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常,小人断不会做出此等不智之举。”似乎书房内的种种情绪都是烟絮,面对着姬辉白的慕容非微笑着,再也没有了前一刻的哪怕一丁点恍惚。
姬辉白仿佛笑了一下,只是再细看之时,他的神色又是冰冷:“要走就乘早走,再晚一些,不用旁的人,本王亲自料理你。”
慕容非弯了唇角:“瑾王殿下,这句话如果您能早上一刻说,又或者方才殿下话里流露出了哪怕一丁点要小人留下的意思……小人不用您赶,也会自个去谋出路。可惜……”
可惜……他竟真的,一点都没有让他留下的意思。亦一点都……不准备让他受到伤害。
慕容非的面上终于有了复杂的情绪。稍闭了闭眼,他由衷道:“瑾王殿下,您的眼光确实很好。”
姬辉白没有回答。
慕容非则淡淡笑了起来:“眼下的话,只要殿下在一日,我就陪着他一日。至于陪着他的资格么……我相信,总有些事情关系到殿下,并且十分必要,而瑾王您又不好动手处理的罢?”
姬辉白神色微动。
慕容非轻轻躬身:“瑾王殿下,我相信在某些方面,我们的愿望是一致的。比如期望殿下能够好转,哪怕……”
哪怕,要让这苍凉人间天翻地覆。
第一四一章 离别意
姬辉白眼神微动,片刻,他缓缓点头:“希望你记住今日的话。”
慕容非笑了笑,并不回答姬辉白,而只是问:“瑾王殿下是不是要进去看殿下?”
姬辉白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一个侍卫匆匆从院门外小跑了进来。
看见侍卫,姬辉白心下已经了然,索性并不言语,只等那侍卫开口。
慕容非却并不知发生了什么。眼见着侍卫如此没有规矩的跑进来,他顿时冷了眼:“站住,没见到瑾王在这里么?”
一下子站定,侍卫匆匆抱拳,顾不得慕容非隐含的怒意,便开口道:“外头来了一堆宫里的人,说是要找瑾王!”
吃了一惊,慕容非看向姬辉白,却只见姬辉白似有留恋的从微微敞着的窗户往书房内看了几眼,便转身向外走去,并无半分拖泥带水。
依慕容非的心性,往常时候就是姬辉白死在慕容非面前,他也不会挑哪怕一下眉。但此时慕容非心情激荡,兼且忆着两人俱都在意的姬容,一时之间,心却是微微冷了。
但到底是心性坚忍,慕容非也只这么一转念,便挥退了侍卫,自个也端着东西离开了主院。
也正是这个时候,上回不甚和姬辉白碰见的耶律熙吸取了教训,再不走正门,而是在见着了没人后,从背后的窗子跃进了姬容的书房。
姬容正靠着看些兵书。听见了声音,他抬头一看,顿时就无言了片刻:“耶律熙……好好的正门不走,你跳窗做什么?”
“这不是避免和你皇弟碰面,免得两人都不自在么。”耶律熙走到姬容床边,大大方方的说。
“你总归在我这里,他待会若进来,不是照样碰的上?”姬容反问。
耶律熙叹了口气:“若真是那样,那也就是……”他突然顿了一下。
姬容初时不解,再稍微一想,便笑了起来:“——就是命?一个字而已,有什么好避讳的?”
耶律熙略略沉默,随即在姬容榻边的圆凳上坐了下来:“是啊,就是命。可是……”执起了姬容已经略显青灰的手,耶律熙道,“命也可以改,是不是?”
姬容没有说话。
而耶律熙,则自顾自的摩擦着姬容稍嫌冰冷的手,在确定无法将其变得暖和后才恋恋不舍的往上移着,直到掀起姬容的衣袖。
衣袖下,是颜色更深的皮肤以及零落分布的、一个个铜钱大小的紫黑色痕迹。
耶律熙的手指试探性的抚了抚其中一块紫黑色。
姬容身上的肌肉在一瞬间紧绷,眉心也忍不住隆了起来。
察觉到姬容的反应,耶律熙飞快撤手:“痛?”
“还好。”姬容道。
还好……那就是痛了。耶律熙看着那紫黑色的痕迹,问:“这是什么?”
姬容并没有回答。
意料之中的事情了,耶律熙也没失望,只小心的整好了姬容的衣袖,方才道:“姬容,你在这个位置上呆了这么久,有些事情是定然知道的……有没有考虑过?”
