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傅戎答的倒也爽快:“因为你那时不在京里,咱们总是聚少离多,我想着能多看一眼便是一眼。”
穆歌一口水哽在喉咙里滚半天才咽下去,“听你这说法,好似我明日就要升天了。”
在他面前,狄傅戎从不强充笑脸,此时更不掩面上的担忧,只叹道:“讨伐梁蛮,淮王为了建立威信定然御驾亲征,这样一来,势必要我留守后方,不能与你们同往,能不忧心吗?”
穆歌笑道:“这么说,你已忧心了十来年,也不在乎多忧心几天。”
狄傅戎瞥了他一眼,抬手撑住额头:“听你讲的如此轻松,当真是十拿九稳?”
穆歌道:“由你巩固后方、支援作战,绝无后顾之忧,若以前是十拿九稳,此刻便要再加一成胜算——十拿十稳。”
战场情势瞬息万变,穆歌从不在战前轻言胜败,此刻敢说的这般笃定,即是源自对好友的依靠和毫无保留的信任。
能被人这么信赖,狄傅戎是老怀宽慰呀,横过桌子捉住他的手又捏又拍,“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我便安心为你准备庆功宴吧。”
穆歌陪着笑了一会儿,偏头看向帐外,眼里似有隐忧,狄傅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西边浓云蔽天,入眼尽是灰蒙蒙一片,随即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听说你们西讨时恰遇洪灾,鬼戎趁乱来犯,边城守将叛敌,现在换了陆家小子镇守白马,他能武善战,忠义两全,绝不会重蹈余显的覆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穆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向淮王推荐陆不让的人是你吧……太早了!骁兵非将才,本打算让他再多跟两年……”
狄傅戎愣了一下,恍然领悟过来,陆不让的勇是匹夫之勇,义是哥们儿义气,他服谁便愿意听谁的指挥,之所以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那是有穆歌总揽大局,发挥他的优势去攻击敌方的弱点,而白陀城的副都尉莫沛乃温吞水的性子,做惯了余显的马前卒,怕是搞不掂陆不让这号横人。
穆歌的担心还不仅仅只是这些,如果陆不让是一介莽夫也就罢了,偏偏他身上有种特质能时刻引人注目,并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身边的人进而制造出一批跟随者,这就是所谓的人格魅力,无法解释也没人能仿效,而给这种特质加上责任之后,则会变成一把双刃剑,如果掌握不好极有可能伤到自己。
陆不让是个受欢迎的头领,重情重义,不端臭架子,总是能和士兵们打成一片,同时,他也是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城管,东家苦嫂子西家穷老汉,他总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哪家困难帮哪家,连后村小客栈的棚顶都是他亲自爬上去修好的。
但你说一守城抗敌的将领,尽管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算哪出?亲民也不是这么个亲法。
副官莫沛三番四次劝说不要插手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陆不让不听,照旧我行我素,还笑人莫沛是食古不化的书呆子。那莫沛可是正儿八经的士人出身,当了武官后,对“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类话特反感,被气得袖子一甩去田里督促民兵垦荒,来个眼不见为净。
