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凉席上,一边怔怔地看着里面那群像难民一样麻木不仁的男人们,一边拿出小挎包里的纸扇摇起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在里面阴暗的墙角处竟然坐了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娇小而又瘦弱,穿一袭大红色的类似旗袍的开叉长裙,腿显得白皙而修长,配一双枣红色高跟鞋,泛着一股血腥的气息;她染着一头长长的黄发,显得枯槁不堪,像是很久都没洗过似的;她化着浓浓的烟熏妆,眼圈黑得像几个月没睡过觉似的,可一双瞳孔却犀利有神,我这才发现,我看她的同时,她也叼着一支烟看着我。
我便慌张地移开眼光,视线落到另一个墙角的一张简陋茶几上,上面搁着一台电视机,正播放着乱七八糟的节目,我也无心观看,只是一个劲扯开衣领,摇着纸扇往身体里面送风。
突然我看见一双高跟鞋出现在我眼前,我抬头一看,恍然看见那个刚刚还坐在墙角里的烟熏妆女子正笔挺地站在我前面。她冲我笑了一个,一双黑黑的嘴唇像是中了七星海棠剧毒似的。随即她在我身边坐下,浅笑道:“新来的?”
她的眼光里充满了悲凉,她的嗓音浑厚得像男人。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跟眼前这个妖艳女子讲话,她的特殊妆扮让我从骨子里感到排斥。可我出于礼貌,还是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应道:“嗯。”
妖艳女子淡淡地问:“你为何而来?”
我怔住了,她的问题让我感到奇怪。我据实回答:“我……我是来找人的,人没找到,所以先留下来打打工,挣点回家的车费。”
妖艳女子抽动嘴角笑了一个,那笑让我感到很是奇怪。她抽了一口烟,说:“呵呵,回家是件乐事。”
她的话让我感到极为诧异,也极不理解。我看到屋里有个啤酒肚男人回过头来瞅了她一眼,像是在提醒她什么。妖艳女子便不多说话了,只是把嘴凑过来对我耳语道:“记住,上课的时候,一定要随时想着,你要回家。”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话一句比一句离奇,甚是不解。
…… 第三十三章 烟然 ……
天清月明镜花台,香消玉殒垂幕开。
携子之手与君渡,遥怜香魂着粉黛。
而今起,独徘徊,几回梦魇几回寒。
相思正是最浓时,南国红豆与君采。
就这样,烟熏妆女子就算是我在服装公司里认识的第一个工友。她聊天的内容很是抽象,有时候,她会学《欲望号街车》里面那个迟暮美女布兰琪的话“我要的不是真实,而是幻觉”,有时候,她又会学《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里面那个罗乔的话“我感觉自己的一生就像一缕轻烟,虚无缥缈”。 即使跟她盘腿坐在凉席上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仍然不能搜罗出她到底向我透露了些什么信息。
我细细地盯着她,对她产生了一点好感,不会再因为她化了浓艳的烟熏妆而讨厌她,因为我发现她骨子里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她会随时对我讲一些关爱的话。在凉席上坐得倦了,我说:“你带我到公司别的地方去逛逛吧。”
她拉着我手,让我坐下,说:“在这里,你是没有自由的。车间重地不会随便让人进去的,甚至你想出公司大门都不行,他们有理由不让你出去,说是要保证员工的人身安全。在这里,吃饭都由专人组织。”
这时,刚才那个跟她使眼色的男子腆着大肚子走出来,斜着眼睛说:“臭婊子,别在这里叽里哇啦的,打扰老子打牌!”
然后,他凶神恶煞地看了我一眼,说:“还有你!”
我的心里浮起一丝异样感。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怪怪的。怪怪的莫永邦,怪怪的艾达,怪怪的烟熏女子,怪怪的一群男人。他们只是打牌、消遣,从不曾听他们聊天,哪怕是一些关于工作的。
妖艳女子便压低了声音说:“刚才那个啤酒肚男人就他妈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只会在我们面前大呼小叫,称王称霸,要别人叫他薛老大。所以没事的话你就不要去惹他,免得招麻烦。”
我对这个心地善良的烟熏妆女子的好感加深了几分。我问她:“我叫江韵,请问怎么称呼你啊?”