姬容开了口,但刚要说话,就被耶律熙先一步堵住:“我不是慕容非,不要用‘考虑什么’来敷衍。”
未出口的话就这么被堵在了一半,姬容本待皱眉,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缓缓松开刚刚拧起的眉心:“怎么考虑?你既然知道这些东西,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考虑。”
耶律熙沉默半晌:“像这种因果的问题,一般都有两个解法。一就是直接把事情导回正轨,二就是找人消灾。”
姬容静静听着。
“第二种方法虽说不大好,”耶律熙稍稍停顿,再开口时亦是冷漠,“但为了某些东西,总是要有所牺牲的。”
听到这里,姬容倒是笑了。抬手稍稍揉揉额角,他道:“如果只是几个人的话……耶律熙,你以为本王会如此妇人之仁?单只一个郡县,在押的死囚就不下百人。羽国有整整二十八个郡,至少三千人早晚该死。往北还有更大一批刺配充军的……如果只是几个人,”姬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他的面上依稀有了些疲惫,“本王又何至于此?”
耶律熙半天没能说出话来:“……你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姬容心里明白,却没有说出口的欲望。但看着耶律熙压抑在眼底的担忧和焦躁,他心中一软,终究是有了些犹豫。
“姬容?”半天没见人说话,耶律熙不由开口。
“你不是一直疑惑为什么我一开头那么想杀你么?”姬容突而开口。
耶律熙顿时有些奇怪,不解姬容为什么在现在说这些。不过这确实是他一直以来的疑惑,姬容既想说,他也就顺势点头:“是,怎么,现在愿意说了?”
姬容闭了闭眼:“因为我梦见你挥军灭了羽国。”
晴空出现了霹雳,耶律熙当即就懵住了。
就这么足足过了好一会,他才记起要叫屈:“就为了这么一个……一个梦?”
姬容懒得回答。
而耶律熙自己也知道,在他们这种身份的人眼里,这东西绝不只是区区一个梦。不过依着姬容的性情……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姬容并未说完,耶律熙试探道:“就这样?”
“还要怎么样?”姬容反问。
确实是不能再怎么样了。但耶律熙还是左右摆脱不了心中的那点怪异,只得一边忍着胸口猫抓似的阳,一边拣个相关的问:“你梦见我那样了之后呢?不会就醒了吧?”
“之后?”姬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累了,“之后你逼入宫殿,然后我就被万箭穿身了。”
耶律熙听得是目瞪口呆,一时只觉得对方果然应该想要杀了自己。但紧接着,他就回过味来:“等等,就算我真的打到了羽国的皇宫,也不会用那万箭穿身来对付你……那万箭穿身是你准备的吧?——准备用在我身上的?”
姬容没有说话,这次不是逃避,却是默认的意思。
有了这么个回答,耶律熙倒是一下子有了兴致:“那万箭穿身既然是为我准备的,最后却又到了你身上……那旁边是不是还有人?大抵是你信任的人同我里应外合,让你的计策落了空罢!”
虽不中亦不远矣。姬容淡淡笑着:“是呀。”
而自觉理顺了思路的耶律熙也就笑道:“你当初那般记恨……不会是在梦中还感觉到了痛吧?”
姬容面上的笑稍稍淡了,他有些困倦,却还是打起了精神再回答:“……是啊。”
一时没有听清楚,耶律熙下意识的反问:“痛么?”
真的疲惫了,连意识都有些模糊,姬容闭了眼:“痛……很痛。万箭穿身,我以为我只会经历一次……”
耶律熙这次听清楚了,却不知怎么的竟想起了方才在姬容手臂上看见的那一块块铜钱大小的紫黑色痕迹。
铜钱大小……不正好是箭头大小么?想到了这里,耶律熙的心脏顿时就重重的跳了一下。
“姬容。”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浮现在心头,耶律熙忍不住开口唤道。
姬容没有回答。
“姬容?”眼见着人闭上了眼,耶律熙不由再唤了一声。
姬容依旧没有回答。
“……姬容?”面色微微变了,耶律熙一边唤着,一边伸手推推姬容的肩膀,却只让本来端正靠着的人滑了下来。
依稀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啪的一声碎了。耶律熙怔了半晌,而后骤然起身,向外厉喝:
“来人!”
同一时间 皇宫 太和殿
姬辉白正站在羽帝面前。左右并无人,只有一个福全在角落伺候,想来是羽帝不愿让旁的宫女太监知道太多事情。
“皇儿,”高坐在主位上的羽帝率先开口,只是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这三日你都在找救治容儿的办法罢?”
“是,父皇。”姬辉白欠了欠身。
“可有把握了?”羽帝问。
注意到羽帝说的不是‘眉目’而是‘把握’,姬辉白沉默一会:“恕儿臣愚笨,尚未能有把握。”
“是么。”羽帝淡淡应了一声,随即道,“这几日你照着三餐去你皇兄那里,其间情谊朕看了也是感动。只是不管如何,你总要顾着自己的身体,”稍顿了一顿,羽帝还是接下去道,“还有你那妃子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
姬辉白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羽帝其实也并没有心情再说那么许多,便只挥了挥手,道:“好了,你下去吧,这两日都呆在府里就好。容儿那头,我会让大祭司全部负责……辉白,你不会觉得大祭司不如你吧?”
