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貘眼前一亮,小小花妖的梦尚且如此美味,何况花神!孟婆看着他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这馋猫样倒是许久未见了,花神的美梦你都要偷,胆子真大!”
少年缠着孟婆只顾撒娇:
“只是梦嘛,又不会折损她半分。”
孟婆心里到底疼他,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
“注意分寸!”
貘赶忙连口答应,然后随着孟婆走向药冢深处。
行不多时便闻到一阵花香,再走几步,一张绿萝编织而成的床呈现在二人眼前,静卧其中的美人,正是花神。走近细细端详,貘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花神就是花神啊!纵然身着素衣不施粉黛,硬是掩不住一身花意盎然!只是为何美人睡觉时却眉头深锁呢?
心念转动之下,少年已然进入花神梦中,可是,这真的是花神的梦吗?若不是胸中那团迷雾还在,貘绝对以为是自己睡着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但是却嗅不到寂寞的味道,貘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虽然吃不到甜甜的糖果有些可惜,不过婆婆,我今天恐怕是做好事了哦!
貘是自小以梦为食的精灵,三界之内任何梦境皆在其掌控之中,心随意转,浓雾散去五米开外,一个蒙住双眼塞住双耳的女童出现在少年面前,她静静的跪坐在地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一个制作精巧的娃娃而已。
貘走近她细细凝视,然后轻轻问道:
“你不想看也不想听是吗?”
“娃娃”不语。貘不再多说,心念转动,周身浓雾彻底消散。眼前是发生在数百年前的故事,仿佛过电影一般呈现在他的面前:
**年四月,突降大雪,天下花妖折损无数,花神损耗千年功力辗转人间助百花度劫,终因身心俱疲坠落深山,化为幼童,为一猎户所救。
猎户家有一幼子恰与花神所幻化女童年龄相仿,须知地上一年,天上只是一天,由此花神与猎户之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待到十数天后上界察觉,两人已是情根深种难分难舍。
奈何天规昭昭,又怎会容得一小小花神造次!若执意逆天而行,便只会落得个神形俱灭的下场!他二人本不畏天条,可偏偏猎户之子并不是无牵无挂孤身一人,更有父母要靠他颐养天年;花神亦是身负世间百花的生死存亡,凡事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最终,花神含泪将一个忘字刻入情人心底。
从此,神人殊途。
女童自始至终未视未听,此刻却有两行清泪隔着蒙眼的布条滑下脸庞。貘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拭掉她的眼泪问道:
“这是你亲手书写的无比凄美与无奈的梦境,为何你不敢看不敢听反而要哭呢?”
泪水再度打湿少年的手指,他伸手把女童搂入怀中:
“我知道你爱着他,亦知道他爱着你,给我看看数百年来折磨你的到底是什么好吗?我保证,今后都不会再让你哭了!”
上界花神此刻陷在梦魇之中无法自拔,而人间,更是被这铺天盖地的大雪搞得分外凄凉。处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死寂,人人都是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辛氏纵然身为*市首富,府内众人亦是不能免俗,不过让他们心内不安的,却不是这场大雪。
尽管请来的各路能人都使尽力气折腾了一番,但辛老爷子却还是没有一丝好转,而且看样子,恐怕熬不过这场天灾了!
一日,辛老爷子自觉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便强撑着病体,屏退所有家人,单单把一个外人留在了身旁,这外人,正是进门就给他判了死刑的毕方。
待屋内只剩他二人以后,辛老太爷开口:“小伙子,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凡人!”毕方微微一笑:“老先生说笑了。”辛老太爷亦笑言:“你的来历,自然不是我这即将入土的老头子看得穿的,不过眼下,我有一件事求你,万望你能答应。”毕方微笑颔首:“请讲。”
辛老太爷咳了一声接着说道:“我有个孙女,父母双亡,自小莫名其妙的眼睛就瞎了。往日还有我照顾她,如今我这个样子,恐怕拖不了几日,所以希望你能想想办法,把这孩子的眼睛给治好了。”毕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停了一下开口问到:“你孙女,叫什么?”辛老太爷回答:“辛月湖。”
“辛月湖”三字一出,毕方眼中瞬时闪过一抹光亮,笑容之中亦多了几分邪气:“您要我做的没什么难处,不过我有个条件。”辛老太爷问道:“什么条件?辛某一定尽力而为。”毕方笑得更加玩味了:“不难,满汉全席一顿便好!”
