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羽国皇帝回忆起当年,不由嘿笑一声。
姬容没有接话。若是他今年当真只有二十一二,说不得他确实会为一些东西折腾或者折腾一些东西,但事实上,从心里来算,今年的他,早已年逾不惑。更早已明白,有什么东西是自己能给的,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必给的,以及,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能给的。
“圣上。”萧皇后开了口。
“梓童有什么事?”还沉浸在年少轻狂的回忆中,羽国皇帝顺口问。
“臣妾倒没有什么事……只是,圣上还要再下么?”萧皇后问。
“还要再下?”羽国皇帝接了口,视线移向棋盘,“当然接着下,为什么——”
羽国皇帝的声音戛然而止——棋盘上,白色的长龙已经被黑色的军队杀得七零八落,岌岌可危了。
羽国皇帝的眉毛开始乱颤,忽然,他大声的咳嗽起来,同时猛然抬起手遮住了嘴唇,宽大的衣袖拂过棋盘,顿时把棋盘上的棋子给弄得乱七八糟。
咳嗽中的羽国皇帝偷偷看了一眼棋盘,在发现棋盘再恢复不到原来模样时方才干咳几声,放下了手,一副无奈的样子:“哎,这棋怎么突的乱了呢?孤刚要继续下来着。”
姬容的唇角猛的抽了一下。
萧皇后似也被噎得不轻,半晌方道:“……这倒是不巧了。”
羽国皇帝瞅瞅棋盘,又看看萧皇后:“那再下一盘?”
萧皇后摇了摇头:“时候差不多了,臣妾该回去了。”
这么说着,萧皇后已经起身,向羽国皇帝行了一礼。
羽国皇帝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梓童早些休息吧。”
应了一声,领着一众宫女太监,萧皇后离开了太和殿。
而等萧皇后离开之后,羽国皇帝遣人收了棋盘,又拿起宫女递上的热茶啜了一口,随后靠在椅背,闭目歇息。
姬容并没有出声。
片刻,羽国皇帝张开了眼,沉沉一笑:“好吧,你母后走了……那么,皇儿半夜进宫时为了谁?你身边那个叫慕容非的侍从,还是楚尚书家里那个叫楚飞的?”
“父皇……”姬容开口。
“是哪一个?”眯了眯眼,羽国皇帝打断姬容的话,轻声问。
停顿片刻,姬容道:“楚飞飞。”
“很好。”羽国皇帝点头。
放松身子在椅背上靠了一会,羽国皇帝请敲了敲桌面:“那么,理由呢?”
姬容没有说话。
为什么一听到消息就立刻赶来皇宫,为什么对对方始终放不下来……
“你爱他?”羽国皇帝冷嗤一声。
爱么?姬容想着。
或许是爱的。若是不爱,他怎么会将那么一个人绑在身边,百般呵护?若是不爱,他又怎么会防了任何人却惟独漏了对方,以致万劫不复?
可爱啊……再如何深切疯狂的爱,在换来那样惨然的、让人疼得甚至无法再回顾一丝一毫的结局后,又留得下什么呢?
不过一片灰烬。
姬容缓缓摇头。
羽国皇帝神色稍霁:“既然不爱,那你巴巴的半夜赶来做什么?”
姬容微一恍惚。片刻,他低声道:“习惯吧,还有些……”
还有些什么呢?姬容想着。
他已经不爱他了。可足足二十年的朝夕相处,让他早已习惯为他处理任何事情。而二十年的付出,则让他不想——或者说不愿看见自己曾经捧在掌心里百般珍惜的人受苦。
“习惯?”羽国皇帝重复了一句,而后,他冷笑一声,“这倒真是个好习惯!——敢情日后他犯了什么事情,你都要替他收拾了?”
姬容没有回答——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羽国皇帝的神色阴沉下来:“你若喜欢他便罢了!可你自己把人放了,又说不喜欢——莫非那贯胸的两剑,你还没受过?!”
“父皇……”姬容开了口。
羽国皇帝却懒得再听。
提起朱笔,羽国皇帝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直接挥就了一份圣旨,然后重重甩在桌面:“这是关于楚尚书贬斥的圣旨。现在孤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拿了这份圣旨现在就给孤滚出去,孤就当没写过这份圣旨;第二,忘记你今晚来的目的,现在走出去——但明日早朝,孤会让太监宣读圣旨!”
姬容的视线停留在放于桌面圣旨之上。
白色的圣旨在黑色的桌面上显得有些刺目。
姬容明白皇帝所给的两个选择后面所代表的各自含义。他也知道自己可以保下楚飞,只要付出一点代价——一点不太多的代价。
可是……
值得吗?
