖和了起来。他借着入水的势头,一口气潜到湖底,待耳中嗡声稍济,缓缓睁开双眼,见湖底的细沙上铺了一层白石,两块棱角锐利的山岩斜插在石缝里,表层赤红,中心却放出耀眼的绿光,乍一看,就如同裹着朱纱的卵形翠玉。
想来这就是薛婆婆和涂大爷沉下的铁料。
陆不让试了试重量,自忖只需往返两趟就能将它们依次运出水面,若这时动手,不仅可以免去往后两日的辛苦修行,也省得萧侠再下水,但他什么也没做,更不多停留,只拾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白石便游了上去。
回帐后,萧侠已然入睡,依旧把被子卷成细细的筒条形,只露半个头在外面,陆不让脱了外衣坐在铺边拧头发,一会儿回头看看,一会儿又拿拳头敲脑袋,终是忍不住趴过去,将被头往下掖,盯着他红通通的脸瞧了许久,俯身又亲了亲,这才挨着铺子仰面躺下,没多久便鼾声大作,会周公去了。
萧侠眼皮子动了两下,轻叹一声,缓缓坐起身来,摊开被子盖在陆不让身上,见他头发半湿,十指被水泡得发白起皱,嘴里低声咒骂了几句,迅速爬到另一头,钻进被窝,捧起他的双足焐在怀中。
十
次日天明,薛凤儿回帐中叫二人起床,陆不让绝口不提潜下冰湖之事,又照常与萧侠在水中修行,晚上分帐而睡,又似乎生疏了些。
待到第三天晌午,薛凤儿与涂老爷子齐聚钉岬口,由陆不让先潜,去捞涂老爷子沉下的铁料,游到湖底,见有两块山岩斜立,环绕一周,寻到刻着尚字的那一块,双手环抱着拔地而出,双手举过头顶,轻轻松松便托上冰面。
萧侠试了三回方潜到湖底,只觉胸口憋闷,两耳鼓鼓作响,情知撑不了多久,便解下腰上的麻绳打了四个连环活扣,一圈圈缠绕在山岩上,最后兜底竖绑两道,出水后再拉上来,倒也办得顺利。
涂老爷子挤眉弄眼:“看来力量上是俺这边略胜一筹。”
薛凤儿扇着手不冷不热地回道:“那脑瓜子方面没得比了,猴子还晓得拿石头砸椰瓢哩。”
二人怒目相瞪,一个道“尽会耍小聪明”,另一个道“徒有蛮力”,各抱起山岩气哼哼并肩往回走。
陆不让擦干身上的水,正要穿衣,忽听萧侠打了个喷嚏,两手自发自动地往边上一撇,皮袄就搭了过去,萧侠只觉肩头一热,抬眼对上陆不让的视线,募地脸一热,不知该道谢还是该还回皮袄,好在那边自然的很,说了句“甭着凉了”,便弯腰拾起另一件袄子套上身,萧侠见他神色并无异样,只当作是寻常哥们儿间的关怀,心安之余竟有些说不出的失望……
因陆不让先得金翅斧,考虑到战场需要,涂老爷子打算为他再打造一柄长兵器,而萧侠早就与薛凤儿商量妥当,连图纸也一并画好交付过去。
有道是十年磨一剑,萧侠和陆不让的兵器虽然用不着耗费十年光阴去打造,但好铁还需工夫磨,自然也不是短期内能完成的事,若要给这个时间加个期限,涂老爷子说——五年吧!