再说河对岸那冤家对头鬼戎,经历上次的惨败后并没有吸取教训,休养生息没多久又开始蠢蠢欲动,上次勾结九部遗族大败而归,这回又与日渐强盛的奚祁国暗通款曲,听说白陀城换了守将之后,立马派了个细作去刺探敌情。
这细作扮成外乡流民到陆不让那里投军,莫沛反对征用背景不明的人,陆不让又不听,反倒说他多疑,还把那人安插在鸟字群兄弟与九部遗族降兵所组成的骁骑兵里,这一彪人马可以算是陆不让的亲军,除了主将谁也不服。莫沛没辙,只好随他去了。
那细作十分会察言观色,很快就和骁骑营的兄弟们打成一片,不出多久就发现陆不让在性格上的缺陷,就如同穆歌说的——匹夫之勇,哥们儿义气。
比如,军里有规定,不得私斗,有天,骁骑营一兄弟把城里某大户的公子打得满地找牙,照理说要受军法处置,但陆不让则觉得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仅不惩罚,还大肆褒赏,鼓励众人没事儿多在不平路上多踩两脚,坑坑洼洼的地面很快就会变成康庄大道了。
又比如,军里还有规定,要与百姓秋毫无犯,没有许可不得擅离军营,还是骁骑营几兄弟,好心帮隔街老大爷修屋顶,大爷也是出于感激,抬出陈年老窖犒赏各军爷,兄弟们推辞不过,多喝了几碗,结果那晚就在大爷家地上睡了一宿。
莫沛那个又气又急,这没规矩不成方圆啊,坚持要杀鸡儆猴重振军威,陆不让一方面顾惜兄弟情义,一方面觉得莫沛小题大做,于是每人小赏二十板子就糊弄过去了。
诸如此类的事件层出不穷,那细作开心死了,跑回老窝汇报说新换的将领就是一介匹夫,有勇无谋,他的兵都是一群目无法纪的乌合之众,只要略施小计,不怕拿不下白陀城。
鬼戎国王听完他的话也乐不可支,当即派人去勘察槐水沿岸的地形以便制定作战计划,同时派出手下谋士出使奚祁国以结盟约。
不觉又是一年春,东风解冻草木萌,淮王亲率大军往湘河进发,同时,鬼戎任郑谦为统兵元帅领军直扑槐水。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会趁出水之势全力攻打扼守桧山咽喉的白陀城,鬼戎军共计十万,对外号十五万,陆不让便增调桧山各州镇的兵力,统集二十万大军于城中以抗敌军。
谁知道鬼戎大军在槐水以西的杀井关停下,另遣五万精锐绕过白陀的守备线,偷袭其后方的河东郡,只用了不到一天就攻下城门,差人将郡守的脑袋送给陆不让,并在檄文中扬言要屠城三天以杀敌方气焰。
见说要屠城,陆不让急怒交加,当即扣押来使,召来莫沛,要他立刻率军紧急驰援河东郡。
莫沛道:“此疑为诈兵之计,将军切不可受他相激,河东郡地少粮荒,不是大军久扎之地,只要稳住白陀,待他粮尽兵退,河东郡不讨自归。”
陆不让厉声道:“什么叫不讨自归!城里那么多人,就任之宰割!?你若不敢去俺自带人去!”
莫沛拗他不过,又怕他意气用事,只好领命,临行前千叮嘱万交待,说守城容易攻城难,不到山穷水尽千万不要贸然出城冲杀。陆不让本就看莫沛的不顺眼,对他的话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不当一回事。
莫沛出城没多久,鬼戎大军便冲出杀井关,他们也不急着攻城,而是在白陀对岸摆起了阵势,然后找三个小兵嘎子,脱光了上衣游过槐水,天天在白陀城下擂鼓叫阵,一点儿也没把城上弓弩手放在眼里,就是知道守城大将是个大侠客,最讲江湖道义,对手无寸铁的人绝不会下手。
料准了!陆不让还真下令不许放箭,但也着实受不了这种目中无人的挑衅,把莫沛的告诫早抛到九霄云外,亲自带着骁骑营的兄弟们杀出西门。
陆不让的亲军团个个都是猛人,以一挡三不在话下,没拼一会儿,鬼戎军抗不住了,大军溃散,四散奔逃,郑谦带着一小队人马急往后撤,陆不让不管那些残兵,只纵马追赶主将,约行十余里,来到杀井关前,只见右面环山,左面是朝南上延的草坡,上有林丛。
鸟鹜拍马上前道:“莫将军曾言,这地方易设伏兵。”
陆不让道:“俺看他们阵势溃如散沙,众士兵夺路而逃,连帅旗都顾不上,怎看也不像诈败,待俺拿住郑谦,好叫莫沛那厮心服口服!”