那边辛府之内,辛老太爷为毕方答应的爽快面露喜色;这边药冢之中,花神微蹙的眉头却是没有一丝缓解。有时候,拥有漫长生命的神仙反而不如一个行将就木的渺小人类来得轻松。
貘看着纠缠花神百年不肯消解的梦魇,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爱情,似乎从古到今都是注定与循规蹈矩背道而驰的东西,天、地、人三界,总有芸芸众生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爱上错误的人,明知是错,却又贪恋其中甘醇无法自拔,终至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只是千百年来,执着于鹊桥相会的只有牛郎织女一对,化为彩蝶双飞而去的亦只得梁祝一双,有太多错误的爱情,最终还是沉默了。
猎户之子懵懂无知,花神却是从头到尾都知晓不能爱不可以爱,十数年时间大有机会一走了之斩断这份孽缘,然而辗转再三终究不肯离去,最终任其生根发芽泛滥成灾。
日日柔情蜜意相依相伴终是抵不过内心惶恐,每每夜深人静黯自神伤便禁不住以泪洗面,细数之下,这份爱,竟是可用惶惶不可终日来形容。以至到了上界察觉降下天怒,恍惚之间居然有了一种解脱之感。或许从此二人灰飞烟灭,也可算是这段孽缘终究修成正果,不枉十数年来心中熬出的一片苦海。
然而就在此时,日日对她海誓山盟的情人,怕了。不是不爱,只是真的害怕。
有句话怎么说,相对无语,只有泪千行。花神千年道行亦畏惧至此,更何况大千世界一介凡夫俗子。除无语凝噎外,已是毫无它法可施。心知离别在即,他的好偏偏萦绕心头不肯散去,每一分温柔每一丝关切,原都在日积月累之间侵肤入骨,与爱一起练成致命的毒,再也无药可解。
最终,花神携着满腔无处排解的幽怨重返天界,留下她的爱人独处人间怅然若失。如若就此结束也就罢了,偏偏那个男人的思念竟能直冲九霄到达上界花境,扰得花神日日心神紊乱泪流成海。待到花神托梦前去,总能见到已被思念蚀骨的爱人不甘落泪,可他溢于眼眶的胆怯却又真的让人几乎窒息。
天地之间的又一段孽缘,直至那个胆小而又执着的男人抑郁而终,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让他忘尽前尘往事就此跳出苦海,空余花神一人被这百年情丝越缠越紧,几近无法呼吸。她蒙住双眼塞住双耳强迫自己相信一切已经结束,可是,忘不了啊!甚至在梦里都还在为他开脱,告诉自己说错的是我,为这感情画上句号的,是我!
抱紧怀里的女童,貘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无奈,何苦啊,花神姐姐!轮回几世,他可是真的已经把你忘了的啊!
返回药冢之内,一大一小两颗晶体在彼岸少主手中汇聚成形:无论是你亲手书写的所谓无奈的梦,还是缠绕你百年不肯离身的悲情梦魇,我尽皆收入腹中,连带你那些编制成梦的所有有关这段孽缘的记忆一起。
静静安睡的花神神色平和许多,秀美的眉头亦不再重重深锁,那段刻骨铭心的悲伤恋情,就此消亡于天地之间。回身四顾,孟婆不在,应是安抚那班受损花妖去了,貘心念一动,再度进入花神梦中。
初入梦境便被一片花香包裹,世间百花皆于花神梦中争奇斗艳,目力所及之处无不美不胜收。貘心下不由感叹,这才像是在花神梦里嘛!感觉有人靠近,回头一看,花神姐姐衣衫飘飘正立于花丛之中,双目含笑轻启朱唇:
“我心里想要谢谢你,可是却不知为何而谢。”
少年轻笑:
“姐姐若真想谢我,便给我讲个故事如何?”