于是定下青口村之约,说定五年后再会,涂老爷子便带着宛郎与薛凤儿取道西行,要去寻找寒泉淬水铸胚。
陆不让答应蔡老帮头要回队里打最后一网鱼,便拖着萧侠同往,这最后一网鱼多是带新加入的成员练练熟手,本是要让小蔡公子当领网的二把头,可那厮不争气,被提前逐出了鱼泊,于是操网大任自然而然就落到陆不让手里,萧侠也凑个热闹,跟着师傅们在网翅两边拉套,顺便打打下手。
陆不让把网头从事先凿开的冰洞往下送,蔡帮头吆喝着叫拉套的用毛钩子把偌大一张网在冰层下面缓缓展开。
往冰层下送网最怕网被树杈石头死死刮住,这时垫草谷也没用,非要人下水去处理才行,是种玩命的绝活,通常打最后一网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若时候还早,便提了网子重新再送,若时候迟便要提前收工,毕竟是以锻炼新人为主,谁也不愿在这大丰收的喜庆日子里白白赔了性命。
但陆不让没这顾忌,所以他放心大胆的拉,一发现拉不动,就回身跳进冰窟窿里游下去察看,领略过钉岬口冰湖的寒冷刺骨,鱼泊的活水自然冻不到他,上来捞一把雪搓搓身,比烤火盆还热和。
众人哪里见过这么猛的牛人,在冰底下来回穿梭就好像了把洗冷水澡那么轻松,惊奇之余更是叹服,蔡老帮头也直羡慕苏尔汗有眼光,相中了一个了不得的女婿。
送网虽然成功了,但毕竟过了这么些天,大鱼肥鱼也都差不多被捞尽,只网上来一堆小鱼虾,却也比别家鱼队收获大。
晚上,蔡帮头在屯所里办庆功宴,邀请屯头与各家领队的前来赴席,特地拉了陆不让坐在身侧,言语间夸赞不绝。
萧侠混在鱼队里,见陆不让在上面风光无限,举杯跟众帮头畅饮笑谈,心下很是不爽快,喝了几口闷酒便自行离席,出了屯所往鱼泊走去,来到岸边,看湖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冰洞,被月光一照黑白分明,每个洞都孤零零地横躺着,谁还记得那一网一网的惊喜是自它而入又从它而出,冬捕过后,被挖开的创口再也无人填补,随着天气回暖,所有足迹将会随之融入水中流向远方,待来年冬天,新注入的湖水又重新凝结出一层厚厚的冰壳,以便承接渔人最大的期望。
萧侠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发此感慨,只在独自一人时,往事袭上心头,想着那些毫不留情的背叛,忽觉身上也被风刀子钻出了无数孔眼,寒气化作千万根利针在那眼儿里来回穿绞,只冻得上下两排牙齿格格打战。
正当他揣手弓背簌簌发抖之际,忽脑后风起,未及回头,一顶温热的棉帽子连头带耳罩了下来,将整个脑袋裹了个严实,陆不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吹风,酒菜不合口味么?”
萧侠哈了口气在手心里搓搓发僵的脸颊,“你又出来干啥?大伙儿正等着给陆英雄敬酒咧,还不快回去受了!”
陆不让转了个圈绕到前面,捏起他半边脸颊拉了拉:“听这酸的,说你不吃味儿谁信?”
萧侠也不甘示弱,伸手捏住他的鼻子使劲往外拽了拽:“我吃味儿呀!谁叫你三伢子每次都比我出风头?我能不吃吗?”
陆不让撒开手在他脸上轻拍了两下:“那下回把风头让给你出,俺在旁看着行不?”
萧侠斜睨着他,“还下回?你真打算在这儿呆一辈子,娶房媳妇儿好过年啊?”
陆不让愣了愣,还是那句:“你吃味儿?”
萧侠呸的吐了口唾沫:“等下辈子做我媳妇儿偷了汉子再问不迟,你就说罢,往后到底怎么打算?”
娶妻生子,一辈子安稳度日,这曾经是他最大的心愿,可如今却觉得有那么点儿……不真实,离向往的生活越来越远,而他似乎也没有要回头的打算。
依陆不让的性子绝不可能撒开两手苟安于现状,但遭到背叛后,萧侠对人心总要抱着三分戒备,毕竟人都会变,自己在变,也能感觉出三伢子在变,这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多一个值得信赖的伙伴就多一分底气。
陆不让只盯着他不说话,萧侠被看得发急,一把揪起他的衣襟:“你老实把心里话说出来,真想留下抱儿子也没什么!= =+”顶多摁冰窟窿里捶一顿,然后各走各的,从此当这人不存在。
陆不让手一长,反提过他拎到面前,鼻顶鼻恶狠狠地道:“俺是什么样,旁人不知道,你二嘎子还不清楚吗?就是你没来,俺也打算找上头方去,若知道冬捕是做招女婿这等打算,打死俺也不会答应!”