遂驱马直入,众兄弟士气昂扬,舞刀挥矛长喝而入。
这时天色已晚,浓云遮月,风沙渐起,陆不让催命赶杀,纵军追至狭窄路段,仅容三马并行,队伍拉了老长,却不见郑谦人马的影子。陆不让心下隐隐作慌,勒马喝令全军止步,即刻回马。可这马头挨马尾,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正要将命令层层传达至后军,忽闻背后喊杀声起,原来当时被杀散的鬼戎军只是分批沿槐水西岸后撤,待陆不让全军进入杀井关,便重整阵型,悄悄尾随其后,堵住他们的后路。
陆不让见退无可退,只好下令往前冲,不想头顶传来轰轰震声,从右面山上滚下大大小小的石块,陆军顺一溜挤在峡口里,往来避闪不及,砸伤落马的人不计其数,这厢攻势不止,那厢林里又疾箭如雨,连珠射出。混乱之际,陆家人马自相践踏,死伤惨重。
陆不让肩部、左臂、大腿被射中,不慎摔落马下,没伤到要害是因为有鸟字群的兄弟帮他以身挡箭。在这人马悲鸣的屠宰场里,他的自以为是,他的刚愎固执,全化作漫天交织的鲜血淋漓而下,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扑过来又倒下去,他能做什么!?他还能挽回甚么!?
“逃!快逃!!不要管我,逃啊,逃啊!!”
他只能躺在地上竭尽全力的嘶叫,可是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能听得到,所有的懊悔和不甘都被淹没在无情的杀声之中。
当箭势停下,人和马的尸体已经将峡口堵的水泻不通,伏兵收起弓箭,换上大刀,从草坡上群涌而下,继续斩杀还存活的人。
陆不让清楚的看到那些伏兵的装扮——竟然是奚祁国的人马,他笑了,原来从一开始就中了别人的虚兵之计。兵书上这么写着:兵者,诡道也,固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穆将军叫他熟读兵书,研究兵法,他读了,却没读进心里。
败的不冤,只恨枉送了众兄弟的性命,盼九泉下重聚,再负荆请罪。
陆不让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隔着满眼血雾望向天空,最后一刻,浮现在脑海中的不是未竟的梦想,不是马革裹尸的悲壮,而是同样漆黑的夜里,那一宿唇齿相依的冷香。
东泽的情况还颇为稳定,吃过大败仗后,土夷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只时不时派小股兵马骚扰沿边地区,守将余宪应对自如,让敌方丝毫钻不到空子。萧侠虽是余宪的副官,但主要任务依旧是协助李诺练兵和督造火器。
由于狄傅戎向淮王隐瞒了十里乡的机密,众人都觉得事情仍有转机,便冒着有可能随时被发现的风险,继续蛰伏在地下城养兵存锐。
白陀城被攻占的噩耗传过来的时候,萧侠正在检视火连弩,一惊之下不慎弹开机括,李诺就站在对面,十支木箭连环发出,就贴着他的耳边擦过。
传报的士兵被吓的脸色刷白,萧侠连忙放下火连弩,刚想开口,李大人便异常镇定的说道:“速度提升了不少。”
萧侠松了口气,转身把传讯兵提到面前,厉声喝问:“白陀城被攻陷!那守将呢!?”
小兵结结巴巴道:“副……副将莫沛战亡……陆将军不知所踪……”
原来那日,莫沛领军驰援河东郡,在半路遭伏击,因不肯投降,被敌将阵斩,枭首挑于枪尖,至白陀城门前示威。守城军得知主将战败已士气低落,再见莫沛被杀,纷纷丢盔弃甲,自开城门不战而降。
听完战报,萧侠愣了一会儿,又拿起火连弩,李诺见他眼神发直,便道:“白陀守将是你兄弟吧,若是担心不妨去看看,余将军那儿我帮你挡着。”
萧侠抬头看向他——嚯!这是那个把军纪当天规来执行的李大人吗?记得营里几哥们儿只是偷喝了一口小酒就被盐水沾皮条抽的背上开花,这还没到休假,居然给他开起了后门?