花神亦笑言:
“让我猜猜你想听什么,是彼岸花的故事吗?”
真不愧是婆婆的挚友啊!连猜人心思的功力都惊人的相似。貘赶忙讨巧的点头,却见花神并不像婆婆一般会笑逐颜开,反而收敛笑容正色对他言道:
“彼岸花境是天地之间的一块禁地,彼岸花生生不息永不凋零,亦不在我管辖范围之内,我对此实在知之甚少,恐怕给你讲不出什么。”
貘继续缠到:
“姐姐为仙多年,总会听过什么传说之类的,跟我讲讲也无妨啊!”
可花神仍是没有一丝松懈:
“抱歉,我帮不了你。”
少年的脸色暗了下来,花神姐姐,我知你为仙以来一向顾及天条,不过现在在梦里,确是由不得你来做主!当下心念转动,欲往梦境深处窥探究竟,可是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推了出来。
待他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跌坐在药冢地上,孟婆站在一侧满脸嗔怒,花神也已从梦中醒转过来。貘心知情况不妙,低下头不敢看她们,只听花神叹了一口气说:
“有些事不是不肯告诉你,而是真的不知道要比知道好啊!”
少年依旧低头不语,手心悄悄握紧一粒小小碎屑:刚刚匆匆一瞥,只见一颗种子滑落天际直坠黄泉,其中一点嫣红闪烁,俨然是一滴鲜血被种子包覆其中。其他的,就什么也没有窥见了。
药冢之内的气氛数千年来都没有这么沉重过,正当貘拼命想辄缓和却想不出来时,一个小精灵匆匆飞了过来:
“孟婆婆,外面有一个小鬼好象有急事找孟公子。”
天啊,精灵宝宝,你看上去实在是太亲切太亲切了!貘赶忙站起身说:
“我过去看看。”
说话之间已经走出了十步有余。
药冢之外,上次见彼岸少主怕得要死的小鬼眼巴巴地看着结界,整个身体都快要趴在上面了。少年嘴角不由微微上翘,心下暗忖,有意思的小东西,明明见了我跟见了罗刹一样,今儿个怎么自己撞上门来了?
6.故人之托
貘走到药冢结界之处,趁那小鬼不备猛地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腕,果不其然,小家伙立时吓得哇哇大叫,隔着结界听不见声音都能感觉到他的嗓门,待他终于把嘴巴闭上,貘迈出结界有些好笑的问他:
“不是你来找我的吗?叫什么叫啊!”
见那小鬼委委曲曲地瞅着仍然被其抓住的手腕,貘撇撇嘴松开了手:
“说吧,急着找我什么事?”
小鬼脸上这才恢复了正色,稍稍有些着急地对少年说:
“刚刚从花海边上过,我看到里面亮亮的一片。不知是什么东西。”
花海里有异动?我怎么没有感觉到!心知这状况不大对头,貘不再多说,抬脚向花境走去。死灵身上是没有光的,花海里莫非来了生灵?可无论谁人造访花境,我都不该没有一丝感觉才是啊!
行至花境之畔,里面果然有光芒透出,像是生灵;但看那光,却又觉得有些眼熟。走近一看,少年不禁愣住,眼前的确是生灵没错,让他震惊的是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当年貘从黄泉追到人世,全身上下与正常人类无异,只一头黑发,在见不到星月光辉的夜晚会闪闪发光。他清楚记得当年那个有着温暖怀抱的男人曾摸着自己的头发玩味地说,如果哪一天没钱吃饭,你这一头宝贝没准能换顿满汉全席;而此时此刻,闪烁在那女孩子手指间的,赫然就是貘的发丝!
少年的脸色显出罕见的苍白,他不知道现在这是什么状况,有湿润的东西从眼角溢出顺着脸庞滑下,打湿了飞扬而过的彼岸花瓣,稍稍有些颤抖的声音从貘口中发出:
“你,是谁?”