烟熏妆女子淡然一笑,瘦瘦的脸庞像一朵盛开的牡丹,看上去竟然带着点异域女子的特色,说不出的奇怪,但就是美得令人窒息,令人蚀骨销魂。她说:“叫我烟然吧。我可真希望自己就是这缕轻烟,来去自如,了无牵挂。”
好奇怪的名字。我想。她看了看手表,说:“哟,快六点了,晚餐时间到了,走,去餐厅。”
我回头看了一眼屋里,那群男人正抖抖索索地穿着衣裤鞋袜。还没等我来得及多看一眼,烟然已经拉着我穿过阳台,进了电梯。也不知道电梯向下降落了多久,当我们走出电梯的时候,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餐厅,就像在一间空旷的地下停车场。一眼望去,蓝桌黄椅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桌上已经摆好了不锈钢餐盘,清一色的青椒肉丝和番茄炒鸡蛋。
因为我们提前到来,所以餐厅里面空无一人。烟然只顾拉我坐下,说:“待会儿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而且一定要吃完,不要剩下。”
我怔怔地看着她,觉得越来越奇怪。为什么一切都像暗地里有人操控着似的,难道所有公司都是这样规矩严格吗?我正纳闷,其他人都陆续赶来了;我放眼望去,人多如麻,令我惊讶,如此看来宿舍里的员工只是其中甚少的一部分。我感到不可思议,一个服装公司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员工?一眼望去是黑压压的一片,像密布的乌云。男女老少都有,形形色色,各路人等。
我惶惑地看着身边的烟然,她只顾安然地吃饭,不像我一样东张西望。我只好乖乖学她吃饭,并不断用余光去瞟视那些人,他们很快就落座,像烟然一样安静地进餐。
突然,餐厅尽头的灯亮起,从外面走廊传来一阵皮鞋磨地的咣咣声。不久,便有一行人昂首阔步地进来,个个都是西装革履、扎领带戴墨镜,气派得紧。为首的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体形稍胖,穿着贵人鸟的西服,面带微笑地走到客厅中央的圆形站台上,拍了拍手,餐厅里便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另外一个偏瘦的年轻男子将一只黄色扩音器递给站台上的中年男子,他清了清嗓道:“大家请慢慢用餐,七点半分班次,分别到二楼A1到A6室补课。”
中年男子话音刚落,偌大的餐厅里便哄堂闹开。中年男子又清了清嗓,说:“大家有什么意见请跟各班的班长讲,现在是用餐时间,请安心用餐吧。”
说罢,那行人又咣咣咣咣地走出餐厅。
我低声问烟然:“补什么课啊?是讲服装方面的知识吗?正好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要是不讲解的话,我肯定不会做。”
烟然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只是说了一句:“快吃吧,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就是了。”
我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她,心里越来越想不通了,觉得一切都怪怪的。
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我便跟着烟然去了二楼的A6室。我看了一眼,里面的布置就跟学校的教室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落座的人当中,男女老少都有。我觉得跟他们坐在一起怪怪的,烟然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不安地等待着,终于,上课的老师进来了,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抱着几本新书,梳着偏分发型,打得油亮亮的,穿着一身笔直的灰色西装,白衬衣,黑领带,皮鞋擦得油晃晃的,一副成功白领模样。
年轻老师把书放到课桌上,又从活页夹里翻出一张名单,说:“请新来的同志们上来领取课本。顺便把学费交上来,一共是……六百。”
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烟然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我一脸迷惑地看着她,她低声说:“让你们去领书呢。你不是新来的么?”
我这才恍过神来,但立刻我又吃惊了:“这什么公司啊,像学校似的,还要交学费啊?”
烟然说:“人家教给你东西,你当然要交学费啦!没钱是吧?我这刚好有六百,先拿去垫着!”
我推辞道:“不行不行!我是来这里找人的,顺便打工挣点钱的,找到人了我就会回家去,还交什么学费呢?说不定我还挣不到这六百呢!”
烟然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看你小脑瓜也挺灵活的,怎么这个时候就犯起糊涂来了?啥都别说了,赶快先拿去把学费交了吧,大不了我不要你还就是。”
烟然这么一说,我便更加迷惑不解了。她见我不说话,就把钱硬塞到我手里,说:“你不明白没关系,以后我慢慢告诉你。你拿去把学费交了。”
我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没听说过这回事儿!我是来打工的,不是来当学徒的,哪还有给老板学费的道理?大不了我不打这个工了,我走就是了!”
烟然见我站起来要走,一把将我按倒在椅子里,丢下一句“我去帮你教学费”,就匆匆跑到讲桌边把钱交给那个年轻的老师,又领了本书下来。
烟然把书放到我面前,我一看,书名是《致富白皮书》。我也没兴趣翻阅,只听见那年轻的老师在讲台上说:“班长同志!人都到齐了吗?”
烟然站起来回道:“老师,都到齐啦,可以上课了。”
我惊道:“你是班长啊?这……这个还有班长啊?”
烟然冲我莞尔一笑:“我是班长有啥奇怪的呀?下面伙食团还有个班长呢!嘘,快安静,老师要讲课了……”
我总觉得事有蹊跷。我扫视了一下教室里面的其他人,他们都埋头看书,好像并没有谁为这种不合理的规矩感到奇怪,不但没有意见,反而安之若素的样子。哪有出来打工还要先交学费的啊?
我正想着,那年轻老师开口讲道:“同志们,相信在进课堂之前,班长同志都已经跟你们「揭锅盖」了吧!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一定都是对锅里的珍馐充满了食欲的。这是一个速食的时代,谁要是还愿意一辈子守着土地,谁要是还愿意一辈子甘当一个普通公司员工,无疑谁就是自甘堕落的。所以,我们有必要发起一场经济革命,赶快让自己脱贫致富。两年前我也跟你们一样,徘徊无助,求财无门,可通过我思想的革新,加入了我们的网络营销公司,现在,我什么没有?豪宅,名车,美女……”
我奇怪地问烟然:“他说什么啊?怎么我听不懂啊?什么网络营销公司?什么「揭锅盖」?”