李诺被他盯的万分不自在,偏头看向别处,徐徐道:“你做的活和其他人不同,半些儿差池便有可能曝露十里乡的真实面目,让你定心也算我的责任。”
萧侠轻轻一笑,将火连弩换着手抛甩数下,“既然是不知所踪,看不看有啥分别?再说那小子命韧的很,犯不着我为他操心。”
托他口福,陆不让确是死里逃生,在千钧一发之际,鸟鹜飞奔来救,将他抄上马,奋力冲杀之下才得以突围,脱出杀井关后又奔走数十里路,来到一处破落村头。鸟鹜为掩护陆不让,以背挡箭,伤势严重,拼着一口气逃到这里,自觉支撑不住,便将陆不让抬到一面烧坏的土墙下,脱了他的盔甲换在自己身上,再翻身上马,回头引开追兵,当陆不让醒来时,只看到身边一滩早已干涸的血迹。
鬼戎占领了白陀城之后又趁胜攻打桧山县,然而他们惊奇地发现,桧山的民兵和寻常老百姓竟然比白陀的正规军强悍得多,在往县城进发的路上就遭遇了一场由数万乡人发起的反击战,那些人手持铁锨木棍,从斜坡上群涌而下,不讲阵势没有章法,不要命的冲杀,让鬼戎兵阵脚大乱。路上如此,城里的防备更是坚不可摧,上至巡使县令,下至老弱妇孺全部投身城防。在前方相持的情况下,猇火领虎子牙的兄弟循着夜色顺水路出关,截断鬼戎军后方粮道。郑谦知道拿不下桧山县,当机立断马上撤退,以保存战力固守白陀。
战报传到宫里的时候,淮王还在行军的路上,狄傅戎审时度势,毅然放弃白陀,增调三万人马,将防卫中心放在桧山县。
三
陆不让扯下两截袖子撕作布条,草草处理了伤口,歇息半宿方能走动,他心里惦挂着杀井关的兄弟们,就算知道经此一战能生还的人寥寥无几,仍然想着要回去,可在这破败村落里,远近无人,方向难辨,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处走,只能凭着感觉摸索。
村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陆不让便顺着林道往里深入,行不出许里,忽听前方大树后流水声淙淙,绕过去一看,是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河对岸有座茅草屋,屋前是片菜地,外围一圈篱笆,虽过春融时节,土地依旧干硬,还没长出新苗,只稀稀拉拉散布着丛丛杂草,一群肥鸡在田头悠哉的踱来踱去。
陆不让用手抄水喝了几口,忽觉腹中空空荡荡,甚是饥饿,便想到那户人家讨些吃食顺便问个路,只见他脱了上衣拴扎在腰间,双手在身上摩擦了一会儿,扑咚跳下水去,一口气游到对面,拧干衣裳擦身。臂上的箭伤较深,被凉水一冲,又渗出血来,他也不管,径往那草屋走去。
这天寒水冷,陆不让浑身湿漉漉的,被风一吹直打激灵,到近处喊了几回,半天不见有人出来应门,想是主人不在家,便自行越过篱笆拐到后院,恰见晾衣绳上担着几件老旧的麻衣,便取下来换在身上,又在灶堂里找到一把火镰子和柴刀,回到前院捉了只小母鸡,左右张望片刻,翻出篱笆墙,顺着河岸往远处又疾奔里许才停步喘息。
此时已是夜幕低垂、朗月悬空,陆不让用刀剖了母鸡的肚子,将内脏淘洗干净,拔了毛,捡了根硬枝子头尾一串,找到一处干燥的土地,拾些干枝枯草来生了火,将母鸡放在火上烤了起来,不出一会儿,便烤得皮上吱吱冒油,陆不让闻到肉香,口水在嘴巴里直打转,等不到烤熟便撕下一只鸡腿,刚要啃上去,忽听身后有人咂嘴,道:“啧啧,堂堂一汉子,却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
陆不让吃了一惊,怎么背后有人来,竟全然没注意到,急忙先把鸡腿塞进嘴里,再回头,见是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大爷,这大爷身材魁梧,粗手大脚,着身灰袄,腰间挂一对斧头,背上负一担柴禾,看样子是这林里的樵夫。
陆不让一面盯着他一面风卷残云的啃完鸡腿,咬着骨头问道:“你谁?”
老大爷把柴禾放在脚边,指着他手里的烤鸡,道:“你吃了我的鸡。”又把手指移到他身上:“穿的是我的衣服,还拿了我的东西,怎的还问我是谁?”
陆不让瞅瞅他又瞧瞧手里的鸡,偏头吐了骨头,双手捧着大嚼特嚼,片刻间将整只烤鸡吃得干干净净,随手扔了骨架,抹把油嘴,拍了拍肚皮,往地上一瘫,吐着气说道:“俺光杆儿一条,没钱赔你的鸡,不过人在这里,你想咋打就咋打吧,最后给俺留口气就成。”
老大爷哈哈一笑,大马金刀坐在火堆前,说道:“倒是个爽快人,我看你手脚俱全,为何落魄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