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起琥珀,关了床头灯,说:“睡吧。”
次日清晨,当我睁开眼睛,我看到灿若黄金的阳光铺了一地。果然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巫山的天气就是这么好,不跟重庆一样,总是雾蒙蒙的。我爬起来拉开窗帘,远远望去,神女峰远远地高踞在巫山山巅,依然庄严肃穆。
不知道什么时候,邹哲轩也起了床,像只幽灵一样默默地站在我身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惺松睡眼。我看了看外面的艳阳,说:“快打电话给焰子哥哥吧。他一定等不及了。”
我便关闭了自己的电话。邹哲轩哦了一声,抓起他的电话,拨通了焰子哥哥的手机。那边刚接通,邹哲轩便冲那头神情慌乱地说:“邱焰,不好了,你赶快来巫山啊,江韵出事了!”
我站在大头轩身后听耳根,那边传来焰子哥哥焦灼不安的声音:“巫山?小韵他怎么了?”
邹哲轩说:“你就别问这么多了,赶快过来吧!”
焰子哥哥喉头都紧张得打结了:“我……我现在还在回重庆的火车上呢,不过马上就到了,那我到重庆之后就去巫山……”
挂了电话,邹哲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趣道:“我是不是很有表演天赋?让我去剧院唱戏,如何?”
我白了他一眼,只顾惆怅万分地坐到窗边叹惜。但我知道,既然我已经做了这个决定,就不能够后悔。如果我真的爱焰子哥哥,我必须这么做,我不能看到他受到任何伤害,否则,我将痛苦一生。
离焰子哥哥到达巫山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便带邹哲轩四处看巫山的风景。我带他看巫山十二峰,他不断地赞叹自然造物的神奇。我又看到神女庙里的那棵许愿树了,以及那迎风飘扬的许愿结。时隔一年多,我再也找不到当初我和焰子哥哥的许愿结了,它们淹没在一片红海里面。
我说:“人们都说,只要到庙里面去拜祭神女,然后将自己的心愿写在许愿结上,再挂到许愿树上,还要保证没有让其他人看到,心愿就一定会实现。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愿不能实现吗?”
大头轩一脸迷雾地看着我,愣愣地摇摇头。
我苦笑道:“因为当时许愿的人太多了,排队的人排成一条长龙,我和焰子哥哥为了图方便,就没有到庙里去拜祭神女,少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环节,所以,我的心愿注定是实现不了的。”
我们坐在寺庙院子里的石凳上休息,阳光从黄桷树叶缝里洒下来,落下一地斑驳碎影。我问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准备怎么走将来的路?”
他笑了笑,说:“最通俗的说法就是走一步算一步。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其实我一直是想当个导游的,可以借着工作的机会,游遍祖国的名山大川,那样多惬意啊!其实一个人最好的疗伤方法,莫过于旅游了,你会被大自然的神奇所感动,你会被祖国的大好河山所感染,心情就会畅快好多。”
是啊,还有什么比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更好的呢?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去寻找另外一片乐土,我又何尝不想。只是我负债太多,不能撒手离去。至少骆扬的剧院还在我手里,这笔债,就足够我背负一世。
我们在巫山玩得竟然忘了时间,倒是焰子哥哥先给邹哲轩打来电话。我们一看时间,竟然是下午三点了!邹哲轩接通电话,焰子哥哥在那边焦灼不堪地说:“喂,大头轩!我已经回巫山了,你们在哪里啊?小韵到底怎么了啊?”
邹哲轩应道:“哦,我还在镇上呢!马上就好了,你就在青龙桥上稍等一会儿啊,我很快就到了!”
邹哲轩便匆匆忙忙拿了我的包,问我:“你要跟我一块儿去吗?”
我点点头。
邹哲轩劝解道:“你还是别去了吧,免得到时候你忍受不住,功亏一篑了。”
我说:“不会的,我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了,就不会轻易动摇。我保证,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只是想再看焰子哥哥最后一眼,我绝对不会搞砸的。”
邹哲轩便拉着我搭了辆回巫峡镇的车。穿过那几条田埂,横过青龙山脉,我便藏匿在一棵相当隐蔽的火红的枫树后面,正好可以俯视青龙桥,我看到焰子哥哥已经焦灼不安地在青龙桥上来回踱步。
邹哲轩疾步跑到青龙桥上,焰子哥哥一看到他便紧抓着他的手,焦灼地问道:“小韵呢?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啊?”
邹哲轩忧郁地看了看焰子哥哥,便打开我的背包,从里面取出晓风的骨灰盒,说:“小韵……他在这里。”
我看到焰子哥哥恍然打了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到长江里面。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别过脸去,悲怆地说:“不,你骗我,你骗我!他说了要等我回来的,他不会这么狠心丢下我不管的!大头轩,我求求你了,他到底在哪里啊?”