烟然的表情有些古怪,又有些不安,她不耐烦的说:“别吵!听老师讲,回去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年轻老师讲完他是如何如何发了财,具体过程讲得莫棱两可,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总之就发财了。然后,他突然点了一个人:“张雷同志,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咱们上节课讲的「名单五同」,指的是哪五同?”
一个矮矮的、嘴角长了颗痣的男青年站起来回答道:“五同就是指同学、同事、同乡、同宗、同好,凡是那些手头窘迫而又急于改变现状的人,都是我们列名单,规劝入行的对象。”
显然,年轻老师对张雷同志的回答十分满意,频频点头,又点了另外一个人:“陈恒同志,请问什么是生命浓缩?”
那个叫陈恒的农民模样的中年男子站起来回答道:“生命浓缩就是指咱搞传销的,管它道德法律啥臭屁玩意的,搞上路了,就能在短短一两年时间内赚到咱农民这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这就叫浓缩生命!”
陈恒的话像雷电一样劈醒了我。没错,我没有听错,传销,他说的,就是传销。天啊!难怪之前我就觉得怪怪的,看谁都觉得不对劲,这个公司不对劲,艾达不对劲,烟然不对劲,那一群男人的眼光也不对劲,哪有出来打工还要给公司交学费的?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陷阱,自从我在网上看到“吲哚乙酸”的留言并相信了他的话之后,我就开始往这个圈套里面钻了。
我想我快崩溃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把自己这笨猪脑袋抽醒。刚刚逃离虎穴,又落入狼窝。我看了看烟然,她是班长,她一定知情的,但她竟然不告诉我,亏我还把她当成知心朋友。我哗地站起来,甩掉课本就往外跑,烟然见势不妙,便追了出来。
我跌跌撞撞跑到楼下,绕过那个种有亚热带植物的小院坝,直往大门口窜去。突然,从门卫室里闪出两个人高马大的穿制服的保安来。其中一个肥大块声音低沉得跟闷雷似的:“同志,本公司员工不得擅自出入,请回吧。”
我知道情形已经很糟糕了,正跟保安僵持着,烟然跑过来一把拽着我往里走,声音浑厚地说:“江韵,你先跟我回去,我慢慢再告诉你……”
想不到烟然一个弱女子,力气竟然大得跟一头小蛮牛似的,我怎么甩也甩不掉她的手,只能生生地被她拖进电梯,回到宿舍。其他人都还在上课,所以宿舍里空无一人。
我生气地跟烟然对峙着,她语气平和地说:“江韵,你听我说,不是我骗你进来的,你跟我生气也没有用。刚才你也看见了,公司唯一的出口都有保安把守,他们是有武器的,要是能出去的话,那还会有这么多人被困在里面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被他们骗进这个陷阱来的,但是你要相信我,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开始,我就没有准备要跟他们一起加害于你,因为今天下午跟你聊天的过程中,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倔强而又坚强的孩子,你为了寻找你的焰子哥哥,从重庆折腾了这么多天,也遇到了重重困难,最终还没没能找到他,自己反而栽到这里面来了。所以,我想帮你呀!”
我怔怔地看着烟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我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现在我谁都不敢相信,除了我自己。我已经被别人骗到神经敏感了。
烟然紧紧抓着我的手,目光诚恳地说:“通常被骗进传销组织里面的人,在上课之前,传销组织者都会跟他们摊牌,说出真相,也就是那个老师所说的「揭锅盖」。他们会给被骗人进行上课、说服等洗脑工作,利用他们一夜暴富的欲望来控制他们,以人数增加的数量作为酬劳分配的依据。我是这个班的班长,通常摊牌的工作都是由我来做。本来在吃饭的时候我就打算跟你摊牌了,但我看到你这么单纯,实在不忍心你受到任何污染,并且盘算着怎么样放你出去。”
我茫然地望着她,说:“那我该怎么办?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啊!”
烟然说:“虽然我是班长,但毕竟我也是被骗人,我跟你们一样,一切行动也都受到监控,想走出公司,并不容易。我想将计就计,你先给我列名单……哦,列名单是传销者拉人进来的第一步,通常会选择自己的亲人朋友、老师同学。列出来之后,他们会给你设计谎言去欺骗他们。在打电话的时候,他们会在一边监控着你,不允许你讲他们安排以外的话,更不能求助。所以这个时候你就需要发挥你的聪明才智,让你的家人知道你的处境,让他们跟你里应外合,把你救出去。”
我完全听不懂烟然的话,只觉得好抽象。我的脑袋都快大了,我怎么都不敢想象,自己会身陷传销组织。以前在电视报纸上常有看到大学生不慎落入传销组织的报道,那时候还觉得他们怎么会那样傻,辨别能力怎么会这样低,这么大的人了还会上当受骗。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知道一切都是那样无助。
我突然眼前一亮,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烟然劝道:“你别徒劳了。他们是不会让受害者跟外界联系的……整栋楼的信号都被屏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