为什么你的身上沾有他的气味?为什么我的头发会在你的手里?
那是一个大约14、5岁,有着粉白色面颊和卷曲长发的宛如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子,只是眼睛也和娃娃一样看不到一丝灵气,她循着声音的来源把脸转向貘所在的方向,然后开口答道:
“我姓辛,名月湖,你是孟莫对吗?毕方说带着这根头发就可以找到你。他说,你可以治好我的眼睛。”
治好…你的眼睛!!貘心中的震惊有增无减,原来这彼岸花境在人间界,已经被宣传成是一个诊所了吗?毕方,你果然从一开始就清楚一切,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来自哪里,我却还傻乎乎地缠住你不放,却不知你想要的,其实就只有我在运转轮上被抹煞掉的记忆而已。从头到尾,你想要的,只是我的记忆!
心口好痛,胸中那团迷雾仿佛包裹住心脏越缠越紧,真的,好痛!
“你在哭吗?”洋娃娃般的女孩子稍稍抬起头,“我闻到了眼泪的味道。”
少年看定花海今次的客人,辛月湖,这个名字倒着实有些意思,再怎么样也是故人所托,貘既为彼岸少主,便无怠慢的道理。
伸手覆上她的眼睛:
“让我看看你的梦,或许我真的能让你重见光明。”
彼岸花瓣飘散,一扇门出现在貘的面前,推开门走进去,但见各式各样的娃娃堆了满屋,幼年的月湖坐在屋子中间,见他进门眼神明亮笑容欣喜:
“哥哥,来陪我玩。”
貘走上前去坐在女孩儿身旁,看她玩着过家家一类的游戏。阳光透过窗户撒进这间小屋,整个房间亮到有些刺眼,女孩儿和娃娃重复演绎着简单的故事,不知疲倦仿佛这游戏永无尽头。貘轻轻开口问道:
“月湖,爸爸妈妈呢?”
女孩儿抬起头单纯地笑道:
“爸爸妈妈在隔壁睡觉呢哥哥。”
貘接着问她:
“那你为什么不睡?”
女孩笑眯眯的回答:
“月湖的太阳还没有下山啊!”而后她的笑容变得有些诡异,“月湖的太阳,永远都不会下山的。”
彼岸少主看着眼前的女孩儿,无奈的笑了,难道梦境,真的是三界之内逃避现实最好的武器吗?收走这个简单的梦一点都不难,难得是从哪里再找一个太阳真正照亮她的眼睛。
女孩儿扭过头接着重复她的游戏,貘望着窗外的阳光状似漫不经心的开口:
“月湖,爸爸妈妈为什么不醒?”
房间内的气氛骤然改变,女孩吱吱呀呀对娃娃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少年转身移至女孩儿对面,望着她的眼睛继续说到:
“月湖,你为什么不去叫他们?”
一瞬间,昏天黑地,堆满娃娃的小屋不知所踪。貘挥手拨开一些黑暗,蜷成一团不住抽泣的女孩子出现在他面前。貘蹲下身抚摸她的头发:
“月湖,抬起头看看哥哥。”
手下的女孩儿不住颤抖:
“我看不到,月湖什么都看不到,月湖什么都没有看到!!”
火焰骤然窜起,空气中弥漫着洋娃娃被烧焦的味道。女孩儿蜷缩在火焰之中一动不动,只是喃喃地重复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貘拼命扒起女孩儿的头强迫她看着自己,只听女孩儿嘴里发出一声惊呼:
“爸爸!”
是的,此刻貘映在她眼睛里的影子,正是她的父亲。
使劲把女孩儿从地上拉起,而后一点光亮顺着貘伸出的手指出现在远方,他低头对女孩儿说道:
“月湖,赶快往那里跑!”
女孩愣在原地不动。貘拼命推了她一把吼道:
“快点跑啊月湖!”
女孩儿回过头望着他,仍然是一脸不明所以。貘再度指着那片光亮对她吼道:
“往那里跑啊月湖!爸爸让你跑的!妈妈也和爸爸说让你跑!你快点往那里跑啊!!”