姬容站得有些久了。
他想起最后的那一天。在最后的那一天里,他看见了世上最炙热的烽火,听见世上最凄厉的哀号,也体会到了世上——
……最深切的绝望。
姬容的唇微微抿紧,姬辉白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他终于弯了腰:
“儿臣……告退。”
第七十一章 选择
姬容的心情并不太好。
羽国皇帝动手的速度比他估算的还要快。第一日透露口风,第二日便收集了足够把楚尚书贬到平民的正剧,第三日时,圣旨已经降下——停官查办。
停官查办……姬容的手指不自觉的摩擦着手中的杯沿,一时之间,连就在耳边缭绕的琴音都没有听见。
直至琴音停下,另一个人开口:
“皇兄?”
倏然回神,姬容下意识的将茶往口中递,紧跟着便为那入口的苦涩皱了眉。
搁下茶杯,姬容道:“皇弟有事?”
姬辉白笑了笑,他道:“皇兄觉得臣弟方才弹得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那……”姬容回道,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连方才姬辉白到底弹了什么曲子都回忆不起来。
明白姬容是为了什么而停住,姬辉白垂下眼,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那一方古琴,片刻才道:“臣弟方才弹的是‘古道’,错了两个音……是臣弟学艺不精。”
这么淡淡笑着,姬辉白抬眸看着姬容:“皇兄是在为这几日帝都的动荡而烦心?”
姬容没有立刻接口。他当然可以顺着姬辉白的话说下去,然后讨论几句再轻描淡写的结束。但他同样明白——明白姬辉白肯定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心烦。
姬容吐出一口气:“皇弟不必事事小心,你我……”顿了顿,姬容到底不习惯说那些甜言蜜语,只继续道,“我只是在想楚尚书家的事情。”
姬辉白没有说话。
姬容也并不纠缠这个话题,只道:“父皇这次恐怕是有意借着之前的事情好好清洗一番,你我没有必要掺和进去。”
姬辉白眼中蓦然一怔。
自小长于深宫,姬辉白年纪虽不太大,但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话没有听过?故此,姬容的刚刚出口,姬辉白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无非是委婉的告诉他自己并不希望他插手。
没有必要掺和……姬辉白想着姬容方才说的话。若是这次的事情没有牵连到姬容关心的人,那姬辉白当然不会多想姬容那句‘没有必要掺和’,可这次的事情,却又分明……
“皇弟?”眼见姬辉白沉默太久,姬容不由开口。
姬辉白看着姬容。
只要他对他差一些,只要一些,有些事,他便断不会开口。可是对方其实真的已经足够好了,就算……就算对方对自己并不是完全的真心。
短暂的闭幕之后,姬辉白张开眼,他道:“依之前早朝呈递给父皇的各种折子来看,楚尚书这次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会被判举家流放……皇兄打算如何处理楚飞?”
神色有了一瞬的僵硬,但很快,姬容便调整过来:“这次的事,依父皇的意思就好了。”
姬辉白修长的五指划过琴弦:“皇兄若是不方便,臣弟可以代为入宫求情。”
姬容的手蓦的轻颤一下。
姬辉白也不催促,只等着姬容的回答。
不短的沉寂之后,姬容藏于衣袖下的手握成拳:“皇弟不必多心。莫说我不可能护他一辈子,便是能……”
姬容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皇兄还喜欢对方?”看着姬容,姬辉白低声问。
姬容垂下眼,片刻,他微笑:“我记得之前有和皇弟说过。皇弟既忘了,那我便再说一次无妨。”
这么说着,姬容微顿之后轻声道:“不论日后我有多爱他,亦不论日后他有多爱我——我和他之间,再无任何可能!”