拳头不自觉的握紧,姬辉白开口:“父皇,儿臣……”
羽帝皱了眉:“下去吧。”
“父皇……”姬辉白再次开口。
羽帝也再次打断:“下去。”
“父——”
“滚下去!”
怒喝一声,羽帝暴怒的把镇纸摔到了地上!
姬辉白敛了目。
坐着顺了一会气,羽帝冷冷的对福全道:“好了,把二皇子带下去。”
见羽帝看向自己,福全赶忙上前一步,正要弯腰应是,却见本来站着的姬辉白缓缓跪了下来。
“父皇。”姬辉白脸色微有苍白,“这一段时间,至少让儿臣陪着皇兄。”
姬辉白是羽帝最宠的儿子,宠到了曾御赐对方见君不跪。但眼下,姬辉白的这一跪却并未让羽帝动容,而只让他更阴沉了脸:“皇兄皇兄,你也知道他是你皇兄!可你怎么就能——就能有这种肮脏污秽的想法呢!”
姬辉白没有回答,只是依旧执拗的跪在地上。
而兜兜转转大半年却终究回到了原点,羽帝也终于疲惫了:“辉白。”他缓缓开口,“只要你当着朕的面发誓,发誓今后再不对你皇兄逾越半分,朕就让你过去。”
姬辉白的唇角轻轻颤了一下:“父皇,儿臣……”
“只要你发誓。”羽帝的声音突的柔和下来,“只要你发誓,用你皇兄的名义发誓。朕就再不阻拦你同你皇兄见面。”
“用我皇兄的名义?……”姬辉白喃喃着重复。
羽帝等着姬辉白的回答。
姬辉白蓦然笑了:“父皇,我喜欢皇兄——是我喜欢他,我喜欢他喜欢了整整十数年了!皇兄是被我迫的,被我迫的没——”
最后两个‘办法’,消失在了一声清脆的耳光中。
颤抖着手指着姬辉白,羽帝咬牙道:“……孽障!”
缓缓转过被打偏了的脸,姬辉白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迹,低哑着声音道:“父皇,儿臣很后悔,后悔曾经听您的话娶了那两个人……儿臣之前总想着,想着来日方长,总有能与皇兄长相厮守的时候。可是今日……”
姬辉白染了淡淡血色的唇颤抖了一下:“今日……”
羽帝的面色有些变了:“闭嘴!”
仿佛没有听见羽帝的话,姬辉白径自往下说:“今日皇兄——”
羽帝一下子暴怒了,他拿起桌面上的茶盏就要朝姬辉白砸去!
“……皇兄真的没有多少日子了……”
一句话出口,姬辉白的脸上已经再没有了半分血色。忽觉喉咙有些痒,他捂着唇低低的咳了两声,却见一抹暗色出现在了掌心。
而高高举着茶盏的羽帝,也终于没有了把东西砸出去的力气。
疏凰殿中是一贯的安静。
着了凤袍,静静坐在榻上的萧皇后听着心腹太监的消息:“容儿已经晕厥……你说陛下还在殿中见辉白?”
“是。”那太监低眉顺眼。
萧皇后仿佛笑了笑,她自语着:“先是派侍卫道瑾王府去拦人,再接着派侍卫去凤王府堵人,最后还要在太和殿里训人……”
萧皇后的唇狠狠的抽了一下:“我的陛下,眼下容儿——”
容儿……
自指尖泛起了点点冰凉,萧皇后静坐片刻,终于心冷,只对着贴身嬷嬷道:“出宫吧。”
那嬷嬷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醒悟:“皇后……可是要奴婢准备车子和向宫中报备?”
“报备什么?”萧皇后闭了闭眼。
“皇后……”嬷嬷低了声音在安慰。
萧皇后却并不需要人安慰。不过一瞬,她便睁眼站起了身,腰背直挺,目不斜视,紫金凰冠,绯红凰袍,雍容尊贵得让人不敢直视。
萧皇后稳稳的走出了疏凰殿。
只有一句话被落了下来:
——“什么时候,连一个母亲去见自己的孩子,也需要报备了?”
第一四二章 活着
不管外头是如何的沸沸扬扬,位于内城最角落的祭司殿里依旧是一派安宁,而这安宁也终将一直继续下去,除非羽国不再存于世间。
沉重的铜门之后,是空落落的一间石室。石室中并无多余器物,只在中间放了一块蒲团。配着被刷白了的四壁,明晃晃一如雪洞。就是在这雪洞般的石室之中,大祭司盘膝而坐,微闭双目,却是正在为姬容请旨问神。
这已经是大祭司第三次为姬容请旨了。前两次,这位羽国最尊贵的、并且能力也是最高的祭司在耗费了颇多的神力和时间后,竟什么也没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