看到焰子哥哥这个样子,我心疼得肝肠寸断。邹哲轩表现得很是沉稳,丝毫不露破绽。他说:“刚才我就是去了镇上的火葬场,从那里把小韵的骨灰领回来的。焰子,我怎么可能跟你开这种玩笑呢,小韵,他真的已经走了!他临走之前发短信给我,让我转告你,叫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摆脱这个阴影,不然他在天之灵也会难安的。”
焰子哥哥只是捂着耳朵,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已经走了?他明明已经原谅了我的!经过了这么多事,他都挺过来了,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告败了!他答应要让我背他过一辈子的桥,答应要和我做一对尘封在琥珀里的蝴蝶,他不会食言的,你一定在骗我,是不是?!”
邹哲轩声色俱厉地说:“你不要这样!小韵就躺在盒子里,让他看见你这副模样,你让他怎么安心地离开啊?他交待过我,要说服你你好活着,回郑州去管理酒店,过平常人的生活,找个真正爱你的人过一辈子,是男是女小韵他都不会计较,这就是他最后的愿望,难道你要让他在天堂里都过得不安吗?”
焰子哥哥脸色无光,像失去精神支柱似的蹲下,埋头痛哭。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心软,过了这个坎,就一切太平了。
焰子哥哥将头埋在膝间,嗡声嗡气地说:“他一定很想知道当初我在那个许愿结上写了什么。其实我许的愿望并不是一家团聚,而是希望能和他平平静静地相守一辈子。因为在我心中,他重于一切。”
邹哲轩也蹲下去,将骨灰盒交到焰子哥哥手里,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如果你真的爱他,你就应该按照他所说的去做。他爱你至深,也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所以临走之前发信息告诉我,一定要将骨灰托付给你,要一辈子守着你。焰子,你知道吗,当我赶到火葬场的时候,就在火葬师将他推入火炉的那一刻,小韵的眼睛都还睁开着,双眼明亮有神,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等你。”
焰子哥哥只顾抱着骨灰盒痛哭,涕泪俱下,声音嘶哑。有好几次我都想从红叶枫后面跑出去与他相拥,但只要我一想到那个可怕的诅咒,我便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我只知道,我爱他至深,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成为那个诅咒下的祭祀品。
焰子哥哥哭得麻痹了,才颤抖着双脚站起来,一步三摇地穿过青龙桥,失魂落魄地向远处走去。邹哲轩似乎想起什么,箭步追上去,从包里掏出那颗晶莹剔透的琥珀,交到焰子哥哥手里,说:“这个,是小韵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啥也没多说,就让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一辈子,见蝶如见人。”
焰子哥哥便像捧着一颗心似的小心翼翼将它捧在手心,轻一点怕它飞走,重一点怕它破碎。末了,他才定定地说:“我会的。”
说罢,他便缓步离去,消失在那大片大片腥红的彼岸花海里,像是去了另一个天堂,凄惶而绝望。那是怎样一个孤独的背影啊,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佝偻而步履蹒跚,就像失去所有希望,步入一个没有方向的明天。
等他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我才悲婉地从枫树林里走出来。我就像了却了一桩心事,看着江里粼粼的波光,以及天空暖暖的阳光,仿佛所有的悲伤只是孳生在我内心深处,而世界,却灿烂如花。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如释重负。我对晓风所有的歉疚,仿佛也都烟消云散,我知道他一直是深爱着焰子哥哥的,所以才决定要将他的骨灰让焰子哥哥带走,就算他们生不能相伴,那么死而相守,他也应该瞑目了吧。
邹哲轩看着柔肠百结的我,轻叹道:“后悔了吗?”
我凄婉一笑,摇摇头。
他说:“虽然焰子走的时候悲痛欲绝,可从他的眼神里,我却看到一种一切笃定的神色。他似乎并未跌落绝望的谷底,反而有种坚定的信念,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信念,但我却能看出来,那是出自于爱。”
我苦笑道:“都说长痛不如短痛。相信他很快就可以从这团阴影中走出来,迎接新的生活。”
邹哲轩不安地问我:“那你呢?你又何去何从?你又需要耗费多久,才能摆脱这一场恶梦?”
我凄楚地笑道:“我?很简单啊,无尽的思念,足以支撑我走完未来的路。”
邹哲轩看了看西斜的夕阳,拉着我的手说:“天色不早了,咱们早些回去吧。”
我一边被动地挪动着脚步,一边回头看那座被我们越抛越远的青龙桥,在江风中孤独地摇晃,就像跳着一支悲怆的单人舞。江水正逐渐升高,就快将它淹没。
我抬头仰望天空,不知何时太阳已敛住光芒,乌云铺排了好几万里。又是一场过云雨。
……完……
博研一笑([email protected]),2009年3- 4月,渝,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