萧侠被他吼得阵阵耳鸣,怔愣过后,暗自松了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好……摔了个跟头不爬起来反倒在地上游那才没出息……”这一放下心来,肚里的气散了,空荡荡的只剩酒水晃来晃去,在五脏庙里敲起了锣鼓。
咕噜噜……
陆不让松开手,勾着他的脖子揽到身前:“俺瞧你今晚就没动筷子,这会儿前心贴后背了吧,跟俺回去好好吃一顿。”
萧侠以为他在庆功宴上只顾着饮酒欢畅,不料眼珠子也没忘瞄着自己,心中有些起伏,拉下他的手退开两步,“饿是饿了,可也不一定非要回去吃。”
陆不让笑道:“俺身上可没带银子。”
萧侠横了他一眼:“谁指望你这铁公鸡拔毛?走!我带你吃个新鲜的。”
便转到涂老爷子原来住的窝棚里拿了火盆和铁架,顺着鱼泊往下梢走,瞧见一块发灰的冰面,叫陆不让拿斧子一点一点的把冰刮薄。
陆不让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边刮边问:“这时要干嘛?”
萧侠拨着火盆,把底下还没熄透的炭灰吹出火星子来,偏头道:“薛婆婆住的那个青口村就在洛江下游,每年江水结冰的时候,村人便会三五成群地在江面上搭篷子吃冰鱼,可惜我没赶上冰期就被带到这儿来了,一直想找机会试试这法子。”瞧见冰面已经被刮得透明,连忙叫停。
陆不让甩了甩斧子,用手掌抹去霜花,一屁股坐在冰上,“要吃冰鱼在湖泡上不就成了,干啥还要跑这么远?”
萧侠把铁架撑在火盆上,轻轻一笑:“冬捕七日,大鱼被捞得没几只,白天,人都在冰面上活动,把那些漏网的小鱼苗都给赶到下梢来了,不信你看。”
说着把脚底下被刮得好似纸片儿一般的薄冰敲开,鲜活的小鱼就一条跟着一条地跳上冰面,陆不让看的眼打直,咂嘴道:“还真给你说中了。”
冰湖里的小鱼央子专吃草籽儿长大,肉质鲜嫩柔软,萧侠用指甲划开鱼肚子,把泥肠都剔干净,在冰水里涮一涮,直接放铁架子上烘烤,两面一翻,不等里面熟透便丢进嘴里,只觉外酥内嫩,满口生香。
二人吃得津津有味,破冰三次方觉过瘾,吃饱喝足后,萧侠舔舔嘴道:“咱们再歇一晚上,明早动身,要不你先跟蔡帮头打个招呼?”
陆不让想了一会儿,“不成,俺还得跟他回去一趟,苏尔汗大爷对俺有恩,这么一走了之说不过去,俺得亲口把事跟他说清楚,也免得耽误了少林姑娘。”
萧侠觉得有理,次日鱼帮返程,他便陪着一同回到查马干卓,有些事,关系热络了反倒不好开口,陆不让想速战速决,就把萧侠留在村口,独自去找苏尔汗。
一路上不断有人上前贺喜,苏家大门前更聚了一堆人,正忙活着张灯挂彩,大多是灶房里的伙计,原来苏尔汗在鱼队出发后便着手布置喜堂,请媒人邀友邻,弄得好不热闹。
苏尔汗正在大院里跟几个前来道喜的兄弟有说有笑,一歪头,瞧见陆不让在门口徘徊不决,当即迎上前把他拉了进来。
苏尔汗告诉他婚期已定,少林早被送到姥姥家避亲,就等着新郎倌领马队去迎娶。陆不让听他说的热火朝天,心里一阵紧一阵松,几番想要开口却都欲言又止,想到萧侠还在村外等候,狠狠闭了闭眼,终于硬着头发插话:“大爷,俺不能娶少林姑娘!”
苏尔汗又说了几句话,突然一愕,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之后,当即沉下脸喝问:“你说什么!?”
众人一听这带怒的喝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停下手里的活朝这边望过来,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陆不让重复了一句:“俺不能娶少林姑娘。”
这回苏尔汗可听清楚了,虎起了脸,对他瞪目而视:“为什么?是嫌我女儿攀不上你么?”
陆不让很是惶恐,躬身道:“是俺高攀不上少林姑娘,这次回来只为了向您老人家辞行。”
苏尔汗惊道:“你要走?”见他点头,上下打量片刻,眯眼又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你不甘心屈居一处我也能理解,但先成家再立业也未尝不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