言罢,姬容不待姬辉白说话,便道:“我有些累了,皇弟。”
这却是在送客了,姬辉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说了一句‘皇兄多加休息注意身体’,便走了出去。
在姬辉白离开后,姬容又独自坐了一会,方才起身,走到书桌之前翻看桌面堆放的各种情报。
第一份是关于楚尚书被参的各种罪名。
第二份是皇帝对楚尚书所下旨的类容。
第三份是……
第四份……
在随手翻开第六份都能看见‘楚尚书’这三个字后,姬容长出一口气,坐倒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
就在姬容为楚家——或者说楚飞的事情心烦的时候,这两日一直门庭冷落的尚书府也迎来了头一位客人。
是慕容非。
“哎呀,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呢?”依旧在上次的偏厅里,楚夫人嘴里虽说这责怪的话,眉眼上却溢着满满的笑意。
“夫人。”微笑着唤了一声,慕容非将手中随意挑来的精致点心递给一旁站着的十三四岁、精灵可爱的侍女。
接过点心,那有着圆圆脸蛋和灵动眼睛的侍女神色一动,就要说话,却被恰巧自里头走出来的楚飞看见。
脚下停了停,楚飞在对方开口之前出声打断:“灵犀,你先把东西先放下去吧。”
到了嘴边的话没有说出口,叫灵犀的丫头嘟了嘟嘴,脆脆的应了一声,这才转身下去。
“飞儿,你也来了就一起坐坐吧!”见楚飞出来,楚夫人不由笑道。
“好,母亲。”楚飞微笑着点了头。
慕容非看了楚飞一眼,倒有些惊讶从对方身上竟然看不见多少焦躁。
而楚飞则回给了慕容非一个略带警告的视线。
接到那带着凌厉的视线,慕容非看一眼笑意吟吟的楚夫人,心中多少有了些了然。
自然,这所有的交流都是在楚夫人懵然不知的情况下进行的。
等楚夫人吩咐完下人事情,把注意集中在慕容非身上后,慕容非和楚飞面上都已经挂起了温和的笑容——这么一看,两人倒真正宛如双生子一般了。
赞叹的看着慕容非及自家孩子,楚夫人微笑:“非儿,你跟飞儿长得真像,就如同我当初和你娘一般像。”
视线在楚夫人的脸上停留一会,慕容非笑道:“我娘不及夫人。”
楚夫人摇了摇头,她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这温和的笑意让她的眼角唇边都有了些细纹。但这细纹非但没有减损她的美丽,反而让她的美丽越见柔和光彩:“你娘虽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当年她却比我厉害得多了,莫说是琴棋书画,便是一些男子学的诸如经义和策论也十分擅长……非儿,你娘是一等一的。”
楚夫人握住慕容非的手,轻声道。
慕容非敛下了眼。他听得出对方话里的真挚,但对方说得越真挚,他就觉得越冰冷——是一种从心底而生,无可遏止的冰冷。
“非儿?”见慕容非没有回答,楚夫人不由唤了一声。
又敛眼片刻,慕容非抬起眼,刚要说话,便被一直注意着他的楚飞给打断了:“姨娘当然是一等一的,只是母亲你也极好。”
一边说着,楚飞一边看向慕容非。
慕容非当然明白楚飞的意思,他也早没有了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所特有的冲动。所以,他也微笑,附和了这一句话:“我娘确实不错。”
欣慰的笑着,楚夫人紧跟着问:“那……你母亲这些年来过得可好?有没有同你说过我们?”
过得可好?慕容非想起那极为注重外表,却全身上下无一装饰的娘亲,嘴上毫不迟疑的回答:“我娘过得不错。”
楚夫人高兴的连连点头,却又若有所失:“你娘是不是没有同你说过我们?你娘脾气倔……恐怕一直在同我斗气。”
“我并没有听娘提起过她有一个同胞姐妹,不过我时常看着娘对一个小盒子发呆。”谎话要说得一分假九分真,慕容非早已深得其间神髓。
果不其然,一听慕容非的话,楚夫人就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娘不可能忘记我!当年若是我早些道歉,也不会……”
“母亲。”楚飞开口,低声安慰道,“姨娘不会怪你的。”
慕容非注意到楚飞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角扯了一下,是一道轻蔑的弧度。
回想自己娘亲的个性同眼前这位夫人所表现的个性,慕容非的唇角也扯出一个弧度,是讥嘲的弧度。
在楚飞的安慰下渐渐冷静下来的楚夫人用帕子擦了擦泛红的眼眶,对慕容非道:“非儿,你娘既然没有和你说我的事,那应该没有同你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说你可想知道?”
慕容非当然不想知道。不过表面上,他却是带着点感激的微笑:“如果——”
如果什么,慕容非并没有说完——一个侍女从里边小跑出来,凑近楚夫人耳边,正悄悄说着些什么。
慕容非静待对方把话说完。
而听了侍女话的楚夫人不由皱了眉:“她们……你先回去压着,我马上就过去。”
“是,夫人。”行了礼,侍女再次退了出去。
楚夫人先歉意的冲着慕容非一笑,这才转头对楚飞说:“飞儿,我有事离开一会,你先替我陪陪非儿。”
“好,母亲。”楚飞点头。
见楚飞答应,楚夫人又对慕容非说了一通诸如不用客气之类的话,这才起身离开。
等楚夫人离开偏厅之后,楚飞冷淡了神色,而慕容非则微笑起来,不觉带着些放松:“没想到楚公子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会在家里悠然陪客,您真是十分……”
想了想,慕容非挑了一个词:“镇定。”
根本不理会慕容非的调侃,楚飞只淡淡开口:“我也没想到精明如慕容公子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慕容公子,您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的?”
“我只是来践对楚夫人的承诺罢了。”慕容非微笑。
“承诺?”楚飞扯扯唇角,露出一抹不掩饰的轻蔑笑意,“我母亲是因为你母亲才喜欢你,而你……喜欢你母亲?”
“哦……”轻应一声,慕容非回道,“我母亲不